第6节

    怪了。
    到了备晚膳时,沈氏有点扛不住了。病初愈的人不好好吃东西怎么行?虚下来会病情反复的!
    于是没理先写好的膳单,着人去跟张康打听,让问问是七王有没有什么想吃的东西,她们按着口味来备。
    七王还真点了膳,烧明虾、糟溜鱼片、四喜丸子、清炒虾片……
    都是荤菜,符合年轻男孩子的口味。
    沈氏舒了口气,又加了两个素菜,一并送过去。
    撤回来时居然还是没怎么动。这回众人就都紧张了,仔细一想更觉得奇怪:怎么病着的时候胃口不小,如今快病愈了反倒吃不进东西了?
    不过暂未听太医说什么,七王跟前服侍的人也没显出过多的担忧。她们也姑且把一颗心放回肚子里,且看看再说。
    蒋玉瑶和白霁练刀工的动静太大,雪梨拉着苏子娴坐到院子里,点了个烛台放在案上,铺开手札,干自己的事。
    “陛下的点心,甜口糖减半、咸口不变;淑妃喜八分糖点,不喜枣泥;丽妃皆十分糖,犹爱酥皮……”
    雪梨背着背着就栽到了桌上,大呼“记不住”。这都是平日听女官们偶尔提起时一句句记下的,得知的时日也不短了,但就是怎么记都记不熟!
    “哟,姑娘用功。”张康出现在身后,眯眼笑着一欠身,道,“有劳点两道宵夜?”
    七殿下要吃东西?!
    雪梨和苏子娴都眼睛一亮,连忙起身追问:“殿下想吃点儿什么?”
    张康有点尴尬,僵了僵,回说,“是我饿了。”
    “……”眼前的两张小脸瞬间不兴奋了,应了声“哦”,听他点膳。
    张康要了一道鸡丝汤面、一份豆沙松糕。嘱咐她们汤面不要放葱花、挑嫩些的鸡腿肉做、面要绿豆的,豆沙松糕额外加一分糖。
    事儿还挺多。二人不约而同地腹诽一句,进去跟沈氏禀了,沈氏把这活交给了手下的两个选侍,又留了苏子娴帮忙。
    这倒让雪梨多了个偷师的机会,在旁边仔仔细细地看着,见那原本是一条条的鸡腿肉在刀下被切成长短分毫不差、宽窄整齐划一的细丝,暗暗决定以后每天给自己多加三十根胡萝卜练刀工。
    给张康送回去、张康吃饱后把食盒送回来,一碟一碗都吃得很干净,可惜不是七殿下吃的。
    之后一连三天都是这样的让人忧心。七王一个正该胃口好的男孩子,每天吃的东西加起来有一两重就不错了。反倒张康每晚来叫膳,回回叫去都是一点不带剩的,更反衬得七王吃得少。
    厨房里的宫人们愈发忧心忡忡,已经三天了,再来几日非得重新熬出病来。一想这个,便觉自己的头已经系在了宫绦上,不一定哪天就要被皇帝问罪。
    张康再来给自己叫宵夜的时候,沈女史的脸色变得越来越阴。她本就是比崔婉还要严厉些的人,雪梨她们在旁一瞧这面色就有点害怕,张康也慢慢地声音弱了:“香炒鱿鱼少放油……”
    顿了顿、吞了口口水,复硬着头皮添上:“桂花山药紫薯糕多放一分糖。”
    说完后,缩了缩脖子,不敢再说了。
    沈女史黑着张脸应下来,雪梨眨了眨眼,思维似乎有点跑偏……
    张康每天来叫东西的时候要求都很多,但有一条一直是一样的:但凡要甜点,势必多要一分糖。
    雪梨自己也爱吃甜的,从第一天就对这个要求格外关注了一下,那天只是啧嘴暗道了一句“我也爱多加一分糖!”而后时间长了,就觉得不对劲了。
    张康看上去也十六七岁了,这么爱吃甜?她听年长的女官说过的,宫规上的事,宦官比宫女严格,宫女若在台面上伺候,忌葱蒜这些味道太重的也就是了。
    宦官可不一样,除非混到得脸的位置上,否则各餐用料皆控制得严格——张康倒是在得脸的位置上,但从前不得脸时必定也被板过口味,还喜甜喜得这么厉害?
    雪梨闷闷地想着,想跟沈氏说那个点心可能是给七殿下要的,觑觑沈氏的面色又不敢提。
    她是因为那天聊皇帝的事被骂过来的,眼下再猜一回七王点膳……不知道要被骂到哪里去了!
    又无法就此不提。
    很想弄清楚七王到底怎么回事啊!如是他每天还有这么一顿好好吃,她们就不用这么提心吊胆怕他饿坏了!
    托腮想了想一时又没什么辙——想进寝殿看看究竟肯定没戏,若直接问张康,张康也铁定不会承认,若能说就早说了。
    张康点的几道宵夜很快就备好,沈女史差蒋玉瑶送过去。雪梨到底没想出该怎么办,失落了一会儿,没精打采地准备回房。
    踏出膳间门槛,甫一抬头,垂首连退几步,又退回了屋里。
    ☆、第7章 隐情
    膳间里突然就静了。
    眼前来的宦官,众人都没见过,但看服色,竟是和皇帝跟前的大监陈冀江一样。一时都心里打鼓,齐欠身道了句“大人”,而后静听吩咐。
    对方也没多客套,拂尘一甩,开门见山:“你们是尚食局差来照顾七殿下饮食的?”
    “是。”沈女史应了,稍上前一步,小心询问,“大人您是……”
    那宦官一声冷笑:“咱家就是来传个话。太后说了,殿下若明天还吃不下东西,你们几个就全到宫正司领板子去,打死了算!”
    满屋死寂。
    连沈女史都心跳慌了两下,强定神想明白了此人是谁,忙深欠下身:“许大人,我们必定尽心,还请太后息怒……”
    听得“许大人”三个字,一众小宫女也知道他是谁了。
    是许淳生,太后跟前的大宦官。太后近几年都住在洛安城外二十里的郢山行宫,是以她们没见过这位大人。
    七王也是一直随着太后在郢山的,今夏皇帝去郢山避暑后才把他一道带了回来。一直带在身边的幼子突然病了,无怪太后专程差了人进宫盯着。
    许淳生丢下话便拂袖离去,膳房众人在他离开许久后才有了动静,有宫女发僵地看向沈女史,声音发着抖:“姐姐……”
    那天沈女史彻夜未眠,底下的人自也都陪着彻夜未眠。一张张膳单写出来又扔了,将近子时四刻才定下来。
    一份单子写了五页纸,雪梨她们拿过来一看,甜的、咸的、素的、荤的、清淡的、油腻的,全有了。
    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各样东西上齐了,总该有那么两三样是七王爱吃的。
    看看时辰,做这么多道必是来不及了,何况十几人里还有六个是只能打杂的小宫女。
    沈女史蹙着眉头踌躇片刻,推门而出,急赶去尚食局央尚食女官派帮手过来。
    她再回来时,崔婉和薛芹一同来了,还带了二十几个宫女跟着,最低也是长使,没有三年前进来的年纪最小的那批人。
    一方不大的膳间里忙得热火朝天。
    是以就算只是打杂,雪梨她们要做的事也不少,定下脚的时候都没有。
    即便这样,还是一直到前头来传膳的时候,这边还有一道点心没出锅。
    几个小宫女央着来传膳的小宦官,求他多等一小会儿,又是塞银子又是敬茶,可算把人稳住了。
    待得那道点心出锅后,眼前食盒一摆,换那小宦官想给她们敬茶了:这么多?八只食盒!
    眼见他一个人必定拿不了,沈女史恰好开口,蕴着笑说:“我们帮中贵人端过去。”
    位份略高些的一众宫女已累得直不起腰,沈女史就带了这六个九品的去,外加刚晋位的苏子娴。
    八个人都紧张不已,雪梨想着那“多一分糖”的事,越想越有点犯难。
    进了七王的寝殿,各道早膳从食盒中取出,摆在小案上准备送进去,雪梨才知道总共有多少:
    主食八样,甜粥、咸粥各一,另有银丝卷、豆包、葱油饼、发糕、面条、包子。
    酱菜备了十多样,酸甜苦辣具有,一只只小瓷碟装了又放入一只大盘子中,五颜六色的。
    各色点心更是自占了一桌,种类多到有许多雪梨都叫不上来,每一样都做得品相极佳,或软糯或酥脆,一眼看上去就够诱人。
    鸡蛋有煮的、有荷包的,还有鸭蛋鹅蛋鸽子蛋也都以各种做法备了一份,水煮的皆已去了壳,看着莹白剔透,而且吃着方便。
    除了这些,还有单独的馄饨、饺子、馅饼一类。
    足足四桌东西摆出来,哪像早膳?简直是要设宴的样子!
    和在七王殿里服侍的宦官一同将四张案桌稳稳抬进去,搁在榻边,几个小宫女刚要施礼告退,抬眸一看,就见沈女史在偷偷给张康塞银子。
    这点路数她们还是懂的,沈女史这是想多等片刻,看看七王吃不吃。
    于是张康没轰她们,她们自然而然地退到了一旁候着。七王年纪轻也没觉出不对,一切水到渠成。
    谢晗半坐半躺,恹恹地扫了眼这规模宏大的早膳,目光稍一定,旁边的宦官立刻心领神会,端了那碗馄饨过去。
    尚食局众人心中一喜,悄悄斜眼看着,均是暗道只要他把这碗馄饨吃了,她们的命就算保住了!
    但是,七王只吃了两个,就又放下了。
    “撤了吧。”他说。而后一拽被子就要躺倒,打算闷头继续睡的样子。
    雪梨侧眸看去,沈女史紧咬着牙关,额上已然沁出了虚汗来。
    她扁了扁嘴,想做些什么又少点底气,就拽了拽苏子娴的衣袖,声音压得极低:“现在最惨的……也就是一死了吧?”
    苏子娴直听得傻了:“不然呢?”
    死都放在眼前了,怎么还要想个更惨的?
    “殿下……”雪梨低声底气地开了头,第一回因为太低甚至无人听见,于是她看向床榻,稍提了音,又道了一声,“殿下。”
    七王没反应,但他肯定听见了。
    雪梨硬着头皮说了下去:“殿下您……多吃几口吧。”
    谢晗侧躺着,背对着她们,看不见是谁在说话。就听这声音颤得厉害,一皱眉:“吃不下,撤了吧。”
    这厢沈女史也已握了雪梨的手腕,目光一扫,示意她别再劝。
    可是横竖都是一死啊……
    雪梨也犟了,秀眉稍蹙,惧怕的口吻中忍不住地渗出了点埋怨:“奴婢们忙了一夜未眠……”
    七王未有动静,张康上前低一斥:“住口!”
    “您多吃两口点心也好。”雪梨大着胆子装没听见,又说,“那道糯米甜糍粑,奴婢早上帮女史调味的时候,为殿下多添了一分糖……”
    谢晗心里骤一绷,蓦地坐起来,开口一喝:“闭嘴!!!”
    雪梨不敢吭声了,七王咬咬牙,有点气恼:“旁人都退下!”
    近前服侍的人齐一施礼就退下了,尚食局来的一行人皆为雪梨捏一把汗,但除了依言退下,也没别的辙……
    房门阖上的声音刚一响,雪梨就没力气了。腿上一软,毫无骨气地跪倒:“殿下恕罪!”
    谢晗坐在榻上瞪了她半天,安寂中眼看她跪在地上越缩越低,本来就不高的身子都快缩成个小团儿了,他又骂不出狠话。
    “谁告诉你的!”他跳下榻叉腰怒问,“张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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