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上北风呜呜吹,今天好像比昨天更冷了,走在路上耳朵都冻没知觉,林瑾瑜大半身家都在学校,帽子围巾一应俱全,张信礼就不同了,他来的时候是十月份,天气刚刚转凉,入冬之后穿的厚衣服几乎全是林瑾瑜的。
好在林瑾瑜平时本来也是宽松款骨灰级爱好者,他的衣服张信礼穿也能穿。
“你等等,降温了。”出租屋和教室都有暖气,温度宜人,外面就不一样了,眼看北风凛冽,林瑾瑜路过寝室楼时叫张信礼等等,自己上去给他拿了条围巾下来。
寝室里他室友都在,林瑾瑜进门没和任何一个打招呼,拿了东西就走,室友不约而同转头看他,室长好像犹犹豫豫想说点什么,却没找到机会开口。
林瑾瑜目不斜视拿了围巾下去,往张信礼脖子上一套,道:“得,走人。”
张信礼不习惯戴这个,他扯了扯林瑾瑜给他围好的围巾,好像有点想把它拿下来。
“别动,”林瑾瑜道:“老实点,你想光脖子挨冻啊,这儿的风四川可比不了。”
张信礼道:“不太……习惯。”
围巾这玩样对一些糙老爷们来说就跟秋裤一样,好像是小孩和女生才需要的装备,骤然穿戴上不太舒服。
“那就赶紧习惯,”林瑾瑜边走边道:“别活那么糙。”
机场离市区有些距离,林瑾瑜掐着点带张信礼到了接机口,没等多久就看见许钊推个行李箱人五人六地顺着人流走了出来。
发小相见分外闹腾,许钊还和以前一样张扬,隔老远就大声喊林瑾瑜的名字,冲他招手。
林瑾瑜也很高兴,他幅度不大地挥了挥手回应,叫许钊赶紧过来。
“嘿,这么久不见,我咋觉得你矮了。”许钊走近了,放开行李箱拉杆就要给他个熊抱。
林瑾瑜顿时大惊道:“等等等等……你你你你……别过来!”这会儿他的固定带穿在厚实的羽绒服里面,出门前特意藏好的,外面根本看不出来,许钊还不知道他受伤了,这家伙向来咋呼,这一捣鼓不给他把骨头茬子抱移位了也得把他干地下去。
眼看这一百多斤的“壮汉”就要迎面砸进怀里,就在林瑾瑜大脑当机,手忙脚乱不知道是该先躲还是该先大喊解释的千钧一发之际,张信礼及时伸手抵住了许钊的肩膀,把他拦在了安全距离之外:“等……”
许钊不明所以,满脑门问号道:“侬做啥?”
“你先出来,”林瑾瑜松了口气:“出来说。”
许钊浑身洋溢着老哥们重逢的喜悦,他推着行李箱走出通道,纳闷道:“兄弟,搞什么飞机?这么久不见怎么跟闺女防色狼似的防着我?太伤我心了吧。”
“你他妈才闺女,你全家都闺女,”林瑾瑜瞪了他一眼,把自己羽绒服拉链拉下来点,给他看里面白色的固定带:“我现在可是伤员,就你那一抱不得给我当场整出大出血。”
“我操,”许钊被这阵仗吓住了,道:“怎么搞的?不会残了吧?”
他在哥们面前说话一向夸张,张信礼道:“没那么严重。”
“你这伤到底怎么回事?”许钊问:“还有前段时间那失踪,搞什么飞机?”
林瑾瑜拍了拍他肩胛,跟许钊勾肩搭背,带着他往外走,道:“说来话长,先带你去吃饭。”
他这班飞机刚好在饭点前降落,不提供正餐,许钊被林瑾瑜勾着,一路出了机场去坐地铁,张信礼一言不发地跟在他们身后,让他俩叙旧。
按道理林瑾瑜本来是想找个好地方请客的,地主之谊嘛,可如今他财务拮据,账上花的还是张信礼的钱,没脸拿自己男友的钱充大方,便问许钊要不去学校边上吃个黄焖鸡算了。
那玩样一份就有肉有菜有汤,还1元不限量添饭,虽然烂大街吧,可性价比高。
许钊并不知道林瑾瑜如今的境遇,他刚下飞机有点累,也懒得折腾,当即无所谓地说随便。
正门外有条餐饮街,人流主要就是学生,正是饭点,林瑾瑜带他们进店费九牛二虎之力找了张空位坐了,看了眼墙上沾着一层油的菜单,点了三份黄焖鸡。
这顿便餐预计四十八,张信礼倒了三杯水过来,林瑾瑜一个人过去把钱付了后回来和许钊聊天。
“三言两语真说不清楚,”此前许钊已经追问过无数次,林瑾瑜手肘撑在桌上,组织着措辞道:“就……我跟家里吵架。”
真实情况当然比吵架严重得多,可林瑾瑜选择不说,高中的时候、上次同学聚会的时候他都试探过,许钊的态度非常明确:他既不理解也不接受gay,觉得那玩样反人类、很恶心。
“吵什么啊,搞这么严重,”许钊指着张信礼道:“都报失踪了,你可不知道,那天凌晨一两点他咣一个电话给我打过来,说自己在你学校不见你人,他妈急得哟,跟你被绑票了似的……熬一夜没睡在这儿满世界打听,我还以为……”
许钊还在叭叭,林瑾瑜听着他的话,偷偷斜眼瞄了张信礼一眼。他知道张信礼作息很规律……在过来这边照顾他之前一直很规律,晚上最迟十点半必睡觉,特反感别人扰乱他生物钟。
如果不是因为担心跟上心,他不会连夜跑他们学校来找人的。
林瑾瑜还依稀记得那段日子自己的状态,那是很难描述的一种状态,总之就整天低落,反复想些悲观的东西,那时候他非咬牙啥都自己扛,虽然主观上并没有想要因此去责怪张信礼,但潜意识里总还是有点沮丧,觉得自己一个人好难,张信礼一直逃避,这种时候不在他身边,甚至想是不是张信礼其实没有那么喜欢他。
但原来不是的。
“哎呀反正就吵架,你知道这个就行了,”林瑾瑜道:“别八婆一样刨根问底。”
“切,你八婆。”
许钊这时候还以为林瑾瑜只是和从前一样为了点生活小事跟他爸闹矛盾,这种矛盾没什么大不了的,从小到大他见过很多次,以前小学初中的时候,林瑾瑜跟他爸吵架了也像这样离家出走,躲许钊家里赌气玩失踪,故意气他爸,看他爸什么时候会发现他不见了,都不是多大的事,闹个把星期也就好了。
林瑾瑜问:“对了,接收函呢,你晚上住哪儿啊?”
许钊出门从来不搞什么规划,也没提前订酒店,他翻出两张接收函来给林瑾瑜,道:“不知道啊,我就来找你玩,你不会让我一个人住酒店吧,那多没劲,我不白来了。”
人大老远跑过来,晾一边确实不太地道,林瑾瑜没想太多便说:“要不,在我们那儿挤挤?”
张信礼本来在喝水,冷不丁听他这么一说好像想说些什么,然而还没等他说出口,许钊已经神经大条地拍板定了,道:“行,正好,晚上一块打游戏。”
张信礼只得把话咽了回去。
要是整租还好,可他们偏偏只租了一间主卧,就一张双人床,睡三个人虽然挤挤也能睡下,可……怎么总感觉那么别扭?
店里生意不错,没等太久,热腾腾的黄焖鸡便上来了,林瑾瑜给他俩递了筷子,刚要招呼开吃,却见大门口忽地走进两个人来。
店里暖气充足,人头攒动,那两人目光四下转了圈,本来是想找找看有没有空位,却一眼看见了林瑾瑜,眼神忽地亮了。
吃个饭能碰见老朋友也算缘分,老罗带着小斐,喊了声林瑾瑜的名字,很高兴地跟他打招呼。
“巧啊,”林瑾瑜也看见了他们,不由寒暄了两句:“你俩今天还约一块了。”
倒也不算很巧,这满店坐的基本都是大学生,碰见个熟人不稀罕。小本路边馆子店面小,店里一共就那么几张桌子,每张都有客,老罗和小斐走过来边回林瑾瑜的话边找空位,找半天也没找到。
“都坐满了,要不拼个桌?”男生呼朋引伴坐一起吃个饭再正常不过了,林瑾瑜看实在没位置了,想着反正都是朋友,便问他俩要不要过来挤挤。
大家一块吃也热闹,小斐欣然从命,叫老板加了张凳子,和老罗一起坐下了。
“你俩今天怎么单独出来约饭了,”许钊不认识他们,林瑾瑜简单介绍了下双方,说都是自己特别好的朋友,真心相待肝胆相照的那种,谁也用不着拘束客气,放松随便聊:“小群里都没发消息,排挤我是吧。”
他当然是开玩笑的,老罗比较外向,爱交朋友,还有点粗枝大叶,他见桌上有个不认识的,本来还带着最后一丝拘束,可林瑾瑜话说得很满,特放松、特可信地说在座的都是他铁哥们真朋友,他就有点会错意了。
许钊确实是林瑾瑜很好的朋友,不是虚假兄弟情,是就算吵了闹了一千次也还是能和好如初,两肋插刀的那种,但……不是老罗理解的那个意思……
“那可不,”老罗想也没想,大咧咧道:“你有对象陪着抱着,成天搁那儿出双入对的,咱单身狗也没男人,还能咋地,空巢老人抱团聚餐,慰问自己孤寂的心灵。”
他说完这通,又好死不死地道:“唉,这个也是圈里人吗?”
“……”
林瑾瑜根本没想到他会上来就开这玩笑,一下给整懵了。
老罗其实没有恶意,只是好朋友吃饭侃大山随便打趣两句无伤大雅的玩笑,他调侃林瑾瑜和张信礼时是带着那么点祝福甚至羡慕的,但是……但是但是但是!这跟他好似阴差阳错间在饭桌上引爆了颗原子弹一点都遇戏不冲突。
许钊本来就不是那种聚餐时候安静如鸡,埋头吃饭的人,别管桌上说什么话题他都要踊跃插一脚,老罗的话一字不漏落进他耳朵里,这八卦大王瞬间跟听见台湾收复了似的,吃惊地张着嘴巴把筷子一拍,抓着林瑾瑜就道:“什么什么什么?你什么时候有对象了?我怎么不知道?操!这种事怎么都不告诉我?”
林瑾瑜被他抓着,背上冷汗都快下来了,这这这……什么晴天霹雳平地惊雷飞来横祸祸从天降,这让他怎么回答?总不能又编个不存在的女朋友出来吧?他爹妈都让他有阴影了,这辈子再也不敢瞎说自己有女朋友。
“喂喂喂,说话啊,怎么回事?傻了?”许钊跟林瑾瑜大眼瞪小眼瞪了半天,林瑾瑜就跟被葵花点穴手定住了似的,嘴唇微张,阿巴阿巴半天啥声音也没发出来。
“……”老罗嘴太快,张信礼也有点懵,他想去抓许钊让他松开林瑾瑜,却又不知道该不该,一时也愣在了原地。
许钊逼问半天,忽然觉出点不对,老罗刚刚后半句说啥来着,没有男人?什么男人?他自己不就是男人吗?
他咂摸了半天,忽地一秒扭头看向老罗,惊呼道:“我操,你还是个基佬啊?”
基佬这类“某某某某佬”的词在中文语境里偏贬义,gay在自我介绍的时候也许会说自浴溪己是同或者gay,但很少会正儿八经地说“我是死基佬”,就跟上海人不会自称上海佬一样。
许钊语气说不上恶毒,但也绝对不友善,那惊讶程度,跟看见母猪上树似的,一下把老罗听不爽了,当即质问道:“你什么意思啊?”
先前林瑾瑜的话让他以为许钊肯定是知道他好朋友就是gay的,这会儿见他这副表情,难免有心理落差,假如一开始就知道这桌上坐了个恐同人士他反而不会怎么样,人家接受不了这个也没辙,大不了避开这话题闷头吃鸡,可现在……
许钊沉浸在巨大的讶异里,有点口不择言:“我操,你怎么会是那个啊?”
老罗是他这辈子听说过的第二个gay,他刚刚还跟人家谈笑风生碰杯呢,这会儿有点接受不了,颇有些想拿纸巾擦手的意味……而且,这家伙刚刚问他是不是也是圈里人,什么圈?不会是他想的那样吧?操,好恶心!
小斐这时候也看出点不对,意识到他们可能误解了林瑾瑜嘴里“真朋友”的意思,扯了扯老罗的袖子。
“哪个啊?”老罗这时候也被许钊的语气弄得火冒三丈,毫不客气道:“不会吧不会吧?20xx了,还有人搞歧视?哪里来的僵尸,有没有读过书啊?”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已经隐隐有吵架的势头了,林瑾瑜整个大无语,好好吃个饭怎么整这出?许钊那些话他心里听了其实也不舒服,偏偏又有从小到大的感情在,他不知道应该怎么办。
当你其实是你很好很好的朋友厌恶的那种人,你该怎么办?
许钊本来也容易被激怒,越发口无遮拦:“什么歧视?不就问你是不基佬吗,你他妈阴阳怪气说几把呢?”
老罗不甘示弱:“基佬怎么了?关你屁事,吃你家米了?满口几把几把的,你这么爱吃几把,来,老子让你吃个够!”
短短几分钟就已经进阶到粗俗喷吐生殖器的阶段了,许钊怒发冲冠,终于恶毒之极地道:“那玩样只有你们死基佬才喜欢吃吧,妈的恶心吐了,果然吃多了嘴跟屁眼一样臭,你他妈爱搅基是吧,喜欢插男人得多变态?不恶心吗?正常人都吐了,反人类的玩样,怎么还不灭绝啊?”
属实难听到了一个境界,他用的那些词都是网上那些嘴臭又不懂尊重他人为何物的极端份子造出来经常拿来攻击gay的,粗俗恶心之极,偏偏那些外号由于过于不堪,让人不知道从何反驳起,没逻辑的玩样就谈不上反驳,但侮辱人之极。
张信礼手指蓦地跳了下,他们桌前后还有别人,这通吵属实尴尬……与此同时,林瑾瑜心里的那根线终于“嚓”一声崩断了,他把碗一推,弄出巨大的声响,喝道:“够了!”
他眉头皱得死紧,放在桌面上的手握成拳,用压过他们两个人的声音对许钊道:“你他妈说够了吗?有完没完?没说够要不给你个喇叭你全学校广播去?”
这是林瑾瑜第一次冲他发这么大火,许钊目瞪口呆,这混世魔王一下给镇住收声了。
桌上几个空碗歪七扭八倒着,林瑾瑜站起来,烦躁意味十足地把自己手里的筷子扔在桌子正中央:“你要说那样的话是不是?我告诉你,这都是我朋友,你觉得他恶心是吗?好,那我告诉你……”
林瑾瑜就这样,许钊是他发小,他不能接受这个他也理解,为了照顾许钊的心情他可以忍着憋着,保持礼貌什么都不说,自己受点委屈没什么,可牵扯到帮过他的朋友、恋人……牵扯到张信礼他就不能忍了。
刚刚许钊那七七八八的难听话基本四下开火全扫射了个遍,那些话张信礼听在心里也会很难受,他本来就是个没有安全感的人。
张信礼微微抬头看着林瑾瑜角分明的侧脸,那张脸上神色果决而坚毅,如果神赋予世人十分勇敢,那么那个时候林瑾瑜身上就有十分。
他看着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发小,在大庭广众下说:“……我跟他是一样的,就你想的那个一样,他恶心那我也恶心,懂吗,就这样。”
第229章 啊?啊!啊?!
许钊怎么也想不到,其实此刻这张桌子上,他是唯一的直男。
这饭馆小得就像只麻雀,他们吵架的动静委实不小,四面八方吃饭的学生出于礼貌没有看得太明目张胆,但除非是个聋子,否则该听的不该听的肯定都听见了。
许钊那嘴啊,是真的臭,直男骂人不堪入目,他刚刚嘴炮嘴得有多爽,这会儿一桌人就有多丢人和尴尬。
但林瑾瑜没心思在意这种小事,也许是打击受多了心硬了,吵个架被围观算什么,他看任他看,还能少块肉不成……他烦的主要是许钊。
又烦又气又难过……干,为什么这个世界要有那么多矛盾,为什么有那么多人就是无法共情少数人,为什么那个无法共情还嘴臭的死直男偏偏要是许钊啊!
林瑾瑜脸色阴沉,许钊还在那儿懵逼,这家伙脑筋一下没转过来,反射弧贼长,还在思考他话到底啥意思,一样?什么一样?本科一样都是这学校,染色体一样都是xy?
毕竟打死他他都想不到自己最亲密的发小也是他嘴里恶心的gay。
桌上其他人脸色也不好,都跟看那啥似的看着许钊……没办法,谁叫大家都是被攻击者本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