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中你着重列举了四个比较重要的大项以论证自己优秀的工作能力,其完成时间分别是四月、五月、六月及六月;例举小项8项以论证自己勤勉的工作态度,其时间分别集中在三月上旬和七月下旬,对吧。”
小个子不明白他的用意,仍答道:“是。”
“那么现在我这里有一些问题,”林瑾瑜侃侃道:“为了方便我按时间顺序分别用阿拉伯数字表述你所陈述的项目好了。据我所知,你其中提到的1号、4号大项并不像你说的那样几乎是你一个人独自完成的,事实上这两个项目由你和当时的副组长一起负责,只是最后由你上交给领导而已,为什么你在叙述里绝口不提另一人负责的部分,只夸夸其谈自己?”
“……”小个子说:“我……我确实为项目出了很多力,当时……”
他话未说完,林瑾瑜已抢在他前头道:“是的,我想你确实是出了点力的,我只是询问为什么在叙述里夸大其词?”
小个子听了他的问题,手不住搓着,道:“嗯嗯,当时是这样……”
林瑾瑜发完问却不给他回答机会,又一次把话头抢了过去,波澜不惊道:“当时的情况当然属于两方合作,每次都是副组长完成开头的60%-70%,你完成最后30%-40%,并以自己受累,让他休息为由一个人交给了刘主任,这我们大家都知道,你不用赘述,”他又重复了一遍:“我只是询问你为什么在叙述里夸大其词。”
“……”
小个子心跳加快,为什么林瑾瑜会知道这些?这种合作工作都是谁哑巴谁吃亏,而且吃的都是哑巴亏,根本不好告状,单位上层无人知道这种小事,他尽可以放心美化成自己的工作经历——谁还没往自己脸上贴过金呢,小个子觉得很正常。
谁能想到会有人当场戳穿他?
林瑾瑜当然知道,因为他跟组里大多数人关系好。那些日子是他站出来,说没必要第一天就功利主义,绑架所有人请师父们吃饭;是他在主任交了不合理的任务下来时帮其他不敢说的人开口向上面反映;是他总在专业问题上不带任何功利倾向地把自己知道的告诉其他人。
周围的人是一面镜子,你做了什么,你是个什么样的人,跟你相处的人也许不说,但心里有杆秤。
而且他挺会答话的,是个不错的倾听者不说,口风还很严,从不乱传话。大家有时私下单独聊天时,关系好的同事会互相聊点工作上的不如意,吐吐苦水,社交能力出色的人就这样,会有很多朋友,也不一定说多铁,反正是朋友,而很多朋友又会带给他很多信息。
张信礼站在小个子身边看着他,林瑾瑜措辞犀利而严谨,不卑不亢,也无半分怯场意味,提问的语气包括所提的问题均切中要害,小个子的嗫嚅竟让他看起来颇有几分威风凛凛。
他们在上海的一年过得很艰难,作为站在当一个学生与成为完整、独立的成年人的交接路口,林瑾瑜对许多事没有经验,也搞砸了很多事,比如花钱大手大脚、找工作不知道水深就敢往下淌导致欠了好几万债,还不爱做家务,回家往床上一躺就知道打游戏等等……他在张信礼面前曾经那样半成熟不成熟,好像只是一个富有朝气,但是不知道柴米油盐的大学生而已。
学生适合恋爱,但不适合结婚,只有完整独立的成年人才能携手度过漫长的余生。
平凡的生活会迅速消磨掉爱情里的激情,张信礼疲惫不堪,几乎要忘了他也有自己所擅长的领域,几乎忘了林瑾瑜其实是一个比自己更加耀眼的人。
“至于三月上旬那些小项……”林瑾瑜看着小个子一点点难看起来的脸色,没露出任何得意神色,只宛如一冰冷的、客观的质询机器般,接着道:“我也有话要说。”
许大伯朝左右俯了俯身,问刚林瑾瑜说的那些项目具体是哪些,记录还在不在,叫现在去再查一遍,还问小个子刚刚的陈述有没有记下来,提到的所有一并查看一遍,查细节。
小个子开始出汗。
“……你说当时所有人都刚刚实习,遇到事情都没经验,也还没放开胆子,所以调人去打下手时没人想去,总是你出于责任感自告奋勇,”林瑾瑜缓缓道:“据我所知不是这样。”
他转向张信礼,说:“去干没有人愿意干,或者没人敢干的工作的人,大部分时候都是你,不是吗?”
刚参加实习的时候,所有人还没从学生的身份中转换过来,遇事总是畏畏缩缩。
那时候单位也不敢让一个或者两三个实习生负责手头工作,因此放给他们的总是一些大作业,要全组一起完成。别人抢着把容易的部分做完了,难的没人做,最后都落到张信礼手上。
“你在刚刚三分钟所说的那些项目里,1项虽然是小组作业,但最难的攻坚部分是你一个人完成的,并不像你传达出的那样好像是所有人平均出力;2项是3月末,分派给每一个人的第一份单独作业,当时没有人敢先动手独立完成,是你开的头,其他所有人,包括我,不过照猫画虎,你可以谈一谈当时自己的想法跟经验吗?”
所有领导目光锁定在张信礼身上,等着他回答。这很有叙述价值啊,假如是真的,这年轻人刚刚不说很可惜,可能是不擅长嘴上找切入点。
“……没什么想法,只是总要有人做,”张信礼看着许大伯,如实说:“其实学了几年,每个人都有能力,只是没人敢先迈出那步而已。”
许大伯面色和蔼,没说话,示意林瑾瑜有什么话可以接着问。
“哦,”林瑾瑜会意,接着淡淡道:“那为什么你先迈出去了,不是我,也不是别人,是你比较冲动,狂妄自大,不管三七二十一做了再说,结果歪打正着吗。”
“当然不是,”张信礼没懂他为什么这么说:“我在动手之前做过详细的了解,整体分为几个部分,每个部分应该如何实操,我都了解清楚再完成的。”
“没想过自己作为第一个会吃亏吗?”林瑾瑜问:“别人都不动手,就是等着第一个人先交上去,打听了领导的反馈之后私下改自己的。”
“没想过,”张信礼没有丝毫迟疑地说:“既然我开始动了,就是确信自己可以完成,不需要等别人。”
林瑾瑜点头,又问了别的、那些他看着张信礼完成,没有人愿意做的苦活累活难活之后坐下,说:“我问完了。”
许大伯全程认真倾听,等他坐下后道:“很不错,实习生比较常见的毛病就是手生,没胆气,我工作也二三十年了,负责过十多期实习工作,难见这样胆大心细,又不一味莽撞的大学生新人。”
他看了眼小个子,脸上仍是笑容:“更难得的是踏实,不浮躁不功利,一个团队很需要这样的人。”
其他小领导纷纷附和。
张信礼道:“功利当然也是有的,工作需要功利心,但不能只是功利,我只是觉得那是我的工作。”
许大伯笑了几声,纠正他:“那叫上进心,和功利又是不一样的概念了。”
张信礼想了想,道:“您说得对。”
两人聊了几句,小个子站在一边,无人问津。
林瑾瑜并不觉得他可怜,对他的尴尬也无动于衷,只觉得活该。
领导们和谐讨论片刻,对小个子道:“你回去等通知吧,嗯……等把项目记录查过一遍后通知你。”
虽然说是这么说,可用词是“你”而不是“你们”,结果已经显而易见了。
小个子忽然像只泄了气的皮球。
“这不公平……”他喃喃道:“这根本不公平!”
他投这个实习申请就是为了转正解决就业问题,现在名额不是他,那他忙活这一场有什么意义?
“他们是认识的,”小个子声音陡然增大:“这根本就是黑幕!”
“我们当然是认识的,”林瑾瑜说:“我没有隐瞒,我认识他,就像——我认识你,我们是同期,所以我才能评价你们,有问题吗?”
“那不一样,”小个子嘴唇因为激动而哆嗦:“你和他……你们之间……你们……你们是那个!”
林瑾瑜露出不可理喻的表情,好像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你失心疯了吧。”
“我看见过你们亲嘴,”小个子明显不能接受这个事实,煮熟的鸭子眼见着飞了,大概谁也无法在短时间内接受,他开始口不择言,把那些传言、黑色八卦通通外说:“你们是男同,”他说:“根本不适合留在单位。”
“……”林瑾瑜脸上肉抽了抽,这是个颇有难度的表情,但他做出来了:“我真没想到……”他以一种极度不可置信的语气说:“你为了转正,连这种天方夜谭都说得出来。”
原本在心里大叫不好,敌人这不直接偷家了的许钊:“?”
“我们是中学同学,关系确实不错,这点许大伯也知道的对吧,”林瑾瑜说:“刚来上海的时候比较拮据,确实一起挤了一个房间,但是我想不通,这种……这种根本不可能的谣言到底是从哪里传出来的,男的跟男的谈恋爱?这怎么可能!”
在场几个领导听过这个传言,互相对了对眼神,露出疑惑的神色。
林瑾瑜接着异常费解地道:“那个……我实在无语了,可以问问你从哪里听来的吗?”
小个子本人就是“谣言”源泉,他显然交不出什么名字来,而几个领导耳语一番后马上对出:他们耳朵里那阵风也无一不是从小个子嘴里吹出来的。
——这个不诚实、抹杀别人劳动成果的小个子。
“……原来是谣言,我说怎么会有这种稀奇古怪的东西,”有几个一开始针对张信礼的小领导说:“太过分了,怎么好瞎传这种事,我还以为我们单位里……”
小个子傻了,张信礼没想到林瑾瑜还能这么随机应变,属实大开眼界。
林瑾瑜皱眉道:“希望不要再传这种无稽之谈了,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两个男的处对象呢。”
“是,这种事情,听起来就不可能。”他听见有人说。
“……”
一番窃窃私语后,嘈杂的讨论声渐渐止住,许大伯敲了敲桌子,道:“好了,这是面试,是正式场合,不是菜市场,该说的也都说了,我看今天就到这里吧,面试结束,下班。”
他对张信礼道:“明天到人事做个录入,你现在还没有毕业证,等临毕业,凭证会按地址发到你们学校,进档案。”
小个子仿佛一下老了n岁。
……
“笑死了,你还有这手。”
喧嚣的马路上,许钊笑得牙都快掉了:“我还心说不好,那龟孙怎么知道你们在谈恋爱的,还当着我大伯的面说,真是急死人,没想到……”
“雕虫小技。”林瑾瑜淡淡回了,走自己的路。
张信礼就跟在他们后面,他并不知道林瑾瑜要去哪里,但还是跟着,就像在拉龙学校时那样。
林瑾瑜从面试结束后还没理过他,刚刚会议室里的解释、对答、引导就像从没发生过。
许钊倒是经常和他搭腔,并热情邀请他一起共进晚餐,但是——张信礼不怎么回他,就像林瑾瑜不理他一样。
两个曾经是情侣的人,中间夹着一个双方共同的朋友,各自心里都五味杂陈,气氛很窒息。
街边大小饭馆食客济济,又到了吃完饭的时候了。
林瑾瑜昨晚跟林烨说了,他今天上午面试,中午不会回去吃饭,晚上倒是可以叫上许钊,三人组时隔多年再一起去以前常去的馆子搓一顿,现在应该——
果不其然,林瑾瑜带着许钊、许钊拉着张信礼,三人“拖家带口”走到早约好的馆子时,林烨已坐在那儿拨弄自己面前那白开水了。
张信礼脚步一顿,与此同时,一直没什么表情的林瑾瑜忽然笑了笑,朝林烨招手,十分亲切地打了个招呼。
第348章 气死你
“嗨。”隔着大老远,林瑾瑜就开始冲林烨招手,并配以亲切异常的灿烂笑容。
林烨一开始还以为他是面试发挥不错,心情很好,故而也用同样的语气回了个“嗨”,道:“等半天了,赶紧来坐着点菜。”
许钊显然不如林瑾瑜和林烨熟,因此自然而然一屁股坐了对面,把林烨身边那位置留给发小。
林烨起得晚,早饭午饭一块随便对付的,此刻饿死了,非常想赶紧吃饭,他把菜单给了林瑾瑜,抬头,正要问他喝不喝东西,却见来来往往,脚步匆忙的服务生后边好像还站着个不速之客……
“你要喝点什么吗?”林瑾瑜问了这句,忽见林烨一个激灵,懒洋洋撑着下巴的手撤了,皱眉、眯眼、张大嘴,意外又震惊地道:“他……呃……他……”
他纯粹只是震惊于张信礼出现在这里,但是这个反应也可以是另一种心理活动:林瑾瑜已经和我开始了新生活,这时候他前任突然出现是几个意思?来打扰的?来撬墙角的?他们怎么一起出现,是……发生了什么吗?
假如林烨真的在和林瑾瑜谈恋爱,那么这种担心不无道理。
张信礼心想:杞人忧天,假如我真的要卑鄙地做什么,在学校的时候就已经做了。
林烨仍瞪着他,拿手肘戳林瑾瑜,试图弄明白现在是什么情况。
林瑾瑜假装没感觉到,只说:“不是说我下午有事,你饿了可以先点菜吃着,不用等我们么,你午饭一向纯对付。”
平时朋友间很正常的话此刻听在张信礼耳朵里全有种挥之不去的暧昧感,这种带着亲昵的埋怨大概是只有恋人间才会有的吧。
林烨还在戳,张信礼把目光从林瑾瑜身上移开,在许钊旁边坐了,淡淡道:“我只是来吃饭的。”
意思是没有想单方面做些什么卑鄙举动——就算要做些什么,也是光明正大竞争。
许钊不失时机,非常捧场地道:“嗯嗯嗯嗯,是我邀请他来的,我邀请的。”
毕竟这次聚餐原本是他们仨约的,没有第四个人,张信礼如今跟着来了总得有个说法,林瑾瑜肯定不会给他台阶,许钊怕他尴尬,便揽过去说了这么一嘴。
林烨还是感到很疑惑,不是吃饭的问题,而是四川和上海相隔千里,张信礼这么会突然跑到这里来?而且……瞧林瑾瑜之前那恨不得咬死他的劲头,就算张信礼来了上海,他这么会跟人家碰面?还允许张信礼坐上这张桌子。
这实在是太奇怪了,最近这俩人应该也没什么打交道的机会啊,哦,除了前段时间庆祝共同朋友上大学……也不对啊,林瑾瑜明明说两人什么也没发生,这么一扭脸就……难不成其实干柴烈火了?
前任见面,独处一室还什么都没发生,那后续基本是老死不相往来了,林烨过于震惊,以至于怀疑林瑾瑜没说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