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经很老了,却仍旧精神矍铄,全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腿脚也还算利索,上下楼梯不用借助拐杖。
他朝林瑾瑜道:“回来了?见着张义川他孙子了吧。”
林瑾瑜从没听过张义川这个名字,却很快推测出了爷爷说的是谁。他说:“见到了。”
“对你怎么样?”
林瑾瑜说:“挺好的,很照顾我。”
爷爷咳嗽了一阵,咯下嗓子里那些痰液,说:“那就好,那就好……知道为什么接你回来吗?”
林瑾瑜对此一无所知。爷爷接着道:“那孩子打电话给我说了些你的事,说你军训跟教官处得不好,负责的为难你,还说了好些你在凉山的事,说该让你休息休息,多跟家人处处……我一想也是,小孩子军训也没什么内容,不参加就不参加吧,也算啦。”
林瑾瑜偷偷看他神色,揣测张信礼并没跟爷爷说具体的细节,只挑了个含糊的措辞达成了目的。
他说:“谢谢爷爷,我挺想我爸妈的。”
爷爷叹了口气。林怀南是他最小的儿子,林瑾瑜则是他最小的孙子,从小时候起,他就有操不完的心。
“独生子就这个不好,家里没有跟你同龄的小孩,”爷爷说:“你爸爸太喜欢过自己的日子,只管放手让你自己走……妈妈又太忙,爷爷一把年纪半只脚进土的人,能为你操心一时,却没办法为你操心一辈子的。”
“没啊,您精神好着呢,活个百八十年不成问题,”林瑾瑜口不对心地说:“……我也挺好的,有同学朋友一块,爸妈忙点也没关系。”
爷爷浑浊的双眼注视着林瑾瑜,这个他最宝贝的幺孙……他说:“爷爷给你找个伴吧。”
第84章 鱼的生活
林瑾瑜不太明白这个“给你找个伴”是什么意思,爷爷也没有多解释。他正思忖着,就感觉爷爷那双满是硬茧和皱纹的、属于老人的手伸过来,轻轻摸了摸他的头顶。
爷爷说:“哦……是高些了,爷爷都需要抬手了。”
林瑾瑜看着那张布满了岁月痕迹却仍旧刚毅的脸,说:“爷爷,我今年16了。”
“这么快就16了,挺好……”爷爷说:“总觉得你还小,那时候抱着你,就这么点大……”他两只手比了一下,林瑾瑜看着那个手势,想:那真的是很小的。
爷爷接着说:“你出生的时候早产,才四斤重,比他孙子轻好些,老家人都说这个小毛头难养活哟……谁想一会儿的功夫就长大了。”
老人家年纪大了会特别喜欢回忆过去的事情,那些久远的故事是他们生命里仅有的回忆,他们总是反复对人说起那些不再回来的日子,也许是觉得能籍此抓住一小点点时间的沙子。
林瑾瑜安安静静地听着,其实那些事情他都不大想得起来了,有好多甚至全无印象,但他依然安静地听着。
临了,爷爷怕了拍他的肩膀,说:“回家吧,我会给你爸打电话叫他早点回来的。”
“哎,好。”林瑾瑜顺势起身,出门时听见他爷爷在身后说:“有空多回来看看。”
林瑾瑜听着老式防盗门在背后关闭的声音,回头看了一眼,然后便下楼了。
赵叔原样送他回去,大院里的那些他小时候蹒跚走过的路上树荫茂密,林瑾瑜的高中军训就在这样的茂密里虎头蛇尾地结束了。
那天林怀南回家来依照约定给他做了一顿很丰盛的晚饭,林瑾瑜知道他爸爸原本其实是不大会做饭的,他不爱做饭也不爱把注意力放在吃上面,有点什么都能凑合当一餐,后来为了林瑾瑜才开始一点点学。
这顿饭过后林怀南自己回书房看书,都是林瑾瑜现在还看不懂的书。他爱把那些书讲给林瑾瑜听,但也仅仅是那些书而已,林瑾瑜这个年龄跟打了鸡血一样感兴趣的漫画、网文、游戏,在他眼里都是些快餐式的小孩子东西……也确实是些小孩子的东西。
爸爸挺好的,林瑾瑜想:只是大家没有什么话说。
他们家房子很大,却时常只有林瑾瑜一个人在。顶层带一个放杂物的小阁楼,坐在阳台上放眼望去时能看到沉没的夕阳与无数直伸向天空的高楼大厦,那些笔挺的建筑把城市切分成一格格规整的方块,数千万人在这座钢铁森林里忙碌、生存。
大家只是在屋檐下各自过着自己无聊的日子。
开学了,在走读与住学之间林瑾瑜选了走读,他还是不太习惯和不熟悉的人同住在一个屋檐下。家里离学校是有点远,可好在有车,每天花上二十多分钟也就到了。
高中不比初中,这是一场拼尽全力争得头破血流,然而不见一丝硝烟的战争,它是一个人一生中第一条重要的十字路口,你最终走的那个方向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今后一段时间你将成长为一个什么样的人……然而大多数有机会站在这个路口的人,在当时往往并不能真正领会到这条路对于他而言究竟有多么多么重要。
上午的课四节变五节,下午的课三节变四节,拓展课、活动课偶尔会被语文数学英语取代,早自习七点多就开始,高一这年每周还有选修课。
那颗遗留的黄铜子弹壳被他随手收在了抽屉里,林瑾瑜只在找东西的时候才会偶尔翻到它。
这是一段说轻松也不轻松,说忙也不忙的日子,附中的管理模式相比全国别的一些高中已经算很自由,大小事务放手给学生部门自己去管。课业虽然仍算得上繁重,但也没有那么那么令人喘不过气。
许钊、黄家耀和林瑾瑜各自撺掇家里找了点关系,托熟人给分到了一个班上,哥们兄弟都齐了,班上同学也还好相处,爸妈依旧很忙,好在周嫂休假回来了。
午饭林瑾瑜会在学校吃,不用她操心,她就如以前一样每晚上按时上家来做个晚饭,周末来打扫打扫卫生、收拾收拾房间和衣服,一个月工资就到手。
到了晚上十一二点,林瑾瑜半玩半写搞定了作业,自己收拾收拾洗脸睡觉,这个时候也许爸妈回来了,也也许没有。第二天赵叔开车送他上学,二十多分钟的事儿,补个眠就到了,周而复始。
林瑾瑜就在这样平静得毫无波澜的氛围里,一天天生活着。
夏天过去了秋天又来,当天气一天比一天冷,枝头的树叶一天比一天稀疏,当他16岁的第一个冬天来临的时候,那间院子、那条狗、那座山、那片海子……那些有关于凉山的记忆已经逐渐变得模糊且遥远,就像近视眼取下眼镜看远处的东西,什么都是不甚清楚的。
他一开始会给张信礼打电话,但慢慢的也不了,一个是因为不好意思老去打扰人家,张信礼也有他自己的事要做。
而且,当彼此的生活长期没有丝毫交集以后,那些曾经算得上亲密的两个人,就没有那么多话可说了。
很多时候,林瑾瑜只有看到手上带红圈的手表,还有那根高武给他的羊头项链,才会零星有那么一点真切感,原来自己真的曾去那么远的地方生活过一段时间。
直到了那一天。
林瑾瑜记得很清楚,那是放假的第六天,小年刚过去不久。
入了冬气温降得很快,上海的冬天不光冷,还湿,那种沉甸甸透不过气的潮湿。
海风很大,又冷又湿的冬日寒风里,忙碌的人们都裹在羽绒大衣里,尽量减少自己和外界湿冷空气接触的面积,戴着帽子缩着脑袋急急忙忙地往家走,只有无数秃着枝丫的老树站在街头数年如一日地忠实凝视着这座极速崛起的现代化城市。
林瑾瑜嫌外面太冷了,窝在家里不想出门,甚至连出被窝开暖空调的心思也没有。他舍不得被窝里那股好不容易捂出来的热气,于是跟母鸡抱窝孵蛋一样死赖在床上盖着被子不下来,反正也没人管他。
寒假拢共一个月,并没有安排补课,虽然临近过年,林怀南仍一大早就裹着大衣出去了,说是有什么重要的饭局。
林瑾瑜做好了晚上再见他的准备,谁知到中午林怀南忽然又回来了,他发现林瑾瑜居然还在床上,顿时勃然大怒,勒令他赶快起来。
林瑾瑜感受了一下外面的温度,实在提不起精神钻出被窝,他裹着被子,只伸出个脑袋敷衍道:“哎好,行,就起。”
实际就是口头行动,根本没打算起。他知道爸爸很快就会重新出门的,起不起的他也不知道,真起假起都一样。
果然,林怀南把带回来的饭菜往桌上一放,回房找了会儿东西就又要出门,他一边穿鞋一边道:“小瑜,赶快起来了,这个点还不起来像什么样子……对了,我晚上可能赶不回来,周嫂一家人都回老家过年,今天也来不了了,你早点点个外卖,吃了饭别忘了去车站接哥哥。”
林瑾瑜呆坐着,木偶一样顺嘴回道:“哦,好,知道了。”
过了两秒,他猛地一抖,重新问:“你说什么?”
“接哥哥呀,”林怀南回头说:“他今天的火车,本来我说我去接的,可没想到临时有事,跟局领导吃饭,推不掉。”
林瑾瑜瞪着眼睛愣了几秒,好不容易才消化了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他把被子一掀:“什么时候的事儿?怎么不早告诉我?我为啥压根不知道这事儿?”
“没告诉你吗?”林怀南想了想,回忆道:“好像是没告诉,决定得挺仓促的,毕竟上海跟四川隔得太远了,过来读书到底好不好谁心里也没谱,还得顾虑着他家里是不是同意……后来爷爷考虑再三,问了他自己,说还是想来大城市看看,就拍板定了,定得仓促,直接买的最近一天的票,就忘了告诉你了。”
林瑾瑜敏锐地捕捉到了关键信息:“读书?”他说:“他要过来读书?”
林怀南道:“嗯,暂时试试看吧,不过现在不在招生季,只说暂时借读在你们学校,能不能适应还不知道,先观察一段时间吧。”
林瑾瑜简直觉得不可思议,林怀南反复嘱咐他:“你别给忘了,哥哥不认识路,记得去接。”
林瑾瑜问了哪个车站,几点,哎哎哎哎哎地应了,等林怀南关门后,他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滚下来,穿衣服刷牙洗脸,火速吃了早饭……等万事搞定,收拾一番穿好衣服坐在客厅里的时候,林瑾瑜看了一眼挂钟,离张信礼的火车到站还有整整六个小时。时间早得很,做个全套spa都还有富余。
但他已经开始在瑟瑟的冬日微风里期待出门的那一刻了。
第85章 重逢(5k海星加更是也)
他家离火车站挺远,好不容易熬到了七点,林瑾瑜提前了整整两个小时出门。
冬天天黑得早,今天又是个阴天,才七点多点的光景,已经黑咕隆咚得跟入夜了似的。林瑾瑜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出门坐地铁,街上风大,吹得他恨不得把自己整个人塞进某种密不透风的球里滚着走。
春节将近,到处都是红色的装饰,一线大城市总被调侃外来人口多,春节空城,林瑾瑜走在街上时确实觉得人比平时少了些,也不知是都回家了,还是天太冷,大家都不愿意出门。
这时节该回家的人都早回家了,平日人头攒动的火车站这会儿稍显冷清。
站台票已经取消很多年,林瑾瑜到早了,进不去里面,周围店铺也大多关门放假,回去过年了,他没地方去,索性直接站在出站口等。
有好些戴着毛线帽,裹着军大衣的大爷大妈跟他一起站在出站口,时不时伸长脖子往里张望。大概都是在等他们没买到早些时候的票,只能跟春节赛跑,抢着回来过年的孩子。
站久了腿麻,林瑾瑜缩着,用羽绒服帽子把脸裹得只剩一双眼睛露在外面。他等无聊了,便拿出手机给暌违已久的张信礼打了个电话。
嘟声响了足足59秒,对方没接,大概是静音了没看到。林瑾瑜便从袖口里伸出手指,给他发了一条只有一个酷笑猫头表情的短信。
过了大概十多分钟,那边回了一个:“?”
哎哟,这人果然还和以前一样无趣,林瑾瑜想着,打字问他:刚干嘛去了?
过了一分钟,张信礼回:上厕所。
林瑾瑜打字:厕所上这么久,你肾虚吗。
张信礼道:人多。
林瑾瑜想到这趟车是k开头的,在绿皮火车已经销声匿迹的今天,“快车”反而变成了最慢的火车,绝大多数民工过年回家就买快车站票,车厢连接处到处是蹲着坐着站着的民工,麻布袋子、编织袋、行李箱密密麻麻堆了一地,过人都费劲。
他发:怎么买快车过来,可以买高铁或者飞机啊。
张信礼回:便宜。
林瑾瑜问:那你坐了多久啊?
张信礼道:二十五个小时。
二十五个小时等于一天还多了,在火车上待那么长时间不憋得慌吗……林瑾瑜继续找话跟他聊:你买的啥票?
张信礼说:坐票。
坐二十五个小时?!屁股不会开花吗……林瑾瑜道:太久了吧,怎么不买卧铺。
张信礼回:没抢到。过了一会儿又发来一条:便宜。
这么小气,偶尔也该对自己好点的嘛……林瑾瑜这么想着,手上打:你应该把这五个字打一起,发一条短信,这样便宜。
张信礼问:叔叔呢?
叔叔?什么叔叔……林瑾瑜想了半秒,反应过来这说的是他爸,他说:什么叔叔,你应该叫伯伯。
这次等了几分钟对面才回:逢人减岁。
哎吗,还挺有社会经验……林瑾瑜问:怎么这么久才回信息。
张信礼答:刚有老人家上车,帮他们放行李。
这句话让林瑾瑜想起以前在凉山车上,张信礼给某个素不相识的爷爷让座那一次……那些已经模糊的绿树、青翠的山峦,还有透过车窗一栏栏洒进来的日光。
林瑾瑜回:你叔跟人吃饭去了,只有你爸爸在等你。
张信礼显然没有get到意思,他问: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