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节

    话音一落,人就走了。
    一群尚食局宫女在身后把他骂了八百遍!
    仍在当值的宫女们洗着菜、调着酱、备着锅底,一个个都愁眉苦脸得跟在上刑一样。
    鲤鱼要取腹上最精最嫩的肉剖片,收拾着鱼的宫女切着切着都想给眼前的死鱼跪下了:您可别让陛下出什么事啊!
    一乍长的鲜虾要剥皮去头后再上,剥虾的宫女悄悄藏了几个虾头,琢磨着回房上三炷香给供上,祝它们来世投个好人家,至于这辈子……死都死了,千万别折腾陛下!
    这些鲜鱼鲜虾都是提前一点备好再拿冰镇上保鲜,牛羊肉因要片成极纤薄的肉卷,便要在呈膳前一刻再片,放的久了卷就塌了。
    但几个一会儿要负责片肉的宫娥已是挪不开眼地盯着眼前的肉块,一个个咬牙切齿的,简直希望自己能有点神力,看看牛羊肉里到底有什么东西会影响伤口愈合,把它摘出来!
    压抑在尚食局里一点点蔓延着,很快就连不当值的宫女们也听说了。十几个姑娘原是聚在院子里抄写菜谱呢,听新来的小少使语调夸张地说完这事之后,齐刷刷地目瞪口呆。
    胆子最小的白霁明显打了个寒噤,开口时说话都不利落了:“这这……万一、万一陛下吃坏了,我们岂不是……”
    她已然双目一红。蒋玉瑶在旁见了,直嫌她这样在新人面前丢人,厌恶地皱眉:“哭什么哭,有本事你求陛下去?”
    苏子娴和蒋玉瑶互看不顺眼久了,听言立刻要开口呛她。但还没骂出来,就来了位典记女官。
    大致点了一遍院里现有的人数,典记女官松了口气:“你们几个一会儿帮着呈膳去。”
    众人:“……”
    重新梳妆后回到膳间,底汤、蘸料和大部分菜品皆已备好,牛羊肉也再片着了。
    一群被叫来传膳的恭使们颇是幽怨,这原该是中使少使的活,怎么她们晋到恭使还要来做这个?
    有人大着胆子去向女史询问,得到的答复是:怕刚进宫的小丫头手生出岔子,现在犯不得错。
    这一趟足足差出去三十多人。
    走在最前面的四人每人端着一只铜锅,是四样不同的底汤:清汤、辣汤、骨汤、菌汤。
    紧随其后的两人每人手上都是一只两尺长的大檀木碟子,里面呈着若干小碗小蝶,是各样酱料。
    再往后的宫女手里就都是一个檀木盘里呈三碟菜了。雪梨手中的三样是粉丝、生菜、鱼丸。
    粉丝生菜都不要紧,雪梨一路都在死盯着那碟白净的鱼丸,目光森冷地跟每颗鱼丸都念叨了一遍:别让陛下吃到你!
    踏着夜色,一众宫娥到了紫宸殿前。
    捧着小炉的四个宦官先进了殿,而后端着底汤和蘸料的宫女呈了进去,其他人仍暂且在外候着。
    过了一会儿,七王到了。
    二十多个小宫女整齐划一地福身,齐刷刷地矮了一头。
    七王进殿后她们起了身,又很是等了一会儿,却还是没传菜。再接着等下去,却看见个熟人。
    卫忱正从前头宣政殿的方向来,步子踱得悠闲。
    一直到他走得很近了,雪梨才看出是他——他穿着一袭白色灰蓝边直裾,看上去温文尔雅,而她此前只见过他穿飞鱼服的样子,反应了半天才将这两个大相径庭的形象对上。
    怎么是穿着常服进宫的?
    雪梨觉得有点奇怪,忍不住又抬眸扫了一眼。卫忱也恰看过来,见她在此稍一愣,刚要近前一步,有候着的宦官笑迎上前一揖:“卫大人。”
    他就只好随着宦官继续进殿了。
    雪梨好想叫住他问一问:陛下到底伤得怎么样?大吃这么一顿荤腥要不要紧?
    很快就命传膳了。
    右边那一列宫女先进去的,雪梨她们在左侧,又稍候了片刻。
    雪梨是在这一列靠后的位置,从踏入前殿殿门开始,就连呼吸都放轻了,看着前面的人一个个往里走,就知道这是御前宫人又在避霉头,让她们自己呈膳进去!
    和上次进殿送宵夜一样,她又不敢抬头了!
    一个身影在次进殿门处一挡,后面的宫娥们当即停了。
    抬眸看看,众人齐福:“大人。”
    卫忱迈过门槛走出来,目光从她们手中的菜品上依次扫过,而后在雪梨身畔停了脚:“前面的送进去。后面的,算了。”
    算了?!
    雪梨讶然抬头,偏还得装不认识,又低头一福:“大人的意思是……?”
    “陛下说不用这么多。”卫忱当着众人的面也没什么笑容,再度挥手让雪梨前面的几人先送进去、又让她后面的人退出去,径自伸手一揭她手里的托盘,刻意朗声,“这粉丝不错,我拿进去。”
    “……诺。”雪梨欠身。
    卫忱垂下眼眸,压低声音:“你方才是不是想问什么?”
    她点点头,目光一扫才发现原来其他宫人也都被他摒开了,便放心问:“大人,陛下伤到哪里了?重不重?吃火锅要不要紧?我们都怕死了!”
    他比她高太多,她一着急就不由自主地踮了脚尖,好像这样就能把他的神色看得更清楚一样。
    卫忱伸手在她额上一按:“小伤。如真严重,他自己也会当心,你别怕。”
    “上回陛下起疹子就是我们倒霉……”雪梨的声音压得轻轻的,又不解道,“谁弄伤的陛下?”
    “他自己。”卫忱哑笑,摇一摇头,“当真是小伤,手上……”
    他语中陡然一滞,生把“手上被剑划了道口子”几字咽了回去。
    再续言却仍很自然:“和你们切菜不小心划破的伤差不多,你们会因此不吃荤腥么?”
    不会。
    练刀工的时候不小心切到手也算家常便饭了,她从来不忌口,往往还会多吃两块肉来安慰自己。
    如果流的血多,就再多吃块点心!
    于是雪梨放了心,恰好方才进去呈膳的宫女们也退了出来,她便与她们一同朝卫忱施了一礼,齐整告退。
    内殿中,谢晗夹起一片刚从骨汤锅里捞出来的嫩羊肉,看着自己端菜进来的卫忱瞠目结舌。
    不是说卫大人是朝中重臣吗?刚才怎么要他出去迎来呈膳的宫女?
    然后他怎么还自己端了三道菜进来?
    ……御令卫兼顾宦官的活了?
    谢晗木然地把那篇羊肉送进口中,一嚼,才发现已经凉了。
    皇帝对他的疑惑只作不知。坚持不让旁边的宦官插手,自己伸筷专注地在锅里寻了半天,夹了片鲤鱼肉出来,扔进谢晗碗里:“吃菜。”
    “……哦!”谢晗蓦回神,方意识到自己这么死盯着卫大人看很不合适。正了正色,低头吃鱼。
    卫忱走到桌边,将粉丝、生菜、鱼丸依次从托盘中拿出放下,悠悠笑道:“臣看这粉丝不错,就截下来了。”
    皇帝挑眉,伸手一端那碟粉丝,面无表情地尽数倒进了离自己最近的菌汤锅里。
    ☆、第20章 冬至
    晚膳忙完之后,尚食局里当值的不当值的都一同守到了很晚。
    见一直没什么动静,年纪轻的宫女们才放心睡了。
    女官们则一个个在榻上翻来覆去,好不容易睡着了也有点动静就醒过来,生熬了一夜。
    翌日清晨,御前可算露了道口子,来了个小宦官,透了些昨晚用膳的事出来,让尚食局安心。
    听说陛下吃完没出什么事,还和七殿下与卫大人一起同时下了两盘棋,三人兴致皆不错,晚些的时候又让御膳房备了几道合七殿下口的点心,陛下也吃了好几块。
    没事就好、兴致不错就好。大多数人感慨着这个,谨慎些的女官们则因为那最后一件事而有些意外。
    ——“让御膳房备了几道合七殿下口的点心,陛下也吃了好几块”?
    七殿下是小孩子,喜甜,点心要多放糖;皇帝可是一直不爱吃甜的,每每做甜点送去紫宸殿,都是减至五分糖才行。
    现下突然听说皇帝吃了好几块十一分糖的点心,摸不清状况的女官们就有点惴惴:改喜好了?
    再不然……难道是她们尚食局的手艺不如人,所以皇帝才不爱吃那些甜点?御膳房做的他就爱吃了?
    数道目光一齐投向尚食女官。邹尚食端坐案边,低眉沉吟了一会儿,气息平稳:“许只是昨晚兴致好。”
    她这话说得淡泊笃然,目光却是看向那御前来的宦官的,有几分询问的意思。
    宦官作揖,笑道:“女官您说的是。我师父也说,不会是突然改换口味。昨天的火锅让各位女官费心了,师父记着各位的好呢。”
    这态度比昨日来传话的徐世水强多了,甚至有点巴结的意思。在座的几个女官互看一眼皆是冷笑,眼底都是同一个意思:昨天既是冷言冷语又是让尚食局的小宫女们进去呈膳挡霉头,现下还得来打圆场吧?
    宫里嘛,就得是这么软硬兼施着来,谁也不能欺人太过。虽说御前治尚食局跟玩一样,但若真把尚食局逼急了、豁出去不好好备膳……
    她们死,御前的人也得陪葬。
    见对方先服软了,邹尚食倒也没拿架子,反是拿了两块碎银交给身边的典记,让她拿给这宦官,口中道:“这是我们分内的事,不敢劳陈大人记功。只是……”
    邹尚食微微一笑:“御膳房熟悉陛下的口味,但像昨晚那般呈给七殿下的点心,想来还是尚食局更拿手。”
    这是又跟御膳房叫上板了,语中怪陈冀江偏袒御膳房。
    一局一房的宿怨御前的人都清楚,听言,这宦官一欠身,依旧赔笑:“您说的是。其实就连陛下也鲜少在御膳房点什么,只是素来设着御膳房才没撤了这地方而已。昨儿个是师父瞧着天色晚了,御膳房到底离得近,也省得尚食局的人另跑一趟——再者,师父说了……”
    他双目一转,稍上前了一步,垂首躬身:“师父说了,一山不容二虎,御膳房原是归尚食局管着的,若能再归回来也好。”
    突然透出这样的意思,在场众人都是一阵惊喜。转而更是疑惑不已,不知陈冀江在打什么算盘。
    隔着一扇门,外面几个小宫女扒着门缝,听及此不约而同地看向旁边略年长的姐姐,讶异道:“姐姐,连御前的人都要讨好尚食局啊?”
    苏子娴茫然摇头:“从来没见过……”
    “那是怎么回事啊?”那小宫女的声音略大了点,被子娴照着头一拍:“认真听着!”
    她是来偷听有没有坏消息的。昨天她们走在前、走在后的都没什么事,唯独雪梨被那位御令卫的大人叫住问话,她越想越担心雪梨是不是惹上了麻烦。
    紫宸殿后头的茶房里,大监陈冀江难得歇下来,喝着徒弟奉上来的好茶,却品不出什么滋味。
    怎么想都觉得近来的事不对劲。
    没什么大事,只是各样的细枝末梢里,有些他看不到、摸不着的怪异。
    陈冀江比皇帝年长几岁,打从皇帝还是小孩子的时候他就随在身边,皇帝的事他素来是了解的,如今突然出了“看不到”、“摸不着”的,就格外让他觉得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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