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节

    另外在刚才庞叔叔跟我说完那句话之后,这位付律师居然就这么坦然受之了,连一句谦虚客套的话都没有,可见也是相当自信。
    “对了易生,那你今天就回来的话学校那边怎么办?”说话的是张叔叔,他也是个律师,在北京开有自己的律师事务所,跟我爸已经是二十多年的交情了。
    “我今天下午没课,所以早上下课之后就直接回来了。”我对他说道。
    就在这个时候,已经沉默了半晌的高冷酷炫付律师终于抬眼淡淡地瞥向我,声音不冷不热地问:“孩子是在哪里上学啊?”
    “我在p大。”我如实说道。
    “p大?”付律师在听到这个之后眼神微微一跳,声调也总算有了些起伏:“p大学什么?”
    “生命科学。”我盯着他道。
    “这样啊,p大的生物可是全国第一的好专业啊。”高冷付这时居然破天荒地露出了一丝隐隐的笑意,看着我的目光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似乎也柔和了少许:“没想到您儿子这么优秀啊。”他扭头对我妈说,然后又看着我道:“那要这么说的话,我们还算是校友呢,我的博士就是在p大读的。”
    “诶,这么巧。”我也不知道该说自己是太聪明还是太蠢了,一下子就捕捉到了他这句话中的关键点,然后一个没忍住就问了出来:“那您本科不是在p大吗?”
    付律师又夭寿地呵呵笑了下:“不是,本科是在中国政法,用你们的话讲,我算是非土著。”
    “非土著”的意思就是指本科不在这个学校而研究生或博士才考进来的,我知道在p大内部有一种不太好的风气就是“土著”不大待见“非土著”,毕竟在好多p大本科生眼中他们当年经历的高考要比后来的研考之类的难多了,所以自身优越感都较高。特别是在越好的院系如理科里面数学、生物这样的,还有文科的法律和经管,这个现象就更加严重。
    我个人一向是觉得这种不待见挺没有道理的,因为p大对自己的本科生有优先政策,能继续读研和读博的几乎都是保送上来,根本无需参加什么考试。既然自己没有参加的话,又凭什么去笑话人家用功复习努力考上来的学生呢,这种待遇未免不太公平。
    不过像这样的现象也不是p大独有,人总是可以找到各种理由来展现自己的优越性,所以类似的情况也就无可避免了。
    我现在只是担心,在我刚刚问出来那句话之后付律师会不会认为我也是排斥“非土著”的那帮人之一,要真是这样的话可就糟糕了。
    想到这里我就又由衷地对付律师说道:“不管是土著还是非土著能在p大读完法学博士都很厉害啊,您当年肯定很优秀。”
    这个马屁拍得我觉得自己拍得还成,至少在我说完之后付律师脸上的表情又变得更加温和了些。
    “哪里,我当年算不上优秀的,要不然也就不至于回天津来了。张律才是真厉害啊,能在北京开事务所,要我说就易总这个案子您接肯定没问题的,何必来找我这个半吊子呢。”付律师话虽这么说神情却毫无谦虚之色。
    而我那张叔叔也是混迹于法庭这么多年的人精了,对于他这样的态度人家也是礼貌有加地回说道:“付律师就不要谦虚了,我要不是靠着家是北京人的这个关系哪能混到今天这一步,跟你比起来我可差远了。而且天誉这个官司毕竟是要在天津打,天津这儿您的人脉比我熟的多,咱都是当律师的也就明人不说暗话了,您也不是不清楚,在国内打官司靠的不就是这层关系么。真拿事实摆证据来讲话的官司您打过几个啊?”
    “咳咳。”这时庞叔叔忽然清了清嗓子,张叔叔看向他,庞叔叔给他使了个眼色,目光又似不经意地往我这边飘了一下。
    “好了好了,既然嫂子和易生都来了我们人就齐了,大家来说正事吧,易哥的事情现在到什么地步了就麻烦付律您先给我们讲一下。”吴叔叔这时说道。
    “嗯,好的。”付律师点了点头,然后从手底下拿出一叠材料,朝众人看了几秒后才说:“我想现在你们已经清楚我们这次的官司的公诉方就是检察院,而检察院那边专门负责这事的检察官人选我已经通过内部消息打听到了。”
    “是谁?”吴叔叔坐直了身子问。
    “蒋正勋,刚刚从反贪局调过来的,是个很有手段的人,据说如果这个案子被他拿下来了那估计下一步处级干部就没跑了。”
    在付律师说完后我的余光里就看到我妈放在膝盖上的双手猛地一紧,而我心里也是咯噔一下。
    蒋正勋,不就是蒋哲良的父亲吗。
    第72章 全是,为了我。
    我妈和付律师他们谈了大约有三个小时,期间我一直安静地听着,大部分事情还是能听得懂,但也有一些事情不是特别清楚,我都默默记了下来准备等晚上回去了再问我妈具体情况。
    等着他们终于把正事都说完了,吴叔叔先是长长叹了一口气后才颇为感慨地说:“唉,我怎么都没有想到易哥会出这种事,按理说他自己就是做资本运作这一块儿的,应该很清楚这里头的方方面面,怎么还会这么不小心呢……”
    “要我说,天誉早就该从这儿退出来了,凭他的能力去哪儿干不是干,随便找个地方当总经理年薪至少上百万,还犯得着在这里给人家累死累活地忙到最后就为了九十万把自己给搭进去么。劝他那么多次他都不听,那根筋啊,就是转不过弯儿来。”庞叔叔眉头深蹙,指间的烟都快烧到他手了他还跟没察觉到一样。
    “咱们也先别急着下结论,在我们没有问过天誉的想法之前谁都不好说他这么做到底是出于什么考虑,说不定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张叔叔沉吟着,然而他的话还没说完庞叔叔就接口了:“有什么难言之隐?这么多兄弟呢,他要是缺钱随便说句话不就借给他了么,九十万算什么大事儿啊,他来跟我吭个气不就完了?!”
    张叔叔摇着头叹了一声:“天誉的性格你第一天知道?别人找他帮忙的时候从来都是二话不说掏心掏肺地帮人家,但轮到他自己了就生怕给别人添麻烦,能不张口绝不张口,想当初我跟他上学的时候明明一个宿舍里面关系那么好,他没钱吃饭了就愣是忍着一声不吭,也不和我说,最后直到饿晕了我才知道。而且你们再看看这次这件事,明明他之前就已经知道检察院在查他了,居然都不说先找我这个律师来商量一下,或者你要是不想商量,你好歹拖一拖对不对?哪儿有自己上杆子地往检察院里跑去自首的呢?!他这些年跟检察院打得交道也不少了,难道不知道像这样的案子你只要进去了检察院就不可能再放你出来么?怎么想的唉!”
    “你还说我不了解他的性格,那你这是在感慨什么。”庞叔叔又点了一根烟放到嘴边深深吸了一口,眉头皱得都快拧成麻花了。
    “不感慨成么,都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这个犟脾气还是没改。”张叔叔叹着气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看起来也是十分忧心。
    而这时候吴叔叔却道:“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易哥人都进去了,我们现在想解决办法才是正经的。而且,要说起来易哥当初想用那九十万干什么,我大概有个猜测。”
    “什么猜测?”庞叔叔和张叔叔包括我妈的头都抬了起来看向他。
    “我记得就在前年大约七月份的时候,易哥曾经找我让我帮他打听打听北京五环以内的房子,看有没有房型和地理位置都比较合适的让我替他留意着。我那时候问他是准备在北京买房了吗,他没给我个确定的答复,只是说想先看着点儿,一旦有合适的了就有可能下手。”
    “北京的房子?”张叔叔皱着眉愣了一下,“你这么说的话我好像也想起来有一次我们在北京吃饭的时候听他提过一嘴,但因为当时应该已经是喝了酒了,他又说得随意,所以我也没太当回事儿,难道真是为了这个?”
    “张律,”我妈这时忽然叫了张叔叔一声,眼神有让他停住话头的意思,张叔叔顿了一下就没再说下去。
    然而我这时却已经想起来了,也明白了我妈不想让张叔叔再继续说的原因。
    两年前的七月,那正好是我拿到p大录取通知书的时候。
    当时在通知书寄到的那天我们全家都挺高兴的,我妈做了一大桌子菜,坐那儿吃的时候我爸就问了我一句:“易生,你以后怎么打算?大学毕业之后还回天津来吗?”
    “我不回。绝对不回。”我的回答是异常得干脆果断,因为我之前听蒋哲良说过他毕业后想回天津,而我那会儿是一心想跟他离得越远越好。
    我妈我爸对我的这个反应都是有些发愣,等了等我爸才又问:“那你要是不回天津的话想去哪儿?出国?还是留在国内?”
    “我读生物的话出国的可能性应该还挺大的,不过我觉得我应该在国外待不久,估计就再念个书然后就回来了。”我边吃饭边说。
    “哦,”我爸颔首想了一下,“那你回国之后呢,想去哪儿?”
    “第一选择肯定是北京。”我答得毫不犹豫,毕竟北京是我从小到大都很喜欢的一个城市。而且当时我也不知道何安将来会在哪里,但是感觉如果在北京那无论去哪儿都挺方便的,大不了等他确定下来了我再偷偷跟着换,反正当时并没有真正想到过我如今会真得和他在一起。
    而在我说完想留北京的话之后,我爸就轻声地像是自言自语一般地说道:“北京啊,要是真想留那儿的话,就该早作准备……”
    现在想想,我爸当时恐怕就是想到了要替我在北京买房子的事了。
    我们家那时候虽然过得条件不算差,存款大概也能有个四、五十万,在天津生活的话基本没什么大问题。但是,倘若要是想在北京五环以内买套房子,那五十万扔出去能不能付个首付都很难说……
    更何况当时我家还准备再买辆车,毕竟我爸我妈两个人都在上班而且路线几乎是南辕北辙,只有一辆车的话还是很不方便,所以要是再把这个预算除出去那剩下的可支配资金就更少了。
    所以说,真得是因为这个原因我爸才会去动用那九十万的么……
    全是,为了我。
    我在不知不觉之间双手已经紧握成拳,心里也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儿,不知道是自己的感觉系统出了毛病还是语言系统出了故障,总之是已经形容不出来那种感觉了。
    好像什么感觉都没有,又好像感觉到了太多,最后结果倒是相同的,都导致大脑当机了。
    “易生。”
    这时我忽然听到付律师在旁边叫我,我便赶紧抬头看向他,就见他思忖着问我道:“明天下午我要去看守所跟易总见面,问他一些情况,你想不想跟着一起去?”
    “我当然——”
    “但是,”还不等我说完付律师就又道,“你要清楚的是即便你去了,也见不到你爸爸。看守所里面是不允许家属进入的,只能有律师进去,所以你只能在外面等着。那种隔着一道墙却看不到自己亲人的感觉,我不确定你是不是愿意体会。”
    庞叔叔听完看了我一眼:“易生,你别去了,见不到也是徒劳,还平白让自己难过。你就好好在家陪你妈妈吧,这事就交给付律师好了。”
    “没错易生,看守所那边也不是什么值得去的地方,你一个孩子到了那儿没什么好处,就别去了。”张叔叔也劝我。
    但是,我已经有了决定了。
    “我还是想去,付律师,麻烦您明天带我一起去吧。”我认真地对付律师说道。
    “易生,看守所那边的氛围真不太好,听叔叔的,在家待着吧。”张叔叔又看着我说。
    “叔叔,您不用劝我了,我肯定要去的。不管那里氛围是什么样,我爸在里面,我就得去啊。”
    在我说完这句话之后,庞叔叔和张叔叔终于都不再阻拦我了,他们两个人冲付律师点了点头,然后付律师才又对我说道:“那行,明天你跟我一起过去。对了,虽然说看守所不让律师帮忙传递东西,但是我是可以从外面给易总带几本书的。他在那里面待着肯定也没什么事做,如果你们家里有他比较爱看的书的话可以明天拿给我,我顺便给他带进去。”
    “嗯,那今晚我跟易生回去了收拾一下,找好了明天就拜托您了。”我妈感激地说。
    “没问题,这都是应该的。”付律师的语气比一开始的时候客气了不少,这会儿他看了眼手表说:“时间差不多了,我该准备回律所了,明天下午两点你们直接到律所找我。”
    “好。”我跟我妈同时点头道。
    这个时候付律师已经站了起来要走,但是我那三位叔叔都再三挽留他让他留下来跟他们一起吃晚饭,付律师犹豫了一会儿之后终于同意了,而我妈和我则被庞叔叔安排回家,他在走之前偷偷把我俩拉到一边说:“江宁,你一个人现在不容易,酒场上这些事我们能帮得上忙,你就交给我们好了,你跟易生就先回去好好休息吧,估计你们母子也有好多话要说。”
    “庞哥,这怎么能行呢……这是我们家的事,哪儿能让您们去替我们出头请客陪酒的。”
    “什么叫你们家的事,你们家的事不就是我们家的事吗!我跟天誉都认识快二十年了,不是亲兄弟但比亲兄弟还要亲,兄弟出了事我怎么可能撂开手不管。再说了,要是回头让天誉知道他媳妇一个人在外面那么辛苦我们几个还不帮衬一下的话,他肯定得找我们算账的。”庞叔叔说着又仗义地拍了拍我的肩头,“还有易生,你就好好上你的学,你爸的事不用担心,有叔叔们在呢。以后要是生活上有什么问题你就随时打我电话,当然我有可能经常去国外出差,你打不通就打给你阿姨或你静姐,再不行找你张叔叔都可以,缺钱了也跟我们说,总之就是有我们在肯定不会让你受什么委屈。”
    “嗯……谢谢叔叔。”在这种情况下除了谢谢,我真得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甭跟我客气,你庞叔叔没儿子,所以从小都把你当亲儿子看,你就好好念书,其它啥心都不用操听到了没有?明天去见完你爸爸就早点回学校,你妈妈这里我们也都会照顾着的,放心。”
    “我知道了叔叔。”
    “唉。”庞叔叔这时又似没忍住地叹了口气,拍拍我对我妈道:“那行,你们就快回去吧,江宁你也别做饭了,领易生去吃点好的,回头我给报销,就当是我请干儿子吃的。”
    “不用了庞哥,您真不用这样。”我妈对庞叔叔笑了笑说,但是在跟付律师一起吃饭这件事上她也不再坚持了,拉了我一下道:“易生,那我们就先回去吧。”
    “嗯。”
    “庞哥,您一会儿少喝点,还有张律跟小吴,也看着别让他们喝多了。”我妈又叮嘱了一句。
    庞叔叔点点头,朝我们挥手:“放心吧,我们总量控制着呢,走吧。”
    等着他转身走过拐角我妈才跟我往公司外面走去。
    在上车之前,我想到刚刚他们所说的话还是觉得有太多的事情想问,不过此时此刻最关心的却只有一件事。
    “妈,我记得从我初二那年开始咱家和蒋、蒋叔叔他们一家的关系就变得有些紧张,这一次他负责跟我爸打官司,你说,他会不会趁机……”
    我心中的担心没有说全,因为那些话也实在是说不出口。如果不是在这样特殊的情况之下我也不愿意从这么黑暗的方面去揣测自己身边认识了这么久的人。
    然而我妈在听了之后,眼神却是混杂着疲惫和伤感地朝我看了一眼,那一眼当中包含了太多的东西。
    “易生,妈现在担心的不是在之后打官司当中你蒋叔叔会趁机做什么,而是在之前,检察院对你爸爸展开调查的时候,他在这其中所起的作用啊。”
    事情,永远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
    第73章 “原则上来讲,我不应该知道。”
    “妈,现在能跟我说说最近都发生了什么么?”
    坐在书房的沙发上,我看着我妈,终于能把这句话问了出来。
    至少在家里还是可以说话的。虽然还是有些紧张兮兮地压低了声音,但至少,在家里总该是能稍微放松一些。
    我妈双手还端着她的喝水杯子,在听见我的问题后她的手又开始微微颤抖,那剩余的半杯水表面也就跟着微微地晃动着。我看见她这个样子就觉得心里揪着疼,忍不住伸手从她那里把杯子端了起来放在桌子上,然后将她的双手轻轻握住。
    “妈,你别太难过,我爸这不是还好好的么。现在我们都不知道将来的结果会是怎样的,但是就算有可能坏,也有可能好不是么?你别总往坏的方面去想,这样就太难熬了,你可以试着乐观一点啊。”
    “易生,你不知道……”我妈的眼圈又红了,声音都哽咽了起来:“……你爸爸被关进看守所的当天,那帮人就把他的眼镜、皮带还有衣服裤子和皮鞋都递了出来,说是里面不允许有这些东西。虽然我第二天就把重新配好的塑料镜框的眼镜和布鞋给他递了进去,可是易生你想想,那天晚上你爸爸没有眼镜肯定什么都看不清楚,我也不知道在里面会给他穿什么样的衣服,他又会住在什么样的地方……他都是四十五岁的人了,一辈子,哪受过这种罪……我现在一想起来就觉得……”
    “妈……”我握紧了我妈的手,却说不出安慰的话来。
    “还有,周三那天,检察院的人来家里搜查,你是没有看到当时的那个场景……家里所有的柜子、抽屉、床底下、阁楼上、甚至包括卫生间里面放卫生纸的收纳盒都被他们搜了个遍……你爸爸只是挪用公款啊,虽然妈知道这样说可能不太对,但是从程度上来讲一般是不会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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