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瑾瑜实在是渴得受不了了,有水不让喝简直跟让沙漠旅人看见一片海市蜃楼,但是永远不让他到绿洲一样残忍。
他看着伸到面前的那只肤色稍稍比自己深一些的手,只犹豫了一秒钟就把水接了过去,对着瓶口狂灌了几大口。
他从来没有觉得白开水这样甘甜、这样好喝过,几口水进胃,林瑾瑜全身的每一个细胞好像都因为吸饱了水活泛起来,连带着燥热感都下去了不少,整个人精神都为之一振。
“累吗,”张信礼问他:“想回去就回去吧。”
明明你比我干得多多了,还问我累不累。林瑾瑜说:“不回去。”
“为什么?”
“收是收完了,不是还要打谷子吗。”
“一开始不是不愿意来吗,”张信礼道:“我以为你会吵着要回去的。”
“你想多了。”林瑾瑜说。
张信礼于是不再多话。林瑾瑜喝完了水,把水瓶递还给他,他接过了,盖好瓶盖放到一边。
两个人面对着青黄杂驳的辽阔田野,并肩坐在一起,无声地看着年纪最小的拉龙拖着根树枝当武器,跟他哥哥像两个精神病一样在半人高的水稻间打来打去,他们跑动时带起一阵阵燥热的风,吹动林瑾瑜姜黄色的衣角与张信礼漆黑的发丝。
第39章 下田(4)
他们就这样吹着风坐了一会儿,过不多时,林瑾瑜听见远处另一块歇凉的人堆里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骚动。
他转头望去,发现原来是有人背着盖着厚厚棉被的箱子,挨个挨个树荫走过去,问人们要不要冰棍。
拉龙也被这阵动静吸引,卖冰棍的还隔得老远,他就兴奋起来,忙不迭地扯着他哥哥过去看。
张信礼循声偏过头来,问林瑾瑜:“吃吗?”
“吃什么?”
张信礼道:“冰棍。”他顿了顿,又加上一句:“普通冰棍。”
林瑾瑜:“……”
远处浓密的树荫下。
“来来来锅锅们(哥哥们)你们要吃啥子各人选,天气好热嘛,吃个冰棍儿多巴适!”
卖冰棍的是个十多岁的小孩,嘴皮子利索得像装了弹簧,吧嗒吧嗒说起话来就没停过,吆喝的嗓门也大得很,堪称人间唢呐。
他看拉龙、张信礼等人围上来,马上殷勤地掀开盖着的棉被套子,打开盖子极力向他们兜售自己的冰棍。
林瑾瑜也跟着过来了,他往里扫了一眼,略比肩宽的箱子里乏善可陈地码着绿豆冰与老冰棍两种冰棍,连最常见的那种伊利小布丁都没有。
厚重的棉被套子两边缝了一条带子,那小孩就是把这个带子背在肩上,捧着箱子一处一处地叫卖他的冰棍。
拉龙扯着他哥哥,不停地喊:“哥,哥,哥哥哥哥哥……”那双眼珠子都快掉到里面去了。
木色从背后搂着他脖子把他抓回来:“什么好日子就想吃冰棍?”
拉龙可怜兮兮地看着他哥:“哥,我想吃。”
木色撸着他脑袋:“你吃屁,我身上一分钱都没有。”
张信礼对林瑾瑜道:“想吃什么?”
“吃……”林瑾瑜问:“多少钱?”
小孩说:“老冰棍一块,绿豆一块五。”
林瑾瑜道:“一根老冰棍……”他看向张信礼:“你想吃什么?”
张信礼却摇了摇头,示意自己不要,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块钱递给卖冰棍的小孩。
“别滴锅锅嘞!来一个嘛来一个嘛!天好热巴热的嗦!”那小孩嬉皮笑脸地大声对他们说。
拉龙拽着他哥的手左甩右甩,扭来扭去央求木色给他买一根冰棍。
可木色身上大概真的一毛钱也没有,只能无奈地对他摇头,跟着他扭。他不像张信礼,读书的时候可以趁周末或者节假日去市里学校周围打工,他们家的全部收入就来源于那微薄的一亩三分地和阿爸南下打工寄回来的钱。
这笔钱要负担他们一家五口人的伙食,要给他和拉龙两个人交学费,要给年岁日长的爷爷奶奶看病,本来已经捉襟见肘了。
张信礼接过了那根老冰棍,把包装纸撕开剥好抓在手里,然后把剥好的冰棍递给了林瑾瑜。
那边拉龙仍然不依不饶地央求他哥哥,左说右说都想吃一根。一来二去地,木色也有点火了,抓着他道:“你讲不听是不是?你饿死鬼投胎一辈子没吃过冰棒啊?”
拉龙一下子愣住了,他吸了吸鼻子,然后,慢慢松开木色,不说话了。
张信礼身上还有几块钱,他跟木色几个比起来手头其实算很宽裕的,周末偶尔兼职不说,他平时也不大花钱,多少能存下点,虽然也没几块钱,但一根冰棍还是买得起的。
他张了张嘴,刚想说要不买一根算了,林瑾瑜已经抢在他前头开了口:“没事,”林瑾瑜说:“拉龙,我给你买。”
木色忙道:“不用不用!别花这钱,他就是好吃,不吃死不了人的。”
拉龙却精神了,偷偷看了他哥一眼,又眼巴巴望着冰棍。
木色皱着眉头想拒绝,拉龙有点胆怯地望着他,那目光沉甸甸地,让他张不开嘴。
都怪今天的太阳,它实在是太热了。
张信礼道:“算了没事,买一根就买一根吧,你弟天天叫他哥,给他买根冰棍也没什么,犯不着为这个弄得大家不高兴。”
木色不说话了。
……最后,林瑾瑜从小孩那儿买了五根绿豆冰,给他的新朋友们每人分了一根,这次也包括了张信礼。
那个卖冰棒的小孩做成了一笔大生意,忙不迭递了冰棍,笑嘻嘻地收钱,操着一口十分不标准的普通话说:“谢谢各位热轧(帅哥),你们,以后那个,还想吃冰棍找我,我经常来这里卖的。”说完喜滋滋盖好盖子,接着去下一片地方兜售了。
不得不承认大热天一根冰棍下肚真的很爽。
老冰棒没什么特别的味道,有点像被冻起来的微甜糖水。
林瑾瑜吃进去第一口,只觉得浑身的毛孔都在这股甜丝丝的凉意下舒张开了,一身燥热连带着心里的烦躁都降下去不少。
他做啥事都有点磨磨蹭蹭,吃冰棍都喜欢含着慢慢悠悠吃,等他津津有味地把自己的老冰棍吃完三分之一的时候,张信礼已经嚼碎了最后一口清凉凉的绿豆冰,随手把包装纸连着棍子一起丢在了路边灌木里。
林瑾瑜瞪他:“别随地乱扔垃圾。”说着猫腰过去捡了回来。
“哦,”张信礼看着他,说:“你吃得真慢。”
林瑾瑜一边含着他的冰棍一边说:“我这是将有限的冰棍利用起来,充分进行享受。”他说:“你这整个一猪八戒吃人参果,三口两口就嚼完了,你知道什么味儿吗?”
张信礼说:“习惯了。”
他看了眼头顶的太阳,往树干那边靠了靠,说:“我睡一会儿,二十分钟以后叫我。”
林瑾瑜腾出一只手摸出手机看了一眼,记了个时间,答道:“成。”
张信礼于是斜靠在树干上,抱着手,闭上了眼睛。
这个点吹过来的风都是燥热的,林瑾瑜吃着冰棍等了一会儿,估摸着张信礼应该已经睡着了,偷偷摸摸挪过去看他。
深绿色的树冠在张信礼脸上投下浅浅的阴影,他的唇线紧闭着,黑色的发丝在风里微动。
林瑾瑜觉得这家伙睡着了之后看起来比平时乖了很多,倒比醒着的时候更顺眼。
张信礼的胸膛随着呼吸有规律地缓缓起伏着,胸口有一片很明显的汗湿痕迹,林瑾瑜挪过来的时候踩过一片枯枝草叶,动静虽然不算大,却也不怎么小,但他没醒。
林瑾瑜看着他汗湿的胸口,想起先前木色说的那番话,他想:这家伙大概真的有点累了。
他嘬完了那根冰棍,把张信礼那根绿豆冰的包装纸塞进自己的包装纸里,再一起放进背筐里装好,准备回去的时候顺道扔到垃圾堆那里去。
接着,他拍拍手站了起来,从地上拿了镰刀,穿着张信礼的拖鞋,沿着泥巴田埂走到水田那边,小心地踩了下去,然后走回先前张信礼休息前割稻谷杆子的那个地方,弯下腰,开始接着做张信礼没有做完的工作。
富含水份的湿软淤泥一下子包裹住了他的双脚,林瑾瑜原本以为这会让人觉得黏黏湿湿的,很难受,但其实没有。
那是一种很难形容的感觉,湿润的泥巴和水加在一起,没有给人带来想象中的那种恶心的黏腻感,反而因为水的比热容相较于空气来说更大,所以具有极好的降温效果。
冰冰凉凉的感觉瞬间包围了林瑾瑜,那股舒爽感像电流一样,从小腿一直窜到天灵盖。林瑾瑜在心里小小地“啊~”了一声,心说我好像理解夏天猪啊牛啊的为什么老爱在湿泥巴里打滚了。
他淌着泥巴,沿着稻谷一列列走过去,模仿张信礼的动作,开始收田里的稻谷。
林瑾瑜之前看张信礼干看了好一会儿,这会儿自己亲身上手,感觉这活儿好像也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难。
累当然是累的,他要顶着炎炎烈日在无遮无拦的水田里穿行,机械地一遍又一遍重复弯腰、直起身来、弯腰又直起身来的动作,草叶和穗子时不时蹭过他裸露在外的皮肤,还有小虫子在周围或者皮肤上飞来飞去……
但技术难度倒真不算非常大,镰刀的重量和林瑾瑜的琴差不太多,拿起来倒也没有多么费力。
别人割稻子都是一大把一大把地割,他只能一小丛一小丛地来,还要小心翼翼,走三步停一会儿,割五把歇口气,怕弄到手。
火红的太阳挂在头顶,就像一个悬着的巨大火炉。已经到了一天里太阳最毒的时候,空旷的梯田里除了林瑾瑜再没有任何一个人。
他就那么提着镰刀,一排一排地割过去,他干得非常非常慢,但也非常非常认真。
林瑾瑜后背的衣服很快被汗湿透了,他撑着自己的膝盖停下来喘气,抹了一把流进眼睛里的汗珠。
“嘿!瑾瑜!”
他听见有人在远处叫他。
张文斌大声对他道:“歇会儿吧!太热了!这个点一般都不干活的!”
林瑾瑜大声回答:“好的!”手上动作却没停。
他知道自己不能停下来,带的镰刀只有一把,待会儿张信礼醒了这些活儿肯定就轮不到他了,他只有这个时候能帮上那么一点点忙而已。
第40章 回家吃饭
一直等到明晃晃的日头不再如刀子一样悬在人的头顶,等到稻田里重新又出现别人忙碌的身影时,林瑾瑜才淌到田埂边上,呼出一口气,“当”一声把镰刀扔回到地上,拉开自己的衣襟大口喘气。
他觉得自己一辈子也没一次性出过这么多汗,林瑾瑜本身其实是一个不怎么爱出汗的人,出汗也是后背出,脸和脖子几乎不出汗。
以前在学校跑1000米的时候,有些同学跑完真的跟从水里捞出来一样,他则顶多背上有点汗意,正面看上去跟没事儿人似的。
而现在,林瑾瑜感觉自己身上每一个毛孔都打开了,在不停往外冒汗,汗水汇成一股一股,小溪一样从他背后流淌下来,手臂上都满是氤氲的汗意。
他反手抹了一把后脖颈,摸到一手的水。
这种感觉难受间又莫名地透着一股爽……林瑾瑜从田里出来,踩上坚实的硬土地,甩了两下脚上的泥巴,走回先前休息的树荫下。
已经下午三点过了,气温没两点的时候那么热,林瑾瑜走过去,在他身边一屁股坐下,把张信礼碰醒了。
张信礼带着点茫然地睁开眼,看到林瑾瑜坐在身边,像一只河马一样,拿起水瓶一通狂喝。
“几点了?”他问:“怎么不叫醒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