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老先生又道:“如此说来,你娘给你选的这门亲事就更不差了。你是怕那当官的人家规矩大?便是置办了私宅,你也不好随意出去?”
杨雁回自然也不会说什么,她已有心上人了,只是心上人不知在哪云云,何况她如今确实禁不起官眷的那些规矩,便叹气道:“可不就是这个意思么?人都说,京城的女人已是够随意了,便是我们京郊,也已是好多了。可真要做了官眷,我也受不了呀。以后七月十五人家放灯,我还能不能去看?小潭山能不能随意去爬?这话本子还写不写得?若是都不能,我情愿还是去死了罢。”
邢老先生嗔道:“小小年纪不要乱说,开口闭口死呀死的,不吉利。”
杨雁回便不提“死”字了,只是道:“我娘听了我的顾虑,说除非将我配给个杀猪种地没根基的人家,否则谁家的女人还不得守着些规矩?这也都是没法子的事。我说,那我有润笔,还有花浴堂的分红,我自己守着银子过日子罢,多轻松自在,何苦嫁了人去受苦。娘说我小孩家家的乱说话,又说她看那穆夫人时不时还能去花浴堂泡个温泉,想来穆家对女眷的要求尚算宽松,家风不算守旧了。毕竟那花浴堂的女客,大多也只是富人家的太太奶奶,正经的官眷可是不多。”
邢老先生也没话说了,只得道:“如此看来,你娘已是处处都为你想得周全了,你还是从了吧。”完了又叹息一声,“只是可惜了少棠呀!”
杨雁回:“……”
……
杨雁回没精打采的乘了车往回去,正走着,忽闻窗外有人道:“这位大嫂,请问这可是杨家的车子?”
杨雁回闻言,面上顿时大喜,这分明是穆振朝的声音!很好,她正想着要会一会这个家伙呢。就是发愁女人家要守的规矩多,没有个见他的时候。
秋吟见她面带喜色,立刻朝她脸上比了个羞羞的手势。杨雁回“嗤”了一声,心知她误会了,却是不以为意。
赶车的是何嫂子,那何嫂子并不认得穆振朝,但看对方穿衣打扮不是个寻常子弟,坐下跨的枣红马又颇为神骏,说话也有礼貌,不像个地痞无赖,便笑道:“正是,不知这位相公是哪位?”
不待穆振朝回话,杨雁回便掀开车帘子,向他道:“穆公子这一向可好?”
穆振朝发现车里头的是杨雁回,便也笑道:“我看这车和赶车的大嫂都颇为眼熟,便冒昧问了问,不想竟是杨姑娘坐在里头。”
杨雁回面上浅笑,轻轻柔柔道:“前儿穆公子送的点心收到了,花浴堂的女工都说好吃。”
穆振朝的脸色立刻黑了一黑,道:“那是送给杨姑娘的。”
杨雁回道:“我一个人如何吃得完?尝过一个觉得很不错,想着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便将剩下的拿去赏了人了。”
穆振朝的脸色并未因此好转,但眼里看着如花似玉的未婚妻子,也没得气生,仍是道:“杨姑娘,这附近有家茶舍,姑娘可否赏脸同去品茗?”
杨雁回假意推辞道:“我是个闺阁女子,不好随意抛头露面。”
秋吟在一边听得直翻白眼。姑娘这话说得,好像那日爬小潭山的不是姑娘似的。
穆振朝道:“不打紧,那是一家十分安静的茶舍,也有许多雅阁。”
杨雁回仍旧假意推辞:“孤男寡女,恐是更加不便。”
何嫂子也觉得不好,虽说她两个是订了亲的,但到底未曾婚娶,杨雁回还是个未出阁的女子。倘或闹出些什么闲话来,她不好跟闵氏交代。当下便道:“穆相公的好意我们心领了,只是出来时太太有过交代,不许我带着姑娘四处闲逛。”
穆振朝觉得这个赶车的大嫂真是太没眼力劲儿了,便也道:“现在不是嫂子带着姑娘闲逛,是我想和你们姑娘喝杯茶罢了。”又转脸道,“杨姑娘,还请赏脸。”
杨雁回一副万般无奈的样子,只得依了他,道:“那茶舍果真如公子所说,十分清静?”
穆振朝听她话里的意思有转机,这才道:“果真清静。那个茶舍略偏僻些,常去喝茶的,大都是老板十分熟络的朋友和客人。”
杨雁回不由噗嗤一笑:“竟有这样的茶舍?那老板要有多少熟客,才撑得起那茶舍不倒?”心里却隐约猜出来是哪家茶舍了。不知道穆振朝有没有安排秦英等在里头跟她摊牌呢?看穆振朝这一脸殷勤的样子,又不像是要摊牌。何况要摊牌,只退亲便了,何苦又只邀她自己去那茶舍呢?那大概这厮只是单纯想献殷勤?
穆振朝道:“那老板是靠贩卖茶叶谋生,许多茶舍茶庄,都是从他家趸货。茶舍却经营的十分随意。”
杨雁回点头,但笑不语。
穆振朝又道:“杨姑娘,不如去那里喝几杯茶?他家的好茶很多。”
杨雁回欣然道:“盛情难却,我随穆公子去一趟便是。何嫂子,咱们去吧。”
何嫂子十分不情愿,坐着一动不动:“姑娘,这传出去了……”
杨雁回打断她道:“你不说我不说,如何就传出去了?何嫂子,去一趟吧。娘不让你带我乱走,其实是怕我遇到歹人,如今有穆公子在,哪里还有歹人敢近前?”
何嫂子只得依了杨雁回的意思,随着穆振朝往他说的茶舍去了。
杨雁回落下帘子,坐回车内。秋吟继续拿手指刮着脸羞她。杨雁回一扬脖子,表示不在意。
待骡车缓缓停下后,杨雁回先掀开帘子看了一看,果然是她猜的那家茶舍。
杨雁回下来后,穆振朝便引着她往里头去了。茶舍里果然十分清静,只有一个眉目清秀的小伙计守着店。
不待那小伙计答话,穆振朝便道:“老房间。拿你们新到的兰香牡丹来。”话毕,又引着杨雁回上二楼去了。
杨雁回提着裙子,踩着楼梯跟上去。秋吟完全不懂得欣赏此地的雅致,只觉这里安静得可怕。她便开始胡思乱想,穆公子为何带小姐来了这么个阴森森的又没人的地方?该不是要……?她要随时保护好小姐呀。唉,原来便是未婚夫婿,也不好独处啊。
进了一处茶室后,小伙计很快送来茶叶,一边又忍不住暗暗往杨雁回那里瞥了好几眼。
穆振朝冷声道:“我来泡茶即可,你自去忙吧。哦,记住,这位是青梅村的杨姑娘,往后可认识了?”
小伙计心知穆振朝是不高兴了,忙灰溜溜退了下去,连个赏钱也不敢讨。
杨雁回忽呵呵笑道:“穆公子好雅兴。我本以为穆公子是个每日里只知练武的勤奋人,不成想,原来穆公子也是每日里泡在茶馆和澡堂啊。”语气凉凉的,嘲讽之意颇浓。
京城中的闲散子弟颇多,日日吃喝嫖赌的不少,但上午喝茶下午泡澡,俗语谓之“上午皮包水,下午水包皮”的也不少。
穆振朝属不属于此列,杨雁回并不知道,她的目的只是打击穆振朝。
☆、第142章 香闺女偏提艳情书
秋吟觉得姑娘的脑子让驴踢了,怎么这么不会说话?姑娘还总说自己不会说话,她觉得姑娘才更不会说话呀!
就听穆振朝笑道:“杨姑娘说反了,我素喜下午来喝茶。所以我是上午水□□,下午皮包水。”
他听出杨雁回话里的讥讽之意,只当这丫头是误解了他,并不以为意,一边解释,一边开始动手泡茶。提过小伙计送来的那壶热水时,还解释说:“这是天泉水。”
穆振朝不生气,反倒让杨雁回有些不好意思,但仍是故意笑道:“穆公子的习惯倒是与常人大不同啊。别人一大早起来,吃过饭遛完鸟,便去茶馆里喝茶。穆公子竟是去泡澡么?”
穆振朝道:“我可没那个闲情逸致,我是练功出一身臭汗。哈哈哈。”
这心无城府的爽朗笑声,到让杨雁回更不好再无理取闹。不好再污蔑穆振朝,她便转而贬低自己,又道:“我日常做的事倒是与穆公子大有不同。”
穆振朝问:“不知杨姑娘平日里都喜欢做些什么?”
杨雁回道:“我喜欢读书。”
穆振朝问:“杨姑娘喜欢读什么书?”
杨雁回道:“《李氏焚书》。”这下该把你吓走了吧?
穆振朝喜得一拍桌子,大笑道:“知音,我也喜欢读此书。”
杨雁回:“……”
穆振朝又道:“我最喜欢看李先生痛斥那帮读书人了。说他们‘读书而求高第,居官而求显尊’,做的事‘皆为自己身家计虑,无一厘为人谋者’。”
杨雁回心说,这厮可够张狂的。不过放眼看看天下读书人,满口谈着大道理,实则为求高第、显尊的,确实千千万万啊。《焚书》所言不虚。
可穆振朝的父亲是进士出身,两位兄长是举人出身,又都做着官,他怎会如此看不起读书人和当官的?
这么想着,杨雁回便问道:“穆公子何出此言?莫非天下读书人与你有仇不成?”
穆振朝说到兴头上,猛点头,又道:“可不是与我有仇。那些读书人自视甚高,整日里自家吹捧自家,还瞧不起我们习武之人。不是我说的,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穷酸书生,我一个人能打……”
话到此处,猛然刹住口,不好意思的笑笑,又奉上一杯茶水递给杨雁回:“尝尝如何?”
杨雁回心说,俞谨白口中的这个好勇斗狠之人也有如此彬彬有礼的一面,真不容易啊。遂欣然接过,饮下一口后,顿觉满口清香,颇值得回味一番。正想赞一番这茶水滋味,一开口,却是冒出来一句:“穆公子平日在家是不是受了父兄许多气呀?”
穆振朝一怔:“何出此言?”
杨雁回道:“父兄各个高中,穆公子却沉迷于舞枪弄棒,定然要被家人教训哪!否则何至于积攒这许多怨气?”
穆振朝又笑起来:“杨姑娘忒也小看穆某。”
杨雁回道:“实在未曾发现穆公子有甚值得高看的。”
秋吟在下边暗暗踢了杨雁回一脚。有这样的吗?还不曾成婚,先就把未来夫婿得罪了。
穆振朝的脸色果然又黑了:“杨姑娘何出此言?”
杨雁回道:“实话实说呀,是没发现穆公子有什么值得高看的。功夫么,倒是听说很高强,能打败詹世淳的大弟子,只是不免有好勇斗狠之嫌。”杨雁回觉得自己在欺负人。她觉得穆振朝不是恃强凌弱的人,便是跟她生气了,也不会仗着功夫好便将她如何,所以气人的话顺嘴也就说出来了。
秋吟又在下边踢了杨雁回一脚。
穆振朝的脸色果然更难看了:“我们习武之人,找人切磋武艺罢了,有何不可?”
杨雁回但笑不语,讥笑之意甚是明显。
穆振朝并不是傻子,自然能感受到杨雁回的阴阳怪气。这倒是奇了,分明是这丫头先看上他的,怎么她如今反倒一脸嫌弃他的样子?
两个人正说着,那伙计又来敲门,道:“穆公子,小的来给您换一壶热水。”
原来穆振朝以前来此,都是有伙计专管在小风炉上烧水的。方才穆振朝嫌那伙计不老实,将他撵了出去,这下可好,水放一会儿,便不适合泡茶了。
穆振朝道:“你拿个炉子来,我们自己烧水。”
伙计应了一声便去了,过了一会,另提了一壶水,送了个风炉来。穆振朝直接丢了一两银子给他,道:“赏你的。”
伙计接了赏,千恩万谢后便要走,穆振朝又道:“站住。”
那伙计甚是机灵,想了一想,便笑道:“穆公子放心,杨姑娘的声誉要紧,不该说的话,小的是不会说出去的。”
待那伙计退出去了,杨雁回这才嗤笑了一声。
穆振朝道:“你这是何意?”
杨雁回道:“穆公子担忧我的声誉,为何还要带我来此?你就不怕方才进来时,那大堂里有客人?”
穆振朝道:“我带你来此,便是知道这个时间不会有其他客人。何况我也并未强迫杨姑娘。”大家联络一下感情怎么了?这丫头明明也是愿意的,这会子又生什么气?穆振朝颇为不解。
杨雁回道:“我并非自愿,实是推辞不过。”她这话说得很不讲理,一心引得穆振朝跟她吵一架,吵到他赌气要退亲才好。
秋吟又踢了杨雁回一脚。
穆振朝看了一眼秋吟,道,“杨家的规矩很有趣呀。丫头可以踢上小姐好几脚?”
秋吟知道自己的小动作都被穆振朝看了去了,忙道:“穆公子有所不知,我们小姐平日里不这样。”
穆振朝问道:“你们家小姐平日里什么样?”
秋吟道:“她……”
杨雁回怒道:“多嘴的丫头,谁许你乱说?我自己的事,自己会说。”一副气势汹汹的样子,吓得秋吟缩回脖子,再不敢乱说话了。小姐刚才的样子,怎地那么吓人?
杨雁回仍旧看向穆振朝,不阴不阳道:“我平日里除了读书,最喜欢做的事就是涂涂写写。”
穆振朝问道:“姑娘喜欢作诗?”
杨雁回道:“非也非也,我是写话本。我平时最喜欢写话本了。”
穆振朝惊奇道:“可曾刊刻?我怎么不曾听说有个写话本的叫杨雁回的?你署的哪个名字?”
“不曾刊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