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节

    几只海豚调皮地蹭了蹭渔船,将它顶得左摇右晃,使得法师学徒发出一声惊呼。接着好像知道自己闯了祸,一只海豚在船舷边上探出了脑袋,用黑珍珠般的小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船上的人。
    “哦,吉吉,你这个调皮鬼。”信天翁宠溺地叫着,蹦跶着过去,用喙啄了啄海豚的脑袋。
    海豚咧开嘴发出咯咯咯的声音,仿佛是在笑;接着它倚着船舷翻了个身,露出白白的肚皮,直往修伊特的手上蹭。
    修伊特不明所以,接着只听信天翁翻译道:“他让你摸摸他。”
    法师板着脸,与海豚对视了一会儿,不情不愿地伸出手,挠了挠海豚光滑湿润的下颔处。
    海豚拍打着鳍,快乐地瘫软了下去,直直沉进了海里。
    紧接着,他又出现在海面上,跳跃而起时能达到一人多高,仿佛为修伊特展现着他极尽优美的曲线。
    德鲁伊先生十分吃醋地说道:“太过分了!我的鸽子喜欢圣骑士,我的海豚喜欢法师!我不高兴了!这日子没法过了!”
    信天翁嘎嘎吱吱,在船头上跳来跳去,对着水中的海豚们一阵乱叫。
    过了一会儿,数只海豚都从海里探出脑袋来,好奇地盯着修伊特,接着便簇拥着围到了船舷边上,挨个地翻出了白花花的肚皮,用小眼睛看着修伊特:求摸摸!也摸摸我嘛!
    修伊特板着脸挨个敷衍地摸了摸,被溅了一身海水,又无法对着这些家伙发火,只觉得……真是遇见遭罪事。
    信天翁:“……”
    德鲁伊先生彻底没脾气了。
    海豚们拱卫着渔船,断断续续地推着它前行,仿佛是当成了什么游戏;偶尔潜入海中,捕捉海里肥美的鲱鱼。
    德鲁伊忽然问道:“喂,你身上有那个精灵的气味……你们是不是老换着衣服穿啊?”
    这个问题……修伊特一点也不想回答。
    “那个,那个圣骑士呢?”德鲁伊扭扭捏捏,别扭地缩着脖子说道,“你帮我带句话行不……我叫德莱文。”
    修伊特挑眉道:“我以为你很不待见他。当时他过去请求你的帮助,可是灰溜溜地被赶出来了。”
    “我……我迁怒嘛!我讨厌那个修士小子,但是那个精灵还是不错的……我是对他坏了点,所以这不是来补偿了吗?”
    “你的补偿就是告诉他你的名字?”修伊特面无表情地说道,“还有,恐怕令你失望。我已经和埃文分开了,不知何时才能再见。”
    德莱文吭哧吭哧,好半晌后说道:“噢!我怎么跟你解释呢!巫妖死掉以后没多久,自然守护者协会就来人找啦!原来那个精灵他是‘黎明’圣者,怎么不早点告诉我呢?我要是……我要是早知道,就先跟他要个什么当做留念嘛,这可是凤凰之主、圣者之首呢!”
    修伊特闻言一顿:“你说什么?”
    “你还不知道哇,法师。”德鲁伊蹦蹦跳跳,“哦,你们法师的观星术实在是太弱了!自然守护者们都已经知道啦,一万年前的圣者从琥珀里复生啦,十颗晨星当中这可是唯一一颗重新亮起来的!”
    奥术师的观星术已经失传断代很久了,而德鲁伊长者们还保有相当深厚的知识。
    修伊特想道:巫妖已经身死,连带着一只有数百年寿命的海魔葵,这场传奇战斗的影响力不会因为这里僻远的地理位置而有所削弱,很快瑟银协会、自然守护者的观星者得到的消息,会传播到教廷和卡萨帝国,以及各大精灵部落,他们都会知道埃文的存在……
    大奥术师陷入了深思,而德鲁伊还在那里不断叫道:“那颗星!昨晚上它的光芒差点闪瞎了我,是铂金色的!铂金色的!跟他的头发一个颜色的,早知道我就问那个精灵要一撮头发……说不定以后可以卖个几十金呢!”
    修伊特听到这里,忽然说道:“但你来晚了,他的长发已经归我所有。”
    信天翁闻言就静了,郁闷地直直盯着修伊特:“你要他的头发干什么?也要卖钱吗?还是收藏?你们奥术师我不懂……”
    “没什么用途,只是让他留着长发。”修伊特随口说道,“记忆会随着时间消退,长发却会随着时间变得愈加麻烦。即便往后我们长时间不会遇见,但每打理一次长发,他当然就会想起一次……我。”
    德鲁伊:“……”
    过了一会儿,德莱文弱弱地问道:“你们奥术师……肚子里的墨水都是黑色的吗?”
    ☆、第27章
    修伊特带着灰袍格雷留下的手札和法师学徒北上,走水路转道回东比尔伦斯省,法师们的老本营。
    而埃文则领着幸存者们,长途跋涉,前往莫阿城会合。
    这是1576年的春季,赛比伦省的都会城市莫阿中人流暂歇。
    大部分的农民都忙着回去伺候自己的土地了,在这之前他们是受到领主的征召,来此耕种贵族田地的。一批“有罪的”人还必须耕种教廷的无税田,他们的归期和性命都掌握在审判会的修士手中。
    播种的黄金季节已经过去了一半,很快就将来到乞食节,莫阿城中正在为此预热。那些不需要春忙的商人、手工艺人和贵族们正在忙碌准备宴会——宴会的大小将直接影响到他们今年的收入。
    此时此刻,外城门口处,已经插上了一批祈求天气晴好的丰收旗帜,长长的燕尾在风中漫卷,发出猎猎响声。
    紧贴着城墙的是另一批旗帜,分别是现在在城中的大小所有贵族的族徽、这个教区的驻教神职人员的象征物、驻扎军队的番号以及几大受到保护的商会和行会的旗号。
    它们将正城门上方占得满满当当,但任何城镇的主人都不会嫌旗帜太多,这代表着一个城市有多么繁荣。
    埃文将视线从城门上收回,在交过几个铜板的入城税后,领着人到了集合地点。
    早他们十几天到达的卫兵队长考伯特已经等候多时,见到埃文后,两人都是吃了一惊。
    “对不起,帕拉丁阁下,银火先生他……是已经离开了吗?”考伯特小心地问道。
    埃文答道:“他暂时有别的事情要处理,在路上与我们分开了。”
    考伯特松了一口气,伸出手为他们引路:“这边,帕拉丁阁下。先到我们的临时居所,再详细说吧。”
    埃文同他走在路上,外城的道路弯弯曲曲,被简陋的房屋、小摊、推车还有堆积的布袋所占满;他们领着后面几个幸存的渔民一路绕道,走了几乎有两刻钟时间,才找到了一片被简陋的土墙围起来的居所。
    两人进门后,许多埃姆登的幸存者闻讯赶出来,他们围在两旁,用敬畏的眼神拱卫着圣骑士向内走去。
    埃文每每回过头,总能看见他们的眼神;他们看着他,像看着希望的来临,既有憧憬也有怯然。
    埃文安抚地对他们笑了笑,这笑容仿佛打破了隔在他们中间的藩篱,有人问道:“帕拉丁阁下,是你们解除了诅咒对吗?”
    埃文点了点头,只是简单地扫视了周围的人,看看他们这几日是否过得还好,便发现有人竟因为他的目光而热泪盈眶。
    这些幸存者的形容与考伯特一样,憔悴了许多,但目光中仍有着生存的希望;而考伯特的眼中却一片深沉,乃至于让埃文一见到他,就吃了一惊。
    此刻埃文心中有事,面向人群点了点头,便跟着考伯特走进屋内。
    而跟着他的几个渔民找地方各自安置去了;昏迷不醒的塞西斯被人安排着背了下去;傻大个高山则捧着他的金属疙瘩,乖乖跟在后面,听凭埃文的吩咐找个地方睡觉。
    两人相对落座,彼此都沉默了片刻。
    埃文说道:“对不起……我恐怕……我有负所托。我找到了你的几名巡逻在外的士兵,然而他们……已经不幸罹难。”
    他从怀中取出了两名卫兵的名牌,并将他们的事情告知了考伯特。
    考伯特看着这名牌上的两个名字,许久后眼眶微红,双手紧紧抓着桌沿,最后竟至于紧咬着牙关、双目含泪地说道:“我……我对不起他们。”
    埃文看见这情态,又是吃了一惊,问道:“这些天发生了什么?考伯特,你还好吗?”
    考伯特呼吸急促,几乎难以为继,片刻后犹带哽咽地说道:“帕拉丁阁下,我……我辜负了您的托付。我……我没有照顾好这些人。”
    埃文不忍再看下去,深深叹了一口气,为他倒了一杯水。
    考伯特将水慢慢饮尽,往常坚毅果敢的脸上几次都几乎要落泪,却不愿意慢慢冷静下来再说,盯着那水碗,说道:“我们进城后,首先通知了奥尔特男爵大人,但大人拒绝提供帮助;而后我去向莫阿的伯爵大人示警,他同意封锁埃姆登周边区域,但也拒绝帮助我们——他说我们是奥尔特男爵的领民,他不能干涉男爵的领主权;我又去请求教堂的几位领事,他们说这些人没有施洗过,不算是神民,他们不能干涉地上国王的统治,连……食水也不肯多给。
    “我……就这样拖了一天,我们没有水也没有食物,凡是有能力进入内城、能投奔家人、有钱财的人都想办法离开了……留在这里的都是走投无路的穷人。大约五六天前,伯爵的命令开始施行,埃姆登的诅咒被公开后,我们失去了几乎所有的收入来源,没有人敢雇佣这些人,只能依靠一些救济度日。
    “后来奥尔特男爵为了避嫌,宣布解散了卫兵队伍,我们的名牌也被回收了。几个卫兵走投无路,把自己卖给了一位主教阁下……他们换来的几十枚银币勉强保住了这里的生活。”
    穷困、疲乏、无奈和无助,连日里层出不穷的磨难已经几乎压垮了曾经踌躇满志的卫兵队长。
    这就是为什么这片大陆上的底层人民会死死保护自己的土地,一旦扎根在某个地方就很难说服他们离开。因为失去土地,失去他们经营多年的家园,他们一无所有。
    没有人帮助他们,没有人怜悯他们,他们存在的价值或许远低于一头耕牛,即便想要卖身成为奴隶,也几乎没有人贩会收。
    生命并不珍贵,甚至有时会被批发着诞生,又贱卖出去,轻易离世。
    埃文安静地等待考伯特冷静下来,许久后说道:“我会想办法。考伯特,一切都会过去的。”
    圣骑士的声音似乎永远这么有力,让人不得不信服,并且感受到强有力的庇护和引领。
    考伯特静了下来,一手盖着双眼,呼吸逐渐平缓,终于说道:“我对不起我的士兵。我什么也未曾给他们,只教会他们如何拼杀,如何送命,如何牺牲自己……”
    “而这些都弥足珍贵。”埃文一手放在他肩上,沉着地说道,“现在我已经来了,我会将他们带回来。那位主教的名字是?”
    “凯尔·斯宾塞……他是莫阿的大主教阁下,他就居住在传道区中。”考伯特答道。
    埃文走出屋子,在这片被划出来的贫民区中走了一圈。
    伯爵命令埃姆登的幸存者不能离开这片区域,这里卫生条件极差,街道脏乱地堆积着各种东西,满是尘泥的地上常常还有水洼。
    埃文在路口处停下。
    他见到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蹲在一块石头上,正从水洼中掬起泥水洗脸。她脖子上套着一根绳子,将她拴在树上,另一端还串着一个麦饼,而她的父母或许正忙着劳作。
    埃文走到她面前,将自己的水囊递给了她。
    小女孩怯然地接过清水,珍惜地喝了两口,过了一会儿,低声问道:“你……你是天使吗?”
    “我不是。”埃文说。
    “那,你是光明神吗?”小女孩又问。
    埃文抚摸她柔软凌乱的额发,对她笑着摇了摇头,接着起身离开了。
    埃姆登的难民有接近五百人无处可去,被迫聚集在这里,埃文路过时并没有看到自己熟悉的身影。
    他走出这片区域,通过内城的城门,守门的几名卫兵打量了他许久,竟没有收入城税——因为穿着仪表,他们认为他是一名高贵的神职人员。
    莫阿的内城与外面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街道宽敞明亮,石板铺就的路上按照规定码放着小摊,行人三五成群,其中会夹杂有衣着体面的贵族、神职人员和大商人。
    埃文询问过位置,穿过莫阿的商业区,很快走入传道区。
    走过代表着神国与人国的分界线的拱门,有人向着他身上洒圣水,高声祝福道:“愿父神指引着你的道路,尊敬的圣骑士阁下。”
    这些洒圣水的年轻人见多识广,有着极为锐利的眼睛,通过埃文的穿着,判断出他的职业。
    “也祝你一路顺风。”圣骑士微笑着点头。
    他来到一座教堂前,说明了自己的来意。
    出乎意料,他甚至并没有报上名字,门童便仿佛知道他的到来,微笑着为他引路。
    教堂中正在举行一日三次的祈祷仪式,低沉舒缓的圣乐声萦绕着这片洁白无瑕的地方。这里如同天堂,所有人的脸上都带着温柔和煦的微笑,相逢时彼此点头致意,即便毫不相识。
    他们穿着长长的披衣,手中常握有教义或经文,走路轻缓,仿佛雪白的鸽群穿行在光明之下。
    有人引领着埃文穿过教堂后的庭院,来到神职人员的居住区。
    埃文听到鸟雀鸣叫的声音,他站在走廊中,回首去看两边栽种着的榆树和花草。
    “欢迎您的到来,圣骑士阁下。”有人说道。
    埃文回过头去,看到年轻的大主教仍穿着祭披,仿佛刚从仪式中匆匆赶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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