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这天,又到了午后两点过。
林瑾瑜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打游戏,不多一会儿,外面“瑾瑜哥哥”的呼声此起彼伏、如约而至。
林瑾瑜大声答道:“来了!”边穿鞋下床边觉得今天的声音透着一股莫名其妙的耳熟。
他夹着滑板走出门,看见拉龙与三四个小孩一起站在院子里,正翘首以盼他的到来。
“拉龙?”林瑾瑜说:“你怎么来了?找张信礼的吗,他不在,他……”
“不是的,”拉龙攥着自己脏兮兮的衣角,说:“我不找他,我也……我也想玩滑板,可以吗?”
林瑾瑜没想到自己的名气在他这些日子的“苦心经营”下已经不胫而走,居然连慕名而来者都出现了。
“当……当然可以。”林瑾瑜说:“这有什么不可以的。”
拉龙于是显而易见地高兴起来,林瑾瑜迈下台阶进了院子,把滑板放到地上,先让他们自己上板活动一会儿,热热身,待会儿再纠正他们动作。
几个孩子欢天喜地,都一窝蜂上来抢,只有拉龙仍安安静静待在原地,像是自愿排在最后一个,等其他孩子玩过了再轮到他。
林瑾瑜坐在小板凳上,看着那群小孩争来争去。
小学生玩性大,也还不太懂得谦让,一堆人吵吵嚷嚷挤在一起,东一嘴巴西一脚印地都想多玩。拉龙这种默不作声挤在角落里的小孩就很容易被忘掉。
他本本分分地站在一边,不争不抢也不大声说话。有些小孩已经玩过两轮了,他依然连滑板毛都没摸到。
林瑾瑜又看了几分钟,看不下去了。他站起来,走过去道:“哎哎哎,别抢别抢,你们要排好队一个一个来。”
“不是!明明轮到我了!”
“放屁!你玩两回了,我才玩了一次,明明应该到我!”
“凭什么!我也才玩一次啊!”
……
这些小孩身高不及林瑾瑜,嗓门却一个赛一个大,说着说着还从普通话变成了林瑾瑜听不大明白的方言,各个都说到自己了,各个都说自己吃了亏。
林瑾瑜听不懂他们具体在说什么,只能一直喊安静。他扯着嗓子喊出来的声音被淹没在一片七嘴八舌里,只觉得自己头都快被吵炸了。
张信礼抱着一盆收进来的衣服,进门就看到院子里噼里啪啦好似放鞭炮一样吵成一团。
他把衣服放下,用地道的凉山方言大声说了句什么,大约是在训他们。那群孩子忽然间像被集体按了静音键一样,立刻安静了。
林瑾瑜从人群的缝隙间看去,张信礼皱着眉头,又说了一大串他听不懂的语言,那群孩子一个个蔫头巴脑的,不闹了。
林瑾瑜可算逮着了说话的机会,他道:“好了好了,守秩序,守秩序就行,你们都至少玩过一次了对不对?拉龙还一次都没玩过,让他玩一次吧。”
拉龙于是从所有人背后走出来,在一众孩子羡慕嫉妒的目光中慢慢走向滑板,他先犹豫了一下,低头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有点生锈的缩小版九连环玩具放到地上,然后才抬起右脚踩了上去。
“?”林瑾瑜忍不住道:“没那么正式,你揣着也行啊。”
拉龙很小幅度地摇了摇头,道:“哥送我的,我怕等下我摔了把它也摔地上。”
……这有啥,铁的又摔不坏。林瑾瑜无法理解这种把个破烂玩具当宝贝的脑回路,但也无意跟一个十来岁的小孩争辩,便不说这个了,示意他继续。
“前脚放在稍微踩住桥钉的位置……对,”他在一边提示:“稍微向外斜一点点,不用放那么正……”
拉龙深吸一口气,适应了一下,双手像翅膀一样展开来维持平衡,然后左脚慢慢离地,也踩了上去。
林瑾瑜和张信礼都站在一边,和所有小孩一起,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滑板滑动了一下,拉龙整个人一抖,重心不稳,眼看就要摔下来……但是最终没有。他晃了一下,然后重新找到了平衡,稳稳站住了。
漂亮!林瑾瑜在心里说:平衡能力不错。
他让拉龙自己适应了一会儿,看他已经能比较稳当地站在滑板上,便走过去,踢他的前脚脚尖,示意它整个横过来:“当你两只脚都在板上的时候就是这个姿势,脚尖朝外,保持重心在两腿之间……而如果你要给板一个加速力,”他说:“就把前脚恢复成脚尖朝前,弯腰……就像你走路一样,后脚蹬地。”
拉龙慢慢调整姿势,转了过来,左脚轻轻在地上一蹬,动作非常标准。
滑板以一个不快不慢的速度滑了出去……到它停下来之前,拉龙都稳稳地站着,没有掉下来。
这绝对是这些日子来林瑾瑜遇到的最有天赋的“学生”,他甚至比林瑾瑜自己当初学得要更快。
林瑾瑜像忽然发现一块璞玉那样兴奋起来,他站在原地大声叫拉龙把滑板转过来再滑一次。拉龙照做了,他滑回来时比第一次要更放松,动作也更顺畅,仿佛天生适合这项运动。
剩下的孩子都给他叫好,拉龙露出一个腼腆又开心的笑容,迅速下了板,让给下一个小孩玩。
到四点的时候,拉龙基本已经能很顺畅地上板滑行并且无间断续航了,甚至连转弯都无师自通地学了个有模有样。这一天的糖毫无疑问属于他。
林瑾瑜很喜欢他,且不自觉生出一种“名师出高徒”的飘飘然之感,一下心血来潮,没有多想地多给了他一粒。
拉龙接过林瑾瑜手里两颗蓝白色的糖,在一众小孩馋涎欲滴的眼神中把它放进了口袋里。
孩子们陆陆续续转身回去了,拉龙捂着自己的口袋隔得很远落在最后面。
张信礼不知什么时候和林瑾瑜站到了一起,目送那些小孩叽叽喳喳地离开。
“看不出来,你还挺有爱心。”他道。
林瑾瑜斜眼看他,礼尚往来道:“看不出来,你还不瞎。”
张信礼知道他一向爱耍嘴皮子,不跟他一般见识,走到先前放了一大盆衣服的地方,挽起袖子,拿出一件抖开,往绳子上一搭,晾衣服去了。
第10章 路见不平
有些人不跟你争论是因为他包容你,有些人不跟你争论是因为觉得没有必要,还有些人不跟你争论是纯粹把你当沙比,懒得搭理。
而在林瑾瑜眼里,不争论就是投降的表现。
于是他霎时间心情大好,哼着歌转身准备回房间拿他的平板继续植物打僵尸大业。
转头却看见地上泥土地里一个什么物件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眼的光。他走过去一看,原来是先前拉龙放在地上的那个有点点生锈的九连环。
这东西不值钱,保守估计市场价不会超过十块,但看起来拉龙很宝贝它,连滑个滑板都怕把这玩样摔疼了。
林瑾瑜犹豫了一秒钟,弯腰把那个小东西捡了起来,想追出门去还给拉龙。
张信礼在背后问他突然跑去哪儿,林瑾瑜没理。
他出了门,左顾右盼了一会儿没看见人影,又不知道拉龙家在哪个方向,瞬间有种无头苍蝇之感。
路边有个裹头巾穿黑蓝色衣服的老太太赶着两头牛路过,林瑾瑜上去问:“奶奶,你有没有看到几个小孩从您那个方向跑过去?”
那老太太抬头看他,张开没剩几颗牙的瘪嘴道:“热轧,勒些目居咯?”
林瑾瑜:“???”
老太太拿竹竿似的手拍他肩膀,咧开嘴笑道:“热轧,瓦集瓦!里扎!西莫就旧哦?”
林瑾瑜彻底风中凌乱了,他怕老太太耳背,用手贴在嘴边,大声道:“我说——您!看没看见——几个小孩——小孩!小孩您知道吗?”他比划道:“这么长……不是,这么高!”
老太太叽里呱啦又说了一串他听不懂的什么,看起来语言系统仍然和他不在一个频道。林瑾瑜有种考试做初中英语听力,结果发现走错考场,跑去考托福雅思的无力感。
他又尝试靠手语交流,仍然宣告失败。
就在他焦头烂额的时候,林瑾瑜听见有人在他背后淡定地对老太太道:“卡沙沙。”
老太太道:“茨莫格尼。”
张信礼回道:“茨莫格尼。”
林瑾瑜回头道:“你居然听得懂她说话?”
张信礼道:“这个奶奶年纪大了,不会说汉话。”
“那她说的什么?”林瑾瑜觉得自己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也不像你们平时在家说的方言。”
“彝语,”张信礼道:“我不会讲,只会几句。”
“那刚刚呢?”林瑾瑜对于新奇事物有强烈的好奇心,他学张文涛在家说话的腔调道:“这个嬢嬢说的什么?不会在骂我吧?”
“没有,”张信礼说:“是夸你,夸你……”他顿了几秒,然后说:“……帅。”
林瑾瑜将信将疑,他总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你想问什么?”张信礼问:“招呼都不打就往外跑。”
我去哪还要向你报告是咋的……林瑾瑜想起自己确实不认识路,此刻有求于人不得不低头,于是乖乖道:“拉龙他们家在哪?”他把那个九连环拿给张信礼看:“喏,他忘了拿这个。”
张信礼于是转身道:“这边。”他说:“还好你捡到了。”
林瑾瑜紧走几步追上他,和他并肩而行,问道:“怎么,很重要吗?”他得意忘形道:“这么说来我立大功了!”
张信礼微微转过头瞥他,满眼隐晦地写着“幼稚”与“嫌弃”二字。
“就算你不立这个大功,他自己也会回来找的。”张信礼道:“上次拉龙不小心把它掉在羊圈里了,他一边哭一边挨家挨户找,找了三天自己硬找回来了。
“这么夸张……”林瑾瑜嘟囔:“又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
张信礼停下来,看着林瑾瑜,说:“对你来说确实不值钱。”
林瑾瑜说:“对谁也不值钱啊……”
张信礼出了一口气,转身往前走了。林瑾瑜一边拔腿赶上,一边在背后喊:“喂喂喂!我说错什么了,它本来就没多少钱嘛!”
老奶奶和她的牛一起站在路边,咧开没牙的嘴笑了,向他们的背影挥手,大声跟他们告别:“阿咋咋布!”
……
“不是我怎么,它这个铁做的而已,它就……”林瑾瑜一手托着那个九连环,一手指着,絮絮叨叨了一路:“如果说情感价值它确实没法用金钱来衡量,但是这个铁它……”
张信礼一路上宛如开启了屏蔽大法,不跟他搭腔,自己一心一意往前走。
正是下午四点半,下田的还没回来,在家的洗菜准备做饭,路上都没什么人。
转过一道弯,拐进一条靠近山间,看起来更加偏僻的小路,张信礼猛然顿住了。
林瑾瑜忙着叨叨没看路,砰一声撞在他肩膀上,想也不想脱口而出:“你他……”
那个“妈”子还在嗓子眼里没发出来,张信礼回头道:“嘘!”
林瑾瑜条件反射闭嘴了。
他越过张信礼肩头往前看去,在长满翠绿杉树的山坡与房屋的夹角间,一团人影围在一起不知道在做什么,偶尔有细碎的叫骂声随着风灌进林瑾瑜的耳朵里,骂得粗俗而难听。
林瑾瑜第一反应:校园暴力?他目不转睛盯着那伙人,果然发现那五六个人影组成的包围圈里躺着一个瘦巴巴、黑黢黢的影子。
年纪看起来不大,他勾着头死死捂着怀里一个什么东西,任五六个人拳打脚踢也不松开。
“哈儿沃日你……松开!什么东西这么宝贝得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