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氏忍不住骂道:“那会子没好跟孩子们说。穆家那老两口,真是混账王八羔子,压根就没看上过咱们雁回。那穆振朝要去辽东从军便去吧,我也不拦他报效国家,只说是要他回来了,才好成亲。那穆夫人,竟说……让雁回进了穆家的门,她也好调理调理,不好跟在咱们家一样,没个规矩,不成个体统。这样的话说人家清清白白的女孩儿,哪个听了不生气!”
杨琦也是气得一张脸通红,恼道:“退亲,一定退亲。咱雁回怎么了?自打鸿儿鹤儿做了那考起的秀才,她已很少去外头了,真要出去,要么去邢先生那里,再么就是去浴堂,多半都是因了正经事。”
闵氏一听这话,竟忍不住笑了一笑:“这也是什么正经事。”
杨琦却道:“咱小老百姓生计艰难,谋生的事,那就是正经事!咱雁回就是偶尔出去游玩一次,也要对个节气,或者寻个由头,半点不如村里别人家的女孩儿自在。怎么到了他们官宦人家嘴里,就变得没规矩,不成体统了?那穆夫人守规矩,有体统,她还来去花浴堂做甚?你这个脾气,就没气得当场退亲?”
闵氏道:“原是想的。可穆振朝听见他娘这么说,还不待我开口,先就把他娘的话给驳回去了,还对我赔不是。我瞧他是真对雁回上心,又想着退亲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也就忍了。我现在寻思着,那穆知县和穆太太压根没瞧上咱们家,也没看上雁回,八成是穆振朝一头热,硬求来的亲事。早知道,我当初说什么也不应这亲事。现在是进退两难,退又不好退,可怎么是好。”
……
杨雁回喝完了满满一碗粥,放了碗,又漱了口,拿帕子拭了拭唇边。蓬乱的鬓发也早已被理过,眼睛的红肿消退许多,瞧着比方才精神多了。
杨鸿并不急着走,反倒关了门,坐下来问道:“雁回,大哥有件事,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只好来请教请教你。”
杨雁回道:“大哥有话便说,何必卖关子。”
杨鸿问道:“你既不喜欢穆振朝,又何苦跟他在茶舍私会?”
杨雁回道:“我原是想气得他退亲的,谁知……谁知他识破了我的想法,不但不退亲,反而定要结亲,好像我定会看上他似的。”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原来是这样。”杨鸿也苦笑。
杨雁回又道:“我觉着咱们家退亲是平白得罪人,穆家再怎么说,也比咱们家权大势大。是以,便想着让穆家人自己退亲。”
她说着,蹙眉长叹一声。真是可惜没成功。
杨鸿又扫了一眼窗前案几上的草船。那草船被杨雁回保存的极好,如今虽是又干又旧,仍是完好无损。他忽然问道:“雁回,这草船到底哪个送你的?”
杨雁回心里通通跳起来,面上极不自然,心知杨鸿可能早就起疑了,只是不好问她。她道:“育婴堂的孩子啊。”
“哪个孩子?”
杨雁回只得胡诌道:“是育婴堂的孩子临时起意。动手做草船的,却是一对双生兄弟,一个叫云泽,一个叫云浩的。现如今两个人都在槽坊做工,哦,还跟二黑在一个槽坊呢,归二黑管。”
杨鸿看着她只是笑:“雁回呀,你觉得大哥像个傻子吗?”想当初,育婴堂可是有个少年极是倾心妹妹的。
杨雁回道:“大哥这话是何意?”
杨鸿问道:“你不如跟大哥实话实说,不然大哥也帮不了你。”
杨雁回惴惴不肯开口。
杨鸿干脆将话挑得更明白了:“你那个李传书的李,到底是李氏焚书的李,还是桃红李白的李?”
杨雁回被问得急了,又开始吧嗒吧嗒落泪。可她这副模样,跟实话实说也没甚区别了。杨鸿急问:“俞谨白在哪?他怎么不来求亲?你在这里为他垂泪,他知不知道?”
杨雁回更是落泪不止,道:“他……他说要去滇南,多则一年就回来。可……他都走了两年多了也没回来。信也不来一封。我连他是生是死也不知道。”
杨鸿问道:“他去滇南干什么?”
杨雁回摇头道:“他的事,他很少说,也不叫我对别人说起他。我……我那时对他爱理不理,便也没问过。我很后悔那时候对他冷冷淡淡。他也许都不认为我会等他回来。”
杨鸿问道:“若是他不回来了呢?”
杨雁回道:“那我也要再等一等。谁知道他是不是明天就回来了。他总那么神出鬼没的,说不定下一刻,忽然就从窗子里跳进来了呢。”
杨鸿眼睛睁得溜圆:“他该不是进过你房间吧?”
杨雁回只得一五一十交待出来:“我……我骗他说,把他送的船烧了……他就来看他的船……”
杨鸿的脸色黑得好像锅底一般。
杨雁回忙道:“他没做别的,就是远远站着跟我说了几句话。他真的是个好人,他还帮过咱们呢。娘那次的官司,那杜婆子忽然揭发自己的丈夫,就是他暗中做的手脚。只是他不让我说。”
杨鸿这才松了一口气,又教训道:“这么大的事,他不让你对人说,你就真不说?你也真敢和他私下见面,还见到自己屋里来。万一给人瞧见……多危险!”
杨雁回哽咽道:“我,我那时也不知道他会忽然进来,我也很怕,早知道我也不骗他。可,可现在……大哥,你要帮帮我,就是看在他救过娘的份上,也要帮我。我一定要等他回来。”
杨鸿叹道:“怨不得你从一开始就看不上穆家的亲事。”
杨雁回道:“这却同他没关系了。便是没有他,我也不愿意嫁进穆家。我住不来首领衙门,也做不来官眷。”
杨鸿道:“想让穆家退亲,也不见得不可行,可俞谨白若是一直不回来呢?你等他一辈子?”
杨雁回只道:“总要让我再等一等,不等怎么知道他不回来。”
杨鸿也只得应下来:“你先容我两天,或许能想个妥善的法子也未可知。”
杨雁回又道:“俞谨白每每见我,回回都要嘱咐,叫我别对人说见过他。我原是应了他的,如今对大哥说起,已是失言了。大哥,你千万莫再对人说起。”
杨鸿道:“大哥有分寸。你看看你这双眼,才热敷了的,又哭,这可好,又肿起来了。看你明儿怎么见人。”
……
镇南侯府外书房里。方天德看完手中信笺,已是勃然大怒,一把撕个米分碎,一掌重重拍在桌子上,脸色已是气得铁青。
恰值方闲远也在,忙问道:“父亲因何事生气?”
方天德怒道:“都是你娘做得好事!这么些年来,我事事纵着她,却将她纵到如此地步!”竟敢打着他的名义,暗中授意辽东郭总兵给人安排军职。若非郭总兵给他送来的私函,他还不知道此事。这信里口口声声说事情已按照他的意思办妥,也已经应了什么穆家。他都不知道穆家是个什么鬼!这个家里,有胆子冒他名,偷用他私人印鉴的,也就剩他的老婆了!
方闲远瞧着爹是真的生气了,顿觉大事不妙。好歹也是堂堂镇南侯,左军都督府都督,又是战场上生死拼杀过的,脾气本就比常人暴烈许多,也就是在娘面前无甚脾气。如果爹真的跟娘发起脾气来……
他真是不敢想爹和娘打起来是什么样。
☆、第148章 惧内
方天德震怒之下,从书房墙上摘了宝剑,怒气冲冲便要离开书房。
方闲远忙去拦他老子,却被方天德一声暴喝吓得往后缩了缩,“滚开,再敢拦我,连你一起砍了!”
眼看着方天德持剑往后头去了,方闲远阻拦不及,只得一路跟了过去。
……
镇南侯府的后花园里,最大的一处凉亭,一面傍水,三面花圃,只余中间一条小径。
亭中设一案几,几个小姐围在案几前,正你一句我一句的联诗,谁有了好句子,便当场吟出来,再提笔写下来。一旁的大小丫鬟们,有站在一旁听她们念诗的,也有在一边赏花逗鸟的,端的是一派花团锦簇。
案几后设了张躺椅,萧桐歪在上头听着。四下里微风轻拂,鸟语花香,凉亭中莺声燕语,人人喜笑颜开。
方四姑娘忽道:“大伯母又在一边躲清闲,不如和我们一起联诗。”
几个小姐皆拍手称好。
萧桐道:“这可就难煞我了,我不会这个,倒是听你们联诗不错。不是伯母我自夸,这诗词的好坏我还是能分辨出个一二三来。”
几个小姐却不肯依,围上前去,扶了她起来,拉拉扯扯定要她去案几前作诗。
方闲远追着父亲赶到凉亭附近时,正看见几个堂妹笑嘻嘻将他的母亲大人从躺椅上拉将起来。
萧桐又是笑又是无奈:“你们几个鬼丫头,这是故意作弄我呢吧?越发没大没小了。”
一个丫头忽然站直了身子,说了声:“侯爷来了。”
几个小姐这才放开了萧桐,规规矩矩站了起来,恭候大伯父。待看清大伯父那铁青的脸色后,一众小姐丫鬟,这才觉得不对劲。
萧桐也理了理被扯乱的衣衫,慢条斯理站了起来。
“啪”!方天德怒气冲冲将宝剑拍在案几上。一众丫鬟吓得瑟瑟发抖,几个侄女也忙退到萧桐身后。
萧桐面上的笑意荡然无存,蹙眉道:“你这是做什么?吓着孩子们了。你少把那被公事勾起来的火气撒到后院里来。我们娘儿们可不是你的出气筒。”
方天德看到夫人拉下脸来,原本绷着的脸,忽然就绷不住了,干笑道:“我……我这样子很吓人么?我……新得了一把宝剑,特地送来给夫人赏玩。”
方闲远听到这话,生生在父亲身后三步远的地方煞住了步子。他就不该跟来!!他应该瞬间从这里消失,找个没人的地方大笑一场,就是笑得滚到地上去也没人管得着。
萧桐拿过那把宝剑,抽出来瞧了瞧,便嫌弃的丢开了:“什么新得的宝剑?你两个月前不是才拿给我看过?”
方天德吃惊道:“是么?我倒忘了。”
萧桐又看一眼案几上的宣纸,仍旧蹙眉道:“瞧瞧,孩子们写得好好的字啊诗啊的,让你这一压,弄得又皱又破。”
众位小姐、丫鬟们发现侯爷身上的火气已莫名其妙的没了,这才暗自松了口气。
方天德一张老脸也微微红了一下,似乎也是挺不好意思把侄女们辛苦做的诗词给毁了。
萧桐又道:“我跟你要琴你不给我弄来,倒是弄了一把破铜烂铁来。琴呢?”
“什么琴?”方天德一时有些弄不明白情况。
萧桐道:“你前几日不是和我说,你有个门客,认识一个家业败落的秀才,那秀才要卖掉家里原本收藏的几张古琴。我让你买几张来,给姑娘们弹琴,你不是应得好好的?她们学琴也有二年了,到如今还是弹那初学时随便弄来哄孩子的琴。倘若给来家做客的小姐妹们看了,岂不是要笑话?你做大伯的别这么小气,能花你几个银子?”
方天德早把这事忘到脑后了。他后来是怎么处理这事来着?交给哪个门客来着了?他一时有些想不起来了。那么多要紧大事等着他,谁还记得给侄女买几张琴?
方闲远忙上前道:“娘,爹已将此事交托给儿子了,儿子已让人去请那个秀才了。大约再要半个时辰,人就该到了。一会就能让妹妹们挑琴了。”
几位小姐喜得什么似的,忙谢过了大哥哥,方才的紧张更是不知丢去哪里了。
方闲远又上前拿过几个堂妹的诗作来,看有没有什么办法替父亲大人补救一下这几张宣纸。一看之下,不由赞道:“早听说几个妹妹起了个明月诗社,这诗写得果然好,颇有杨诚斋遗风。”
几位小姐被夸得心里美滋滋的,面上却仍是少不得又谦虚了一回,只说大哥谬赞了。
萧桐得意道:“不愧是我的儿子,咱们娘儿俩所见略同,我也觉得她们姊妹这诗写得不错,正想着拿去着人刊刻。”
此话一出,方家几位姑娘又惊又喜。
方大姑娘柔柔道:“大伯母疼我们姊妹,才觉得我们写得好。若真是拿去刊刻了,会不会惹人笑话?外人可不见得也说我们写得好。”
方二姑娘道:“我们都是女儿家,我们写的东西,也能拿去刻书?”
萧桐对方二姑娘道:“不好的咱们也要懂得藏拙,自然是要拿你们最得意的诗作去刊刻。正好羞一羞天下男儿去。看咱们方家的女孩儿,连你这么个十四岁的小妮子,也能写出这样的句子来!咱们虽不敢跟那黄秀眉比才气,好歹也跟她比比胆气。她的诗啊词啊的,不也刊刻了?”不过却是收录在她丈夫的文集里。
方天德忙道:“夫人哪,这闺中女儿自家出诗集,本朝可也有先例没有?”
萧桐却道:“莫非没先例就不能出了?本朝没有前朝也没有?那些男人写的什么乌七八糟的东西都能拿去刻书,女儿家做的这么好的诗词,怎么反倒不能了?真刊刻了去,人读了一说方家满门才女,你面上就不得意?”
不待方天德开口,萧桐又回头对几位侄女道:“不如咱们今儿下午就请了东福书坊的邢坊主来,谈谈刊刻的事,如何?”
几位方小姐又愿意刊刻,又怕写得不好,传出去了惹人笑话,一时也不敢随意搭腔。还是方四姑娘先开口道:“侄女觉得大伯母这话甚好,很是在理。我往日得了什么好句子,总恨不能叫所有人都来听听,偏每日家只能和姊妹们说说话。若是能刊刻,那最好不过了。”
一番话惹得众人都笑了。
方天德也只好依了她们去。
萧桐又道:“依着我猜的,八成那写话本的李传书也是个女子。若你们不信,等邢坊主来了,只管问他去。”
几个女孩儿都道,一定要问上一问的,只是却要拜托大伯母或者哥哥们帮着问一问。她们却是不好见外男的。
萧桐道:“瞧我这糊涂的,忘了这茬了,只想着那邢栋甫是个糟老头,见一见也无妨。既是你们守规矩,也只得如此了。”又对儿子道,“你快去看看那几把古琴送来没有。下午再去一趟东福书坊,看能不能把那老坊主请了来。”
方闲远只得应下来,向母亲告退后,往前头去了。方天德也只得收了剑,道:“既是夫人早已赏过此剑了,为夫就不妨碍你和侄女们吟诗作对了。”言罢,便也要往前头去。走了几步,又觉得不对——他还没办正事呢。便又回头对萧桐道:“夫人,借一步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