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少棠心知这孙婆子是为了好给狄小姐说亲,故意将时间说反了,只当做不知道她撒谎,问道:“你老……是亲耳听见焦大娘说亲事定下来了?这种话不好胡说的,万一传开了,再传得走样了,没得坏人家姑娘的名声。”按理说,焦大娘去杨家的时候,这孙婆子应该是离开焦家了,未必就知道最后的结果。可这孙婆子又怎能捏造别人家儿女定亲的事呢?
孙婆子道:“我亲耳听见的,听得真真的,把焦家的哥儿乐坏了。”
季少棠终于忍不住,揭破了这老婆子的谎话,道:“孙奶奶,焦师娘去杨家提亲时,我还亲眼看见了。你莫非一直在焦家等着焦师娘回话不成?别人若信了你这话,你让杨家的姑娘怎么做人?”
孙婆子将自己刚才编过的瞎话丢到了一边去,只顾着分辨自己没捏造人家儿女的亲事了,道:“可不是我一直等着么。那杨雁回是秀才妹子,家里又颇过得去,长得又仙女般的一个人。那焦云尚怎么配得上?我还想着,等那焦师娘碰了一鼻子灰回来,才知道我的好呢。谁知她回来便告诉我,亲事说定了。你不信,你去问你师兄去。”
季少棠情急之下,冲口而出:“杨太太怎能答应呢?她向来十分疼爱女儿。”雁回明明对焦云尚无意。
孙婆子笑道:“怪我没说清楚,焦师娘是给儿子求的杨老爷的嫡亲侄女,就是那个小杨莺。”
季少棠闻言,喜不自禁————焦师娘真是天下第一明理的师娘。改明儿他便备一份大礼去贺一贺师兄和师娘。也不枉了师兄这么巴望着他这做师弟的能得一门好亲事!
季少棠道:“原来如此,我都知道了。今儿的事劳孙奶奶费心了,孙奶奶慢走。”
孙婆子与他说了几句话,火气便也消了,消消停停出了季家大门。
季少棠正高兴着,一抬眼,却看到赵先生黑着一张脸站在堂屋门槛外,两只眼里似是喷火一般望着他。季少棠被看得头皮发麻,全身发憷。
赵先生咬牙道:“我说你怎么一回来心情便不好,还敢拿话哄我说是走路累了。你为了那丫头,已是骗了我几回了?”
季少棠一声不敢言语,垂首跪在了水桶边。
“给我好好跪着,我不叫你起来,就不准起!”赵先生甩下这句话,气呼呼往屋里去了。
季少棠这才抬头问道:“娘,雁回到底哪不好?”
赵先生恨得回转身来,指着季少棠,一只手臂直哆嗦:“好啊,都敢顶撞我了,你真要讨打是不是?”
季少棠见她气得身子直抖,忙道:“娘,儿子不问了,你别生气。”
赵先生这才又回屋去了,嘴里还恨恨道:“没一点出息。待你日后中了举人,再议亲不迟。一个村姑,哪里配得上你?杨雁回这个勾人的小妖精,我千妨万妨的,竟还防不住她。”
……
焦云尚听娘说亲事定下来了,高兴得一蹦三尺高,恨不能把房顶都掀起来。看到媒婆还在,顺手还使了个坏,打发了孙婆子去季少棠家。
正美得了不得时,就听焦大娘对焦师父道:“我寻思着,那孩子没爹没娘,总养在叔叔婶婶家也不是个事儿。人一说起来就是,‘坑了自己的爹妈,入了叔叔婶婶的富门’。不如咱们将孩子接过来,就当是童养媳。待她满了十五岁,再让她和云尚圆房。”都这样了,儿子总该对杨雁回死了心。
焦云尚仿佛被人一盆冰水兜头浇了下来,一颗热火火的心凉了个透:“娘……你说什么?”
焦师娘道:“你不是叫我去给你聘杨家的姑娘?喊得满院子的师弟们都知道了。我巴巴的去给你聘来了。你刚不是还高兴的冲着师弟们说你要娶媳妇了?这亲是说成了,你也嚷出去了,人家小莺好好一个闺女,也没委屈了你,往后你收收心吧。”
焦云尚怒急,眼瞅着师弟们都已不在院子里了,便跟他娘闹了起来:“我要娶的是雁回,你怎么给我聘小莺?我要去退亲。”
焦大娘早给这小子气得了不得了,闻言重又操起门闩追了上去:“我平日就是太惯着你了,一根指头也不动你的,你敢跟我这么顶?!”
焦云尚左躲右闪,又不甘心被打,又怕累着了娘,直往焦师父处奔了去:“爹,救救儿子。”
焦师父起身道:“你娘说的有几分道理,我去请你杨大叔和庄大叔来商议。”迈着步子,施施然去了。全不理身后的儿子开始嗷嗷痛叫。
焦大娘揪住儿子,揍了个心满意足:“我看你再敢跟我犟!我看你再为了杨雁回跟我犟!”没几下便打得手累了,这才扔了门闩,只是仍旧一手扯着他,免得他跑了,“都定了亲的人了,莫再逼着我揍你。给我老实坐着等着。”
焦师父还没回来,小石头呼哧呼哧跑来了。
焦师娘这才松了儿子。这么大个儿子了,得给他留些面子。
小石头一步跨进门槛,气喘吁吁问道:“师娘,你才去我二叔家,不是聘的雁回姐么?”
焦师娘看着这虎头虎脑,大眼圆脸,刚刚七岁大的个小男娃娃,笑道:“不是你雁回姐,是你莺姐姐。怎么了?你这么个小人,你操心你师兄的婚事做甚?”
小石头抱着门框,眼泪汪汪道:“我还想娶了小莺呢,怎么让师兄给抢走了?”
焦云尚母子听得目瞪口呆。
小石头继续眼泪汪汪,呜呜咽咽道:“小莺可听话了,我让她干啥她干啥,我让她编个柳条小篮子,她就编。我让她再给我弄个盆景,她就给我弄。她编的篮子可好看了。她还会编好多东西哩。还会给我雕竹娃娃,捏泥人。我娘说,她将来只怕是没人要。我早跟我娘说过了,我要娶她当媳妇,让她天天给我做好东西耍哩。师兄,你干啥跟我抢小莺啊。呜呜呜呜。”
焦云尚听他聒噪个没完,心中着实烦恼,上前两手捧住小石头双颊,叫他只能呜呜呜,却做不得声来。
只听焦云尚恶狠狠道:“你小屁孩子懂什么?你知道什么叫媳妇?还你媳妇?!那是我媳妇,以后不许胡说八道,再乱说,我揍你!”
焦师娘乐坏了,上前拍开儿子的手:“你手劲儿大,仔细弄伤了小石头。我可告诉你,话是你自己说的,小莺是你媳妇儿。”
焦云尚半天才回过劲儿来,立刻道:“不是。”
“你好歹也是个男子汉,哪能说话不算话来?”焦师娘道。
焦云尚却将脖子一梗:“没人听见的话,不算。小石头还小,当不的人。”
“笑话”焦师娘道,“我不是人?”又指指外头,“那三个不是人?”
焦云尚一回头,正看见父亲和杨崎、庄山和一道站在院子里。
焦师父道:“儿啊,你刚才说的话,我们三个老家伙听得真真的。你就认了吧!”
☆、第122章 故人不归相思难解
对于焦师娘的提议,杨莺没有任何异议。闵氏在问了杨莺的意思后,便要将杨莺送去焦家。心里想着,这么样也好。让小莺和焦云尚多处处,焦云尚那死心眼兴许也就能把心思用在小莺身上了。既然小莺对这亲事没意见,雁回又不想嫁他,还是让他早些对雁回死心,对小莺上心才好。
焦家很快就正式下了聘。焦师娘来接杨莺那天,闵氏早早让小莺换上了新做的一身衣裳,浅紫纱衫,鹅黄潞绸裙子,葱绿缎面绣鞋,挽了发髻,髻上簪了一朵红茶花,两支翠玉簪,打扮得漂漂亮亮,衬得她愈发鲜嫩水灵。
杨雁回眼看着一个好玩伴要走,眼泪汪汪拉着杨莺,一副难舍难分的模样:“小莺,你舍得我么?”
杨莺道:“不舍得,我以后天天来看姐姐。”
杨雁回道:“既舍不得,那你别去了。每日里来回跑,我还怕累着你的腿。”
闵氏拍开杨雁回的手,道:“别拉扯了,都在一个村子里,你胡乱矫情什么?”
杨雁回复又拉住杨莺的小手,道:“小莺,你好狠的心肠,你果真要走么?”
杨莺凑近她,耳语道:“雁回姐,我那村学是早就不上了的,如今天天闷在家里,也怪没意思。待我去了焦家,往后便是出个门,人只说这是焦云尚的老婆,不会说是杨秀才的妹子。你还是让我去罢。”
语罢,随着焦师娘,大摇大摆的去了。
杨雁回在人后恨得直说:“她多早晚变得这般没良心的?生生的拿话馋我。”
杨鹤道:“和你厮混久了,好好的丫头自然要学出些坏毛病来的。小莺没变成你那样子,已是很好了。你道焦师娘早早将小莺接走是为何?那都是怕跟着你学坏呀!”
杨雁回恼道:“不听你胡说八道,我自去写我的本子去。上回那个本儿卖得极好,邢先生叫我再多写几个哩。”
杨鹤道:“去吧。你多出几个本子,待声名鹊起,又得人人夸赞后,我也好跟人说李传书是我的妹子。”
杨雁回一手指着二哥,道:“小莺必是跟你学的,所以才变得这般没良心。我若是写不好,便不是你妹子了么?”
杨鹤笑道:“我的好妹妹,你不用气。再过两日便是清明了,到时候,咱们村郊也要竖几架秋千,你去荡个痛快。”
杨雁回道:“我怕你脸上不好看哩。”
杨鹤道:“我脸上有甚不好看?那秋千就是给你们女人去荡的。往年你年年去,今年反倒不去了?哥哥考了秀才,你就不跟以前的小姐妹们在一处耍了?”
不等杨雁回开言,杨鹤又道:“大哥说了,你不用总这么憋屈着自己,倒显得咱们家看不起人似的。”
“你真不怕学里的同窗们笑?”杨雁回又试探着问。
“怕什么?”杨鹤道,“你看秦家的老太太,还有萧夫人、温夫人,哪个在你和娘面前是端着架子的?反而那些门户实在够不着的人家,才不过出了几个读书人罢了,便急急忙忙跟市井人家划开界限,动不动就说人家不是正经人家。别人家的女人去赶个庙会,看个灯,热热闹闹高高兴兴的,他们偏要说人家都不是正经妇人,还不许自家的女人去。你不必理会那些穷酸。”
杨雁回又感动的两眼泪汪汪了,拉着二哥的手,道:“不亏是我的哥,真是体贴我。怎么不早体贴?!”
杨鹤纳罕的看了妹妹两眼,道:“雁回,你近来这眼泪有点儿多呀。”
杨雁回甩开他,道:“跟你闹着玩罢了,我写我的本子去。”
……
杨莺果然说话算话,虽去了焦家,仍旧时常来和杨雁回作伴。因焦家前头院子里日日都有大小伙子练习拳脚,焦家在后院里也盖着一排屋子,焦师娘和杨莺平日都是在后院里。焦家收拾出一间敞亮干净的屋子给杨莺住,而且又重新修葺米分刷过。里头的家具也都是崭新的,唯有床不合焦师娘心意。焦师娘便打发焦云尚去重新买了木材,另寻了工匠,给杨莺订做一张拔步床。焦师娘还满村里夸杨莺能干、乖巧、贴心,炒的菜、炖的汤都好吃,又会收拾屋子,随手摆弄摆弄,那屋子就变得比以往好看多了。简直好像得了个金蛋似的,每日里喜得合不拢嘴。
杨崎和闵氏瞧着焦家果然不曾亏待杨莺,也就放了心。
杨雁回甚是关心焦云尚待杨莺好不好,生怕小妹受了委屈。但想想焦云尚的心思,杨家其实早已人尽皆知,她也就不好问杨莺了。没得再招来误会。不过瞧着杨莺倒也没什么不高兴的。想想焦云尚不是欺负媳妇的人,杨莺又是个招人疼的,往后处处,说不定就如胶似漆分不开了。
一日,杨莺拿了杨雁回新写的本子来看,看着看着,不由轻声念道:“积雨酿春寒,看繁花树残。泥途江眼登临倦,云山几盘,江流几湾,天涯极目空肠断。寄书难,无情征雁,飞不到滇南。”
这是杨雁回所写话本里的姑娘,因思念情郎,信口吟诵的《黄莺儿》。
杨莺念着念着,人便痴了,过了一会,才醒了神,道:“姐姐也开始写才子佳人的故事了?才子远走滇南,独留佳人于空闺。这份相思情,真是愁煞人了,我看着都怪伤感的。”
杨雁回看了她一眼,道:“听说焦大哥近来要往口外走一趟。”
杨莺立刻听出她话里的意思来,不由红了脸,道:“我还没笑你,好端端的姑娘,写这情情爱爱写得愁煞人了。你是如何体会得人家的一片情长?你倒先来笑我!”
杨雁回只是看着她笑,不说话,把个杨莺看得越发羞了。
杨莺恼道:“你再这么,我以后可不来了。”
杨雁回道:“嫁出去的妹妹泼出去的水,你都成人家的人了,可不就忘了我这姐姐了,我……”
杨莺着实恼了,狠狠胳肢了她一番:“你再混说,我真的不来了。”
杨雁回这才告饶:“好妹子,你饶了我,改明儿带你去打秋千。”
杨莺这才放过了她,又道:“咱们叫上秀云姐,一起去。”
两个人正说着,崔妈妈忽然上门来了。她是来问闵氏取绣品的。
杨雁回是去年薛皇后千秋节时,才知道罗氏要将绣品是送给谁了。薛皇后礼佛成痴,那绣品是献给薛皇后的寿礼。那绣的一沓《佛本生经》送入宫中,薛皇后喜得夸了好几回。
别的官宦人家,便是料到了薛氏将为新后,也不见得知晓皇后喜好。待薛皇后入主中宫后,距千秋节已很近了。那些人便是知晓了皇后喜好,也未见得就能来得及新绣出这么些绣品。听说倒也有命妇紧赶慢赶绣了佛经的,却远不及五彩斑斓,鲜丽夺目的《佛本生经》讨薛皇后喜欢。
这寿礼并不奢华昂贵,但薛皇后和今上一样崇尚节俭,焉能不喜?是以,这份寿礼送的实在讨巧。
杨雁回不由咋舌,罗氏实在是很有政治眼光。得过皇后金口称赞的老人家,秦明杰还不更得礼遇?
另有忠烈侯、一品诰命夫人萧桐,献上一架玉石屏风,也甚是稀奇。
这架屏风的用料,乃是从西川一座玉矿直接出产的一块未经雕琢的大璞玉,高一米五,厚五寸,长二米,上有天生的玉石纹理。那纹理在近前瞧不出有甚稀奇,但走远些便能看出,里头竟影影绰绰的酷似坐着个如来佛祖。
萧桐命人以上好的金丝楠木制成底座,做成屏风,献给薛皇后做寿礼。这架屏风虽说奢华昂贵,但以萧桐的身份,寒碜东西她也拿不出手。这份大礼,也极受薛皇后的青睐,且在京中贵族之间成为奇谈。
原本杨家不想再跟秦家有牵扯,说定了不再往秦家送鱼,让他们另寻卖家。但罗氏也是礼佛之人,皇后有了,她还没有,这心里自然也挠得慌。便将价钱又加了数倍,央闵氏再绣一套。闵氏本欲拒绝,但对那价钱实在心动,便又同意了。
是以,这鱼是不送了,但杨家还是跟秦家有牵扯。不过秦芳在侯府屡屡莫名其妙犯错,惹得婆婆和夫婿十分不喜,早已消停了。苏慧男这边也被逼得步步后退。秦明杰“无意”间发现,苏慧男的娘家兄弟在帮秦府重修旧宅时,大肆中饱私囊。其余管事因忌惮苏姨娘,是以,眼睁睁看着他大把大把往家里搂银子,却不敢报上去。秦家的旧宅修好后,苏慧男娘家也另起了一座规模略小一些的宅子。秦明杰怒不可遏,是以,苏慧男如今已混到协理太太管家的地步了。要不是因为太太生了一对龙凤胎需要照顾,她连个协理也混不上。
看来葛倩容认为现在还不到放出杀手锏的时候。或许也是因为,搜集的证据不够,秦明杰未必肯信。但瞧这阵势,她是占尽了上风。不过,苏慧男颇有心机,绝不会就此轻易倒下,想来必会找准机会反扑。
只是如今的杨雁回,已不大想理会这些事了。她不想再让心绪被仇恨填满。一个人若被仇恨蒙蔽了双眼,实在太容易行差踏错了。她之前坑害的绿萍,不能算多么无辜,但她害怕再这么下去,她会迷失到陷害无辜者的地步。
所幸现在那什么秦夫人、罗姨娘的,也都不来找杨家的麻烦了。
当初罗氏担心闵氏不愿再帮她绣佛经,便从葛倩容处借调了崔姨妈,让崔姨妈从中说合。既是崔姨妈说成的事,后来便是崔姨妈来问闵氏拿绣品。闵氏和杨雁回已是很久没踏进过秦家的门槛了。以前杨雁回总撺掇着闵氏去,现在躲还来不及。不见仇人,也就不想那些事了。
崔姨妈此次取了绣品后,稍稍坐了一会,和闵氏拉了拉家常。闵氏甚是挂念绿萍,崔姨妈便道:“她现如今自己住着一处院子,呼奴唤婢的,久已不伺候别人了,过得也没比谁差。那罗姨娘也倒了。原本侯府的人只当她家是在京里开生药铺子的,后来你那官司传开了,人才知道她娘家还做过那许多恶毒事。申老夫人不喜她,刻意打压,她凄凉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