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瑾瑜长久地沉默了,最后他什么也没说,只胡撸了一把拉龙的脑袋。
“所以我不恨他,”拉龙说:“他现在跟他奶奶还有小叔一家住,小叔跟这里大多数男人一样懒,不喜欢干活,每天泡在棋牌室打牌,回来了喝酒,就是不干活,每年发的种子还有小鸡倒手就卖掉,再发再卖。是我欠他的,他是我哥哥。”
他还要再说些什么,却被一阵吵闹的人声打断了。林瑾瑜倏然抬起头来,他们处在下风口,黄昏的风带着三伏天特有的烘热,像是吹风机里吹出来的热风,送来上风处细碎的人声。
那绝不是什么友善的声音,又是些粗哑而高亢的叫骂。
林瑾瑜对拉龙比了个“嘘”的动作,轻手轻脚地靠拢过去,透过草叶间的空隙,他看到近处一块平缓的山间土坪里,一群跟他年纪相仿的年轻人拦住了一个背箱子的小孩,双方你来我往说着什么,偶尔有肢体上的推搡。
林瑾瑜是听不懂土话的,他扭头望向身边,拉龙翻译道:“哦……在收保护费。”
“保护费?”林瑾瑜皱眉:“有病吧,真当自己是黑社会了?”
这里各村各族户的势力范围有着明确界限,这块地方离村口也就两三里地,除了高武那伙人,还有哪帮小孩能在这儿搞勒索人收过路费这一套。
“很平常的,”拉龙小声说:“那个被拦着的小孩好像不是我们这支的人。”
林瑾瑜定睛看去,这么多天来村里大的小的未成年人他差不多都见过了,那个背箱子的小孩是很眼生……不,也不是完全眼生,那浓密的眉毛……干瘦的手和脊背……还有背着的盖着棉被的箱子……都有点眼熟……他想起来了,那似乎就是那天树荫下向他们兜售冰棍的那个小孩。
此刻他脸上那种招牌性的嬉皮笑脸已经全然看不见了,他背着那个对他的身板而言显得如此沉重累赘的箱子,讨好地向为首的高武说着什么,脸上的笑勉强极了。
拉龙小声同步翻译着高武的话:“……叫他拿三十块钱来,背箱子的说他一天都可能挣不到三十块钱,所以不肯给。”
土坪上,高武道:“少他妈讲废话,自己要到这边来卖,钱是那么好赚的吗?给不给的看着办,下场你心里有数。”
那黑瘦的小孩求饶:“我真赚不到这么多,以前不都给十块的吗,怎么一下涨这么多。”
“我家里有事,”高武斜了他一眼:“拿钱来!”
“什么事啊……”小孩说:“真太多了。”
“关你屁事,拿钱就行了,”高武恶狠狠道:“你是铁了心敬酒不吃吃罚酒?”
闻言,立刻有人上去揪着小孩的领子把他往后一把推到地上,白的绿的没买完的冰棍掉了一地,小孩本来就脏不拉几的衣服上又盖上了一层灰。
作者有话说:
失依儿童的问题以前确实挺严重的(就是爸爸去世了,妈妈还在但是改嫁了),他们在户口本上并不属于孤儿,不能享受很多补贴,但是又确实属于“孤儿”,因为没人管。不过后来政策根据实际情况变通了⊙▽⊙很大的进步啦。
第56章 械斗(1)
林瑾瑜看不下去了,他四下环顾了一下,这片土坡地势比较平缓,路边长着高高低低的杂草,往下是个山窝窝,坡度不大不小。
林瑾瑜低声对拉龙道:“你拿着东西躲到那边土坡下面去,”他说:“藏好了,无论如何别上路上来。”
“瑾瑜哥,”拉龙说:“你要干嘛?”
“你别管,”林瑾瑜说:“拿着东西,藏好就行了,别让那高什么武看见你。”
拉龙是个不太有主见的人,他内向、腼腆,不太说话,也没什么主意。
林瑾瑜把他推到路边陡坡下一丛斜伸出的灌木后面,反复警告他不要冒头之后,站了起来,从路边挑了块趁手的石头,顺着路,笔直朝高武几人走去。
高武那边加上他自己一共四个人,还在骂骂咧咧,踢人踢得黄土满天飞,没人注意身后的动静。
林瑾瑜拿着石头,笔直走到最后那个人身后,对着人家头颈部就是一下子。
这是非常危险的动作,头部是人身上最脆弱也最重要的部位之一,任何钝器击打都可能造成非常严重的后果。
十五六岁的少年正处在天不怕地不怕,不计后果任性妄为的时候,林瑾瑜一时热血上涌,没想那么多。万幸他心里多少还是有点发虚,力没用实,那一下与其说是砸,不如说是擦,粗糙的石面磨掉皮肉,在那人耳后擦出厘米宽的一道血痕。
面对突如其来的打击,那少年痛得叫了一声,条件反射摸自己耳朵下面,摸到一抹血。
瞬间所有人都转过头来看着林瑾瑜,高武阴沉的双眼死盯着他,嘴里骂道:“妈卖批,我日你妈又是你。”
那个被他刮出一把血的小弟看着他,怒道:“老子鈤你妈啦麻批!”
都是非常难听的脏话,对他们来说粗鲁的言语已经成了他们生命里的一部分,高武在学会说话的同时学会了骂人。
“哈麻批,你自己找死是不是?”高武道:“干他狗日的。”
一时间四个人拎起拳头,眼看着都要往上冲。
林瑾瑜举起那块带血的石头,指着他们,吼:“册那(类似他妈的),小仲生!(小畜生)侬伐过来啊!萨宁来萨宁西!(谁来谁死)”
他调整自己的身体,始终保持正面对着那伙人,但凡见谁有意向上前的,就佯装要把那块十分具有威慑力的石头迎面扔出去……当你不正面处在那个情境里时,很难体会到一块石头的威慑力究竟有多大,那是一种本能的对于危险的感知,你清楚地知道那么大一块石头一旦投掷到你脑门上将会对你造成巨大的伤害,那种恐惧感使你不由自主地退缩。
四个人都等着别人先冲上去,一时间反而没有人动。
林瑾瑜就接着这股你推我让的空隙,一步步往后退,退出去几米,高武率先反应过来了,骂道:“我日!愣个屁!上啊!”说完率先冲了上去。
一旦有人带头冲,这个脆弱的平衡就被打破了,其他小弟冲破了恐惧屏障,跟着高武一起扑上来。
林瑾瑜也知道这点小把戏吓不住人,说时迟那时快,就在高武迈步冲的那一瞬间,他把石头对着高武面门就是一抛,回身撒丫子就往山脚方向跑。
一场惊魂夺命大逃亡就此展开,林瑾瑜爬山路不太行,跑下坡倒是溜得飞快,他顺着路不要命一样往下跑,高武四个就在后面追。
肾上腺飙升之下林瑾瑜跑得飞起,高武几个短时间还真追不上。
“我操你妈。”高武骂了一句,打了个呼哨,跑在最外边的那个小弟立刻领会了意思,没再沿路追,而是一呲溜从路边的缓坡滑了下去。
林瑾瑜连回头的时间都没有,就一个劲地死命往前跑。转过一道弯,高武那群人的脚步声小了点,似乎被弯道甩得更远了些,林瑾瑜还没来得及高兴呢,就见前方土路下边的陡坡爬上来一个人,不是追他的小弟之一又是谁?
他们对这块地形太熟悉了,抄个近路轻而易举。
林瑾瑜在心里暗骂一声,前有狼后有虎,他不能停下来,停下来他就给两面夹击堵这儿了。
他一咬牙,又挤出几丝劲来,脚下生风,不慢反快,堪堪擦着堵他的那个人冒头的头发丝冲了过去……还没松了这口气呢,那个堵人的小弟不管不顾往前一扑,正好抱住他的脚。
林瑾瑜一下失去平衡,平直往前倒去,摔了一胸口的土。
刚一落地,他立刻翻过身去,不管三七二十一对着抱住他腿的那个人照脸就是一通踹,直踹得对方晕头转向,眼睛也睁不开。林瑾瑜乘机挣脱出来,一秒钟都不敢耽误,爬起来就接着跑。
还没来得及跑出多远呢,从他背后又翻上一个人来,这次林瑾瑜没那么好运了,对方鬼得很,从背面扑上来,一下用胳膊肘夹住他脖子,就跟在操场时张信礼夹他那样……林瑾瑜霎时间觉得呼吸困难,对方乘机一挺腰,带着他一起仰面放翻在地上。
后面高武也带着人追上来了,这下形式急转直下,林瑾瑜还被别人从后面制着无法脱身,场面简直糟透了。
人一热血上头就容易陷入一种“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的状态,林瑾瑜此刻就觉得自己全身的血一股脑涌上了脑子,那口恶气憋在嗓子眼里出不去也下不来。
他凸着双眼看了一眼身边路下边那个不算缓的斜坡,它断断续续覆盖着一些灌木和草皮,裸露的黄土上分布着零星的小石子,肉眼看起来倒没什么大石块,至多也就硌了点,擦破几块皮,但愿别撞个半身不遂……
林瑾瑜没时间作更仔细的地质调研了,他吸了一口气,一个翻滚,跟玩人体保龄球一样,带着箍他的那个人一头栽下,就从陡坡上滚了下去。
这可是未经人工雕琢的大山,这山窝窝虽然不是什么看不到底的万丈深渊,可也有好几十米,这段坡又陡,中间地势复杂,谁也不知道草里藏着什么蛇虫鼠蚁,慢慢滑下去也就算了,就这么个车轮样的疯滚法,万一撞到大关节或者脑袋,那可不是开玩笑的。
高武几人慢了一步,追到路边时,他们已经滚下去了。
“操!”高武脸色阴得能滴出水来:“有种。”他们几人没那个直接抱头往下滚的疯劲,只踩着土滑了下去追,速度就要慢许多。
从背后箍林瑾瑜的那个倒了八辈子霉,啥准备没有就被林瑾瑜拖着一下滚了下来,还垫在下面替他挡了不少石子、土疙瘩的。滚了几圈他手就没力了,松开了林瑾瑜。
也算他们运气好,一路滚下来真没碾到什么蛇窝,掉到什么山坑里,林瑾瑜命大地一路到了坡底,除了擦出一身的血痕,蹭掉几块皮肉之外,啥大毛病没有。
他甩了一下扭到的手腕,爬起来就顺着山窝往前跑,跑过一个弯道,看到坡度缓一些的地方便拼命往上爬,试图重新回到路上去。
他脚好像也扭到了,不过不太严重,这会儿肾上腺飙升,根本感觉不到疼。
林瑾瑜手脚并用从坡上爬回了路上,踩着黄泥巴土路接着往下山的方向跑,可是他快没力气了,高武越来越近,他几乎可以感觉到那伙人就踩着他的影子在追,伸出的手再近一步就可以碰到他的后领。
一旦被追上就死定了,高武的做派他又不是没见过,心狠手辣,下手还没轻没重。
他的心脏剧烈搏动着,肺喘得就像超负荷输出的风箱,林瑾瑜觉得自己的喉咙好像要烧起来了……就在他觉得自己真的真的跑不动了,马上就要力竭被追上的时候……不远处灌木掩映的山路转弯处,一个蓝色的剪影渐渐由模糊变得清晰。
谢天谢地……他们没有错过。这就是他一开始选择顺坡往下山的方向跑,而不是爬上坡往村子方向跑的原因。
林瑾瑜耳边都是缺氧的朦胧耳鸣声,他唯一记得的是灰蒙蒙的草色间,他影子延伸的方向,那个素色的淡远身影,那就是他一直等待的人,林瑾瑜在浅灰色的云层之下,顺着逼仄的山路,背对着夕阳,用尽了全力奔向他。
作者有话说:
彝语小课堂:‘阿妈’这个词其实是意译,彝语里‘阿妈’这个发音的意思其实是外婆,而真正的阿妈其实是‘a mo’/‘阿莫’/‘阿嬷’。
第57章 械斗(2)
其实事后回想起来,林瑾瑜也不明白那一年那一天,为什么他在外面惹了事之后第一反应居然是扭头去找张信礼。
用理智推断,高武那边有四个人,而张信礼只是一个人而已,找他过来干嘛?拖着人家下水,背他的锅跟他一起挨打吗?还是自己独自跑开,一个人解决自己搞出来的烂事比较合适吧……可那个时候他就是这样做了,他潜意识里是如此相信张信礼能够帮他,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犹疑。
也许这出于一种习惯性的依赖,或者某种不知缘由的盲从……很多问题是没有答案的。
张信礼也看到了山路上前后追逐的几个身影,他还没搞清具体状况,就见林瑾瑜使出吃奶的劲朝他冲了过来。
他伸出一只手迎面兜住了他。林瑾瑜实在是没力气了,猛冲过头,跟马拉松冠军冲过终点线的缎带一样一头撞上他的手臂,撑着张信礼拦在他小腹上的那只手就是一通猛喘,整个人几乎要跪下去,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张信礼就这样支撑着他,抬头看向紧随其后的高武。
高武四个人也跑得够呛,全停在路中间撑着膝盖好一通喘。
“瑾瑜,”林瑾瑜听见张信礼叫他的名字:“你还好吗?”
林瑾瑜一边喘一边冲他摆手,自己直起腰来慢慢走了几步,走到一边的山壁上撑着,接着大口喘气:“他们……他们收保护费还坐地起价,我擦……跑得我肺管子都出来了……”
高武也缓过了点劲,撑着自己膝盖道:“放你妈的屁,多管闲事……你狗日的……有本事别跑……”
“你当我傻逼啊,”林瑾瑜道:“还不跑,一动不动是王八,就数姓高那只最大。”
“我他妈……”高武冲上来就要给他一脚,他小弟给他拉了回去。
那个被林瑾瑜赏了一石头的男生捂着自己耳朵后面,把一手血摊开让张信礼看:“你看看你弟干的好事,又没收他钱,他管个什么劲,多管闲事多吃屁,那句话怎么说的,他不仁别怪我们不义……”
“我可去你的吧,”林瑾瑜骂他:“你懂个屁的仁义,你的仁义就是出来抢小孩的钱吗?有本事自己挣去啊,你们一个个没手没脚吗?抢算什么本事?还专挑小孩抢,你脸比玻璃缸还大,比磨盘还大,整个屋子都装不下!”
张信礼从自己身上掏出几百块钱来,轻飘飘朝那个男生脚下扔去,道:“赔你的,医药费。”他说:“拿上滚。”
那个男生看了他一眼,捡了起来,收到自己口袋里。高武骂:“你打发叫花子啊?你以为你什么好人呢,你他妈出来抢的时候我还要叫你一声爹,现在来充好人了?读了几年狗屁回来立牌坊了?”
“你嘴巴放干净点,”林瑾瑜骂他:“满口屎尿屁的你不嫌自己嘴脏我还嫌你恶心。”
“我呸,你算什么玩样在这啰里吧嗦,”有高武的小弟回他:“要不是你哥早把你从这儿扔下去了,小哈麻批。”
林瑾瑜还欲再还嘴,张信礼先开口了,他指着高武道:“闭嘴,”他说:“都给我滚蛋。”
高武满面怒火,他实在是气不过,他跟张信礼虽然确实算积怨已久,可这家伙一年就回来那么两次,平时都不在,在也碰不大上面,偶尔有点什么小冲突,一次半次的忍也就忍了。
可自从林瑾瑜这多管闲事的小哈批来了,他们爆发冲突的次数直线上升,而且回回都当着一大帮人,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张脸啊,是个人都忍不下去。
“是你弟在这里多事,你是铁了心要管是吧?”高武恶狠狠道:“别怪我话没说在前面,别支的小孩过来这里做生意我收路费天经地义,今天就是长辈来了,这事我也占理。”他看着自己几个小弟:“怕个屁,四个打一个,你们都吃屎的吗?”
剩下三个人互相看了一眼,纷纷靠拢到高武身边,散成扇形。他们压着脚步,慢慢朝张信礼围压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