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节

    那少女一转头,见了明秀目光便柔和了起来,见她穿得单薄地在雪天里走,脸上冻得煞白,又皱起了眉大步走来。
    “仔细吹病了你。”她将自己的狐皮大氅解下来兜头给明秀披上,见她抬起头对自己笑,脸上就露出几分无奈来,低头给妹妹拢住了浑身上下,不叫透一点风的,这才伸出手护住明秀带着她走到了屋子前头,推着她一同进去。
    明秀本有些冷,然而大氅极暖和的,那少女又立在了自己的上风口掩住冰雪,又转眼就进了屋子,浑身暖和的不行,抱着身上的大氅忍不住拱进了这少女的怀里。
    这少女脸上露出笑意来,拍了拍她的头。
    这少女的母亲是沈国公的庶妹,当年因柔顺不争锋,因此婚事并未受刁难得以嫁给沈国公麾下的一位武将为妻,虽这些年只得了这么一个闺女,然而夫君却并未纳妾生子,只守着妻子与独女言道,“国公既能伉俪情深,谁又有脸沾染二色呢?”因只有一女,因此塞外时教导女儿冲锋陷阵,与男子并无二致,就连名字,也取得不似女子的柔媚,只叫她罗遥。
    因父母都与沈国公亲近,因此罗遥也在沈国公膝下长大,又因明秀是个女孩儿,更柔弱些,因此平日只细心地照顾起来。
    明秀也亲近这位端肃如同男子的表姐的,兜着大氅将罗遥的手也护在自己的怀里,这才笑嘻嘻地往屋里看去,见了屋里此时的场景,就挑了挑眉。
    此时宽阔的上房之中,热气腾腾的,一个高大俊朗,浑身都带着几分彪悍肃杀的中年男子脸色冷淡地端坐上手,身前正有两个赔笑的婆子奉承着说话,另一侧,却是三个俏生生容貌美丽多情,目光仿佛春水般潋滟的窈窕的少女娇滴滴地立在一旁,时不时用羞涩的目光往那中年男子的方向看去,目光落在他英俊的脸上,就仿佛是受了惊的小鹿一样缩回目光,纯真秀美,又带着多情亲近。
    明秀看了一眼就笑了。
    她这位二姑母也蛮知道更新换代的,前一次送来的扬州瘦马,因太过风尘连府都没进就被当场打死,这一回瞧着,都是些纯洁可爱的人儿?
    也是拼了,就这么看不顺眼她一家太平?
    心里已经记了这姑母一笔,明秀的脸上却并不显,只快步上前走到那中年男子的面前笑道,“我给父亲请安来了。”
    “天冷,你出来做什么。”这男子正是沈国公,此时方才抬起头,只对那三个顾盼看来的女孩儿视而不见,目光落在明秀身上的时候,仿佛整个出鞘的锋芒都缓和了下来,叫明秀坐了,又叫人取了暖炉来给她捧着,这才温声道,“外头有父亲,你歇着就是。”顿了顿,他的目光冷冷是扫过了那两个婆子,见这两个瑟缩了一下,仿佛是畏惧了自己,这才低声与明秀道,“不必叫你母亲烦心。”
    他心心念念恐恭顺公主听了安固侯夫人送丫头的事儿心中不快,因这个,脸色都紧绷了起来。
    “知道了。”见沈国公目光殷切,明秀急忙笑着应了。
    “国公爷……”那婆子脸色僵硬地唤了一声,心里暗暗叫了一声倒霉。
    出门儿前侯夫人与她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叫国公爷收了这三个精挑细选,死人见了都动心的美人儿,好给恭顺公主一个下马威,谁知道,这说了半天,国公爷比死人还要死人呀。
    位高权重的沈国公,见了闭月羞花一颗心都在他身上的新鲜美人儿,这一点儿都没有个心跳,没听见花开的声音?
    大抵是这婆子的脸色太过扭曲绝望,明秀只觉得有趣极了。
    沈国公却不自在了起来,见闺女戏谑的目光落在了自己的一侧,又想到这三个丫头是要给自己的,沈国公的脸色就慢慢地沉了下来,转头看了那婆子一眼。
    他本在塞外征战许多年,浑身都带着杀伐之气,叫两个婆子都忍不住哆嗦了起来,许久之后,不知想到了什么,沈国公的脸上就透出了几分不耐,看了看自己粗糙的手,这才淡淡地问道,“这三个,是你们太太特意挑的?”
    “翻遍了京中,这是最好的,太太……”见仿佛有门儿,其中一个婆子急忙说道。
    “最好的?”沈国公却劈口打断,嘴角勾起淡淡的讥讽,慢慢地摸着腰间的剑鞘冷淡地问道,“都做了侯府的主母,还这样添补娘家?你们太太,莫非三从四德白学了?!安固侯娶了这么一个吃里扒外的东西,真是家门不幸,原是国公府没有教导好她。”他微微一顿,喝了一口明秀目光闪亮地给自己倒了的茶水,脸上露出满足的笑意,之后漫不经心地与那呆住了的婆子说道。
    “妹妹不肖,本公心有戚戚,对不住安固侯。既如此,这三个就送给安固侯,替你们太太好好儿照顾他。”
    第3章
    这话一出,这婆子惊呆了。
    “国,国公爷?!”
    与端方刻板的沈国公不同,安固侯那叫一个风流潇洒,不说红颜知己什么的,就是外头看中的戏子花魁,都敢不在乎外头评说地带进府里来。因这个,安固侯夫人没少哭着闹腾,可是又怎么样呢?不过是夫妻离心相敬如冰。
    如今安固侯守着几个美人儿在前头风流快活,安固侯夫人守在后院管家,顺便无事时与一院子的小妾庶子庶女斗一斗,闹得京里都看笑话也就罢了。这如今沈国公亲自给妹婿的“赔礼”,想必侯爷是定然要“笑纳”的。
    “您,您不能……”
    “有好的紧着她自己夫君才是为妻之道。日后,再有一回,你与她说,就说是我的话,她是知道我的。”沈国公冷冷地说道。
    这位国公爷素来冷厉,于亲妹妹都不假辞色的,这婆子嘴角讷讷了一会儿,到底不敢反驳,只这一回,用力地瞪了那三个妖精一眼。
    因觉得风流温柔体贴的安固侯也是极好的主子,这三个美貌的女孩儿已经露出了喜色,更叫忠心安固侯夫人的婆子心中忐忑。
    侯爷早就不大耐烦进侯夫人的房了,再有这样年轻貌美的小妖精……
    “滚出去。”沈国公指了指这些婆子丫头们的,目光冰冷地说道。
    因他脸色冰冷肃杀,又有安固侯夫人这么一个噩耗,两个婆子不敢说别的,只苍白着脸带着丫头们出去了。眼见这几个退走,就有一旁静候的,穿戴极体面的婆子上前给沈国公福了福,转头讥讽地看了那退出去的婆子一眼,赔笑又与明秀罗遥请安,做足了礼数,这才双手捧着一份单子与冷漠地坐着的沈国公恭敬道,“王妃知道国公爷回京,喜欢得什么似的,因知道国公爷与公主一路劳累,也不好来探望,只叫奴婢来带些滋补的燕窝鱼翅等等,先给公主郡主补补身子。”
    “姑母有心了。”见沈国公脸色有些满意,明秀素来与大姑母平王妃亲近的,叫一旁的丫头接了单子,又问平王妃的起居。
    “极好的,如今世子正与太子一同历练,王妃再没有担心的了。”这婆子急忙笑道,“只是想念郡主的厉害,因此急得不行,想催催公主赶紧回来呢。”
    因平王妃只得了平王世子一个儿子,膝下并没有女儿,因此格外疼爱侄女儿沈明秀,哪怕是在关外呢,也是月月有信时时有东西送的,此时明秀听见这个,目光便温柔了起来。
    “若回京,我定去给姑母磕头的。”
    她离京的那年不过三四岁,然而记事起,平王妃就一直待她如同亲生,掏心掏肺地宠爱。若说起来,因当年恭顺公主生了自己后便有些抑郁,自己三岁之前,大半都是在平王府中生活,那时的日子如今想起来,还是叫明秀生出了几分怀念,此时看着单子上的血燕等等,知道这都是平王妃与自己的心意,她的脸上就忍不住露出了一个笑容来。
    她一笑如同百花盛放,照得屋里一亮。
    这婆子见了这一笑,心里也是一动,想到平王妃恋恋不舍及之后的想头,急忙继续说道,“世子也来了,只是因说要给郡主买什么冰糖山楂,因此落在了后头。”
    “难得表哥还记得我的玩笑话。”不过是前些时候书信时自己任性了些,说是想念京里头的酸酸甜甜的冰糖山楂,平王世子就想到了前头来,明秀觉得自己竟有些孩子气了,脸上微红地说道。
    “能叫郡主满意,咱们世子爷可欢喜了。”这婆子急忙讨好地说道。
    沈国公垂目大马金刀地坐着,看似无动于衷,然而听到这个,耳朵却动了动。
    “表哥从前还与我说,塞外的弯刀极好的,我也留了两把,到时候与表哥换。”明秀与平王世子慕容南是从小的情分,到底都是亲近的人,也不怕露出不孩子气叫人笑话,就与沈国公红着脸说道,“还有与姑母的人参,一起叫表哥带回去。”
    “弯刀换山楂,郡主这买卖赔了。”这婆子显然是个机灵的,急忙在一旁拍着手笑道。
    她是平王妃面前的得意人,沈国公也愿意给几分体面,况说得倒也有趣,见明秀眼睛亮晶晶的,不复在外人面前的稳重端庄,松快极了,沈国公的目光更温和了些,赞赏地看了那对自己赔笑的婆子一眼,只叫她往跟着人往外头去取些血燕一会儿炖给恭顺公主吃,见屋里无人了,这才与明秀温声道,“你大姑母是个有心的,待你也极好,入京之后,你多往平王府走动。”
    明秀急忙应了,因见屋里并无旁人,这才迟疑地说道,“入京之后,父亲,我们是要往哪里住呢?”
    正低头擦着一把雪亮袖刀的罗遥都是一怔,抬起头往沈国公的方向看去。
    沈国公俊朗方正的脸上没有半分异色,显然早就知道妻子想要住去公主府,一只手在桌上慢慢地敲动了一会儿,这才与明秀沉声说道,“你母亲这么做,都是为了你们。”
    他看着孺慕地看着自己的女儿,心里温柔一片,却并不愿叫女儿因为自己夫妻之间如何生出为难,也不愿诋毁妻子的私心,又沉默了一会儿,这才继续说道,“国公府里乱得很,你住得不会如在公主府开心。”
    沈国公府还有个太夫人在,却是沈国公的继母,太夫人膝下又有亲儿子亲孙子孙女儿的,难免偏心,沈国公并不愿意叫闺女儿子与那些人一起住。
    人都有私心,哪怕是在国公府里头闹几场将这些人都压服,叫他们不敢动,然而叫沈国公自己说,却很无趣。
    整日里费尽心思地过日子,还怎么快活无忧?
    何必叫孩子们卷到这些争斗里呢?
    明秀也记得些,想到沈国公太夫人,垂头抿了抿嘴角。
    她记得,这位太夫人从来都不肯正眼看她的,哪怕她是沈国公嫡女,国公府里的正经主子。
    “只是若去公主府,就离父亲远了。”明秀对沈国公是真心亲近,这位父亲从来都没有做过叫她伤心的事儿,此时想到不能与沈国公在一起,她便垂着头说道。
    她到底不过是个十四岁的女孩儿,沈国公见她依赖自己的样子,心里就软了。
    “入京前,我与陛下请旨,移了公主府到了国公府的隔壁,只有一扇门隔着罢了。”
    沈国公看似粗狂,实则极精明的人,早就想到妻子不爱与自己一起住。不过对于国公爷来说,他却很喜欢与妻子在一起的,为了入京之后不做个牛郎织女啥的,早就未雨绸缪办妥了公主府的事儿,因恭顺公主府无人打理十几年,皇帝又看重功勋显赫的沈国公,因此并没有什么不许,爽快地给恭顺公主搬了一个家。
    这话一出,正喝茶的明秀与罗遥同时呛了一口水,呆呆地看着很稳重的沈国公。
    沈国公一脸正气地看着两个女孩儿,微微颔首。
    明秀听见身后的两个丫头噗嗤一声都笑出来了,无奈地拿帕子掩住了嘴角儿。
    这事儿她母亲一定不知道,只怕还在畅想见不着沈国公的快活日子呢。
    “女儿什么都不知道。”明秀拿帕子捂住了脸,只露出了一双狡黠的眼睛,眨了眨,与父亲说道。
    她才不要告诉母亲呢!
    “我也什么都没有说。”沈国公目中闪过一丝笑意,看着越发活泼伶俐的女儿在自己面前笑得很偷了鸡的小狐狸似的,板着脸淡淡地说道。
    罗遥是见过大世面,沙场上冲杀出来的人,自然有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镇定,此时已经面无表情地低头继续擦手上的那把袖刀,然而不知是不是想到当恭顺公主见着了自家公主府后气急败坏的脸,擦着刀的手都有些哆嗦起来。
    明秀已经在与沈国公说笑起来,正说笑间,众人就见帘子一闪,一个丫头匆匆地进来,到底急忙惊慌地说道,“安王殿下来给国公爷与公主请安了!”不知为何,这丫头说完了这个,年轻俏丽的脸上竟生出了几分红润与羞涩来。
    “安王?”沈国公正听闺女与自己说笑话儿,听得开心极了,努力地绷着脸做个严父,此时听到了这个,眉间突然一拧。
    “安王?”明秀低头细细地想了想入京前自己做过的功课,想到了这一位是谁,不由诧异地问道,“是四皇子?”
    皇帝膝下五子,除三皇子早殇,余下皇子之中太子与二皇子唐王皆是元后嫡出,尊贵无比,然而这位四皇子却也是出身极好,乃是后宫昭贵妃所出,又因昭贵妃依附皇后,因此也格外体面些,虽然比不上传说中皇帝的心肝儿皇贵妃与她所出的五皇子荣王,在朝中却也无人敢怠慢的。
    这样尊贵的身份,却来给沈国公请安,想到如今听闻储位之争愈发激烈,太子与荣王已经势同水火,明秀便忍不住往脸色平静的沈国公看去。
    沈国公的目光,却落在了此时高高挑起的帘子外。
    明秀心中一跳,忍不住顺着父亲的目光看了过去,跟着一怔。
    纷纷扬扬的茫茫白雪之中,一个唇红齿白,容貌精致的青年静静地撑着伞立在雪中,目光有些茫然,有些期待,又有些瑟缩胆怯。
    那青年一双潋滟的桃花眼顾盼流转,之后,遥遥落在了屋里好奇看来的少女的脸上,怔怔地看了一瞬,就在她疑惑的目光里,静静地落下泪来……
    第4章
    明秀看着那精致俊俏的青年看着自己落泪,一时竟有些手足无措。
    她就是张了这么一张叫人看一眼就感觉苦逼的脸?
    然而偷偷地看着那身姿修长的青年,明秀心中不知为何竟生出了几分叹息与忧愁,仿佛这个人似在何时见过。目光落在见到那青年艳丽的容颜后都脸上通红的丫头们的身上,恍然觉得有些明白了。
    生了一张祸水的脸,安静不动都仿佛往外冒桃花,怨不得叫人脸红呢。
    明秀只觉得这人的目光直直地落在了自己的身上,心中迷惑了片刻,微微皱眉。
    沈国公也皱眉看着屋外的那青年,目光在那精致白皙的脸上一扫而过,见这小子竟看住了自家爱女不放还哭了,不是登徒子就是脑残,沈国公顿时沉着脸咳了一声。
    这一声之后,那青年仿佛回过了神儿,慌慌张张地垂头不敢去看面上带了几分不悦的明秀,哆哆嗦嗦地拿修长的手指扣住伞柄,想要说些什么,却到底只是垂了头拿衣袖抹了眼角脸上的泪水,这才快步进了屋子,往沈国公的方向作了个揖,见沈国公起身避过不肯受自己的礼,眉目带着几分冷淡疏离,知道今日初见并未给沈国公留下好的印象,他嘴角动了动,露出了沮丧来。
    精致美貌的青年哪怕是萎靡了些,却依旧是个美人,屋里头的丫头都偷偷儿去看他。
    “你们出去候着。”沈国公不大喜欢这样招人的青年,脸色冷淡地对那些丫头吩咐道,“服侍公主去罢。”
    他竟都没有想到,四皇子安王,竟然生得是这副模样儿。
    警惕地看着安王一双隔着水光的眼睛不时地往自家闺女的方向看,沈国公心里暗骂了一声狼崽子,只请安王落座,这才仿佛漫不经心地问道,“殿下今日,所为何来?”
    来见本王的媳妇儿!
    慕容宁忍着心里的思念不敢去看一旁的明秀,恐叫她觉得自己孟浪或是莫名其妙,此时心里却生出了无尽的欢喜来。
    他等了这么多年,终于等着了自己心爱的人回来,竟生出恍如隔世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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