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斐然被梓曼卿突如其来的质问吓了一跳。
还不待她回答,梓曼卿逼过来,低头瞪着她:“我们每天一起工作,你以为我感觉不到吗?”
“我……”陆斐然很惊讶梓曼卿的反应,她诚实地解释:“我一开始的时候,因为总想着这只是临时的工作,确实有些懈怠。昨天晚上知道你原来在那么好的音乐学院学过作曲,令堂又是举世闻名的优秀音乐家,是觉得有点可惜。但是我自己那么失败,什么用都没有,而你是行业的顶尖,我怎么可能有资格来看不起你……”
“你觉得可惜什么?”
陆斐然低下头,不敢看梓曼卿的眼睛,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就是你明明可以也成为艺术家、成为音乐家,但是你只演些肤浅的电视剧,只做娱乐别人的艺人。”
“原来你这么想的。”梓曼卿近得快贴到陆斐然身上来。梓曼卿的手抬起陆斐然的下巴。
于是她没什么选择,只能看着梓曼卿的双眼。
“你以前也说过,你说你没才能,你说你没用。但是你看看,其实你多高傲。”梓曼卿说。
陆斐然惊讶地瞪大眼睛。
“和你品味不一样的就肤浅啦?不是你平时看的名着经典、听的古典音乐,就肤浅啦?只许阳春白雪,不许下里巴人?”
从青春期开始,陆斐然就感受到与周围的一切都格格不入。她真心实意地向往“纯文学、纯艺术”一类的东西,却对现实世界、当时当刻流行的一切毫无兴趣、不以为然。
现在梓曼卿说的这句话,突然让她意识到:虽然她认为,如果一个人在文化生活中,只能够轻松地享乐,无法体会任何深层次的意味,这是很可惜的。但如果自己只是从另一方面陷入极端,只一味追求所谓“严肃的”、“奥秘的”深刻内涵,而忽视甚至鄙视那些确实流行的,能够代表大众审美和时代潮流的东西,未免成了另一种肤浅与狭隘。
她的下巴被梓曼卿捏在手里,她离她那么近,她可以轻而易举吻到她的唇。
就连梓曼卿看着她的眼神,也充满了某种掠夺般的张力。
然而陆斐然却选这个时候,进行了快速的自省:“你说的对,我不应该狭隘地否定我所不了解的领域。”
梓曼卿皱了皱眉,困惑地看着她那严肃的表情,突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所以说,你真的是很有趣的观察对象。”
“嗯……主要是你说的真的很有道理。还有就是,我想了一下,我所知道的东西也很有限。比如我崇拜你母亲,我喜欢一些经典的音乐。但其实我只能听出巴赫,只知道莫扎特、贝多芬、只是喜欢喜欢最有名的诸如德彪西、维瓦尔第之类。对中国的传统音乐,也只知道些《渔舟唱晚》、《十面埋伏》而已。”
梓曼卿的手收起来,踱步到一边:“这倒没什么关系。喜欢并不一定要精通。如果能直观地感受到文艺作品带来的喜悦或是其它震撼,并不需要一定了解全部的相关知识,或是知道一大堆相关的理论。”
“谢谢!”陆斐然由衷道谢。
梓曼卿已经坐到客厅的沙发上,陆斐然在谈话间自然地跟了过去,等到两个人不知道闲谈了多久,发现那个所谓“叁米距离”的规矩,早就没人遵守了。
连上司和下属的工作关系,也说不定早就越过界限。
两个人盘腿对坐着,陆斐然的一只手臂自然地撑在沙发的靠垫上。
“你本来就想做演员的吗?”她问梓曼卿。
“不,”梓曼卿摇了摇头,“一开始是公司的要求,后来各种机缘巧合吧。”
“那你呢?你本来就想来做我的助理的吗?”梓曼卿的身体,突然更进一步地靠过来,勾人的眼神不言自明,解释着什么叫“媚眼如丝”。
陆斐然居然只想到这样可能不太合适,梓曼卿一定是不当心才靠这么近的,麻利地再往后坐了坐拉开距离,而且开始认真地回答问题:“不是。我本来学的戏文。最初选这个专业的时候,是因为我们学校的这个专业很强,而且觉得比起‘汉语言文学’,可能会学到不一样的东西。从事创作方面的工作,是我一开始的梦想。我渴望创作出好的作品。”
梓曼卿见状,只得重新坐端正:“据我所知,你现在闲暇时间,也只是给人补课,没有再创作了吧?”
“嗯……”陆斐然叹了口气,突然两条眉毛拧成奇怪的角度,连讲话的语气也变得激烈起来:“我……你知不知道,我有个学姐。她本科的毕业作品,就震撼了国内的整个戏剧届?现在都年年演,早就成为经典。她那时才大四,她的作品就像把‘学富五车’和‘文采斐然’怼在你脸上。行文自然、立意高明又不失幽默,既反映了历史,又折射了现实,难得一遇的佳作。”
“哦,你说的该不会是《XXXX》?我也知道这部话剧。”
“是!而我呢?我一点才华都没有!人家二十出头就全国闻名,留下的作品想必也会永流传。可是我写出来的东西,当年给顾芊仪一看,她评价‘充满了知识分子的意淫和无病呻吟的矫揉造作’。给我朋友施梁娴也看了,她只说了‘我不可能故意说好话鼓励你,这是翻译腔和语气词的堆砌’。最后导师的评价,只是‘还不错,就是不够贴近生活’,具体也没说什么,可能只是导师有涵养的客套。然后那年,我什么奖都没得到,连入围都没有,只是混了个毕业。我充分意识到,我一点才能都没有,后来我就不写了。”
“所以你只是写了一部作品,没有大获成功,你就完全放弃了?!”梓曼卿的眉毛再一次抬了起来。
“……因为已经证明了,我就是不行的啊……”
“你真的是……”梓曼卿站起来:“第一部没成功就觉得自己不行了?被两个人说不够好就觉得自己不行了?自己直接否定自己,这样还谈什么‘渴望’创作出好的作品?这样还谈什么‘创作’是你的梦想?真正渴望一件事情,是要尽一切的努力去做到,而不是只一次失败就陷入无力,就放弃。
“你还说觉得我只做娱乐别人的演员可惜?我告诉你,从小我一直想做的,就是通过音乐,让全世界看见我!而且从来没有放弃过!
“做这几年演员,只是因为公司的要求和现实的情况。卖身给公司打开知名度,公司怎么要求,我就必须办到。公司认为我做演员爆红的可能才大、利润才多,我就做演员。因为我的梦想,是‘音乐’和‘全世界都看到我’两个方面。做娱乐大众的艺人怎么了?曝光确实不错,世界确实开始看到我。这算达成目标的一部分。
“至于音乐,你知道从两岁起,就不能有同龄人的玩乐,每天只能拼命练琴,是什么感觉吗?你知道每一次参加比赛,都发现永远达到不了我母亲曾经的记录,是什么感觉吗?
“你知道这副被大提琴规训的身体,一坐到它的后面,一把它靠在我身上,一拉弓、一拨弦……每次一碰它,就全身沸腾,但却一次次证明,我无法成为专业的大提琴家,是什么感受吗?
“但即使如此,我也从来没有放弃过。我意识到无法用大提琴实现我的梦想,就用别的方法。公司一天到晚压榨我,那么累,我还是上了音乐学院,还是一直朝着成为原创歌手的目标努力。
“你知道吗?我的嗓音……我曾经在十二岁的时候受过重伤,那时候即使不堪身体的痛苦,也每天练习声音,结果因为过度训练损害了声带。但是之后发现受了伤的声带,反而有独特的声音。所以我就算到现在,都没有做恢复声带的手术,而是想永远保留这个嗓音,希望唱歌的时候能达到超出一般的效果。
“我从来没有一刻,决定放弃我真正渴望的事情。”
轰隆一声,陆斐然的脑子里,像被梓曼卿劈了记闪电。
怪不得第一次听见梓曼卿唱歌的时候,就觉得她的嗓音如此特别,沧桑却青涩,又充满令人回味的感伤。
而那满屋的乐器,都是梓曼卿牺牲了正常的童年,曾经失败、却依然光辉的证明,就像战士重伤恢复后身上遗留的伤疤。
执着地追求、永恒地训练。
甚至故意将声带保持受伤的状态,不惜自毁。
陆斐然的脑中,浮现出一座烈火燃烧的祭坛。身着白衣的献祭处女,义无反顾、甘愿赴死,庄重地向那里走去。
于是陆斐然也站起来,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梓曼卿,身体毫无抵抗力地走向梓曼卿。
梓曼卿的全身,都仿佛被昨夜起就感受到的彩色玻璃相嵌、支撑那般,闪耀着教堂般庄严的圣光。
连陆斐然的身体,都好像被那瑰丽到极致的光所反射、穿透。
她整个人像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所笼罩,不知不觉间,流下一行清澈的泪水。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请让我协助你,实现你的渴求和梦想。”她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喃喃地仿佛祈祷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