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节

    ☆、第四十七章  姑臧夫人
    都督府待客的行障与方才又有不同,乃是取上好的益州绫围成,上头绣着繁杂端整的宝相花纹,看起来既富贵又庄严。姑臧夫人、卢夫人以及诸位郡君、县君依次入内后,由侍婢引着按品阶坐下来。郡君、县君们轻声问候姑臧夫人,卢夫人作为主家也寒暄几句,却不动声色地往她身后瞧去。
    不仅仅是她,好几位贵妇都看了谢琰一眼又一眼,总觉得那个俊秀的少年郎很是面熟。而且,他看着已经是十三四岁的年纪,即使是姑臧夫人的晚辈,也实在不适合留在满是女眷的行障内。更何况,他生得乌发乌眼、举止从容有度,瞧着完全是世家子弟做派,根本不像个胡人。
    “这位小郎君,可是姑臧夫人的晚辈?”卢夫人便问道。
    “若我能有这般俊俏又聪敏的孙儿,这辈子便知足了。”姑臧夫人笑道,苍白的脸上泛起些许血色,“这位谢小郎不是旁人,正是李折冲都尉的义孙,在薛延陀牙帐里可是帮了我们不少忙。说来,三郎,你的祖母、妹妹应当都在罢?且给我引荐一二?”
    “是。”谢琰弯起唇角,来到柴氏身侧,深深拜下,“不孝孙儿见过祖母。”
    柴氏将他扶起来,轻嗔道:“平平安安回来就好,怎地还这般多礼?”虽是如此说,但她心中很明白,在家中能够举止随意,在外头却须得谨慎几分才好。这般出众的孩儿,可不能给有心人落下不孝顺的名头。而后,她又带着李遐玉、孙秋娘上前给姑臧夫人见礼:“多谢夫人一路照料三郎。”
    姑臧夫人眉眼间皆是笑意:“我这身子骨哪里照料得了人?幸而有这孩子在旁边护卫呢,也能与我说说灵州风物,解一解路途的烦闷疲累。”
    谢琰接过话:“姑臧夫人教了孩儿许多为人处世的道理,受益匪浅。不过,夫人,孩儿是男子,在此处毕竟不便利。阿妹元娘是个伶俐的,可替孩儿暂时侍奉在夫人身侧。她通晓铁勒语,也可陪夫人多说一说话。”姑臧夫人虽能说长安官话,但依然更熟悉铁勒语,这也是她喜爱谢琰的缘由之一。至于铁勒语,与薛延陀语相通,交流完全无碍。
    姑臧夫人闻言微微颔首:“倒是我疏忽了,你且去罢。”说着,她握着李遐玉与孙秋娘的手,细细打量她们一番,笑道:“三郎的妹妹,果然都是灵慧可人的孩子。你们都身着窄袖服,难不成都爱骑射?这在汉人小娘子中并不多见呢。”见她很喜爱自家的妹妹,谢琰心中放松许多,便向卢夫人、柴氏行礼,悄悄退了出去。
    李遐玉回道:“不瞒夫人,今日本只想着来接祖父与阿兄,所以穿了平时惯常的衣衫,又骑了马过来。若是早知来迎夫人,祖母说不得便让儿与阿妹穿得更庄重些了。”
    “随意一些倒是好。瞧我这一身诰命服,穿着沉得很,又有什么意思?”姑臧夫人扫了四周一眼,抿嘴笑道,“诸位也都穿着便装,倒是很有先见之明。”
    便装与便装亦是全然不同。李遐玉方才就见过这些个贵妇并小娘子,自然知道她们打扮得十分精心,颇有几分争奇斗艳的意味。由此,她们一家更显得朴素许多。不过,无论装扮如何,看在心有善意的人眼中,自是能寻出千般好处。由谢琰而得来的姑臧夫人的善意,当然须得好好珍惜。于是,她便更是巧妙而又诚心诚意地与这位夫人说起话来。
    不过说了几句,姑臧夫人便越发欢喜了,随口命仆婢将李遐玉、孙秋娘的坐席都搬到她身侧来,又对柴氏道:“柴郡君,且将你们家两个小娘子借我些时日罢。”
    “若是姑臧夫人不嫌弃,替老身好生调教她们些时日也好。”柴氏自是答应了。
    众目睽睽之下,姑臧夫人也并未厚此薄彼,又唤了其他家的小娘子上前来瞧瞧,给了她们不薄不厚的见面礼。因都督府是主家,她又留了两个李家小娘子在身侧,其中便有李丹薇:“卢夫人说不得也须得借两个小娘子与我了。”
    “她们得了姑臧夫人的眼缘,也是她们的福分。”卢夫人有些矜持地笑了笑。她身侧的崔县君便击掌,示意婢女们端上各种眼花缭乱的吃食。
    因考虑到姑臧夫人在病中,李家临时变更了食帐,换下许多太过油腻的菜,端上来的吃食以素食、汤羹、粥饼为主。如饼类便有虾饼、素汤饼(素面)、古楼子(芝麻胡饼)、巨胜奴(牛羊肉饼)、天花饆饠;粥类则有紫米粥、莲子粥、青精粥、白粥、赤豆粥等,凑齐了多种颜色;羹类有鹅肉羹、驼蹄羹、道场羹、十遂羹(十种水中物制成);素食则有昆仑瓜(茄子)、胡瓜(黄瓜)、菠薐菜(菠菜)、千金菜(莴苣)、蒸藕片等;肉类有葱醋鸡、驼峰炙、西江肉丸;点心又有金银夹花平截(蟹肉卷)、天花(菌菇包子)、婆罗门轻高面(糖馒头)、曼陀样夹饼(烤馅饼)等。
    面对琳琅满目的吃食,姑臧夫人每样都略尝了尝,进了紫米粥与鹅肉羹,便作罢了。不过,她发觉身边的都督府家小娘子比折冲都尉家的小娘子更拘谨些,于是很亲和地给她们布了菜。转回首见李遐玉、孙秋娘不紧不慢地吃了好些,想起谢琰也是这般守礼却不拘泥,不由得笑了起来。
    待得午食结束,仆婢们又呈上鲜果、干果以及浆水,姑臧夫人便叹道:“还是咱们大唐的吃食合口味。在薛延陀牙帐中,衣食住行都很是不舒适,这才病了许久。仔细想想,若是贵主下降,去了漠北,不知要受多少磋磨。”
    卢夫人接道:“可不是么?圣旨下来之后,听说长安便有好些官眷都给皇后殿下上书,请殿下劝谏圣人,勿使新兴公主下降和亲。还有些宗室的县主、郡主,都提出代贵主前去和亲,可见姊妹情深。”
    于是,众贵妇又喟叹了一回,纷纷觉得新兴公主受了莫大的委屈。只李遐玉却是想开了:眼下新兴公主尚未离开长安,更未出塞,变数还多得很呢。这桩婚事的主要目的已经达到了,圣人又何必将亲出的帝姬送出去呢?虽说圣旨不得朝令夕改,但其中可做的事情仍然多得很。只要寻着合适的借口,和亲之事便是作罢也无人能指责大唐的不是。
    不多时,便有仆婢传李都督之命,撤下行障,送崔尚书与契苾可汗兄弟前往长安。卢夫人微惊:“崔尚书与契苾可汗竟不在灵州停留片刻?何须赶得如此之急?一路行来已经很是疲倦了罢。”倒是姑臧夫人十分平静:“理应如此才是,可不能教圣人在长安等着消息。”
    一群命妇便又出了行障,李都督、刺史、崔尚书、契苾兄弟二人迎面行来。契苾何力、契苾沙门朝着姑臧夫人行礼,双目微红,低声道:“孩儿即将启程前往长安,尽早回御前奏对。阿娘便在灵州多停留些时日,待到病体养好之后,再回凉州罢。”
    “你们尽管去,不必挂念我。”姑臧夫人应道,“回到大唐后,我心中安稳许多,身子也舒适了。想来不过十天半个月,就能返回凉州,到时候再命人与你们送信。沙门应当可早归,何力便留在长安就是。”
    契苾何力点点头,又对李都督道:“烦劳李都督与卢夫人照料阿娘。”
    “契苾可汗安心就是。”李都督道。卢夫人也颔首:“姑臧夫人是我们的贵客,家中上下必定不敢怠慢。老身已经命人去收拾院子,夫人不多时便能住下。”
    姑臧夫人笑道:“有劳了。”说着,她似有似无地瞥了柴氏、李和、谢琰、李遐玉等一眼。谢琰、李遐玉当然明白她的善意——住在他们家自是自在许多,但都督府的好意又如何能推却?而且,若是卢夫人有心招待,想来也会令姑臧夫人宾至如归,样样都妥帖至极。
    如此,送别之后,崔敦、契苾何力、契苾沙门便带着亲近侍卫、部曲策马飞奔扬尘而去。庞大的驼队紧跟在后,只十几辆牛车都留了下来,想来是姑臧夫人随身之物。李都督、刺史并折冲都尉以及其他官员又驱马回了都督府衙,内眷们则不紧不慢地互相辞别,而后登车。
    李遐玉牵着孙秋娘,与李丹薇一起随在姑臧夫人身后。另一个都督家的李八娘见状,也缓步走了过来。她们都是姑臧夫人明言“借”过去的小娘子,自然不能随意返回自家的牛车。姑臧夫人回首,见她们亦步亦趋跟在后头,便笑道:“虽说我已经借了你们,却也不需眼下就随着我走。尤其是元娘、二娘,好不容易盼得祖父、阿兄归家,竟不想与他们团聚么?”
    “自然……是想的。”孙秋娘细声细气地回道。
    李遐玉笑道:“祖父、阿兄既然已经归家,什么时候都能团聚。倒是夫人如今远离凉州,更应当有人在身边陪着解闷呢。”
    “我也不缺这么一两日。你们且先家去罢,何况,还有八娘、十娘并都督家那么多小娘子呢!待再过两天,我便遣牛车将你们接来都督府陪我。”姑臧夫人道,转眼又瞧见谢琰,笑道,“三郎虽得了好差使,但也不急着回军府罢,不妨带着兄弟们一起过来。人多些,也热闹些。”
    “是。”谢琰道,替孙夏、李遐龄都应下了。李遐玉、孙秋娘更觉得这位夫人为人慈和,也便答应了。不过,直到扶着姑臧夫人登上牛车之后,她们这才告辞离开。李丹薇朝着李遐玉微微一笑,也上了姑臧夫人的牛车。倒是李八娘瞧了她们一眼,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脸上的笑意收敛了许多。
    ☆、第四十八章  讲述前事
    却说李家人赶回别院后,柴氏便令谢琰且去院子里梳洗一番,略作歇息。谢琰辞了她,转身便匆匆去了。因出身世家的缘故,他本性爱洁,虽一路风餐露宿也使得,但如今归了家却实在忍不得浑身的风尘了。
    见他走远,心里存了无数疑问想追着他的孙夏、李遐龄拔足便要跟过去,却被柴氏拘在了身边:“三郎好容易归家歇息,你们就容不得他清净片刻么?横竖待会儿用完夕食之后,还有不少空闲,有什么话等那时候再问就是。”
    “可不是么?”李遐玉笑道,“我和秋娘也想听呢。”谢琰这一路到底经历过什么,大概没有人比她更期待、更好奇了。而且,单只从他得了姑臧夫人青眼来说,恐怕在薛延陀牙帐中发生的事也很是不少。
    孙夏、李遐龄只得作罢,有些心不在焉地陪着柴氏坐在内堂里。
    到得晚间,李和尚未归家,柴氏便带着几个孩子用了夕食。虽说家中的吃食不似中午宴饮时那般丰盛珍贵,但由于善用胡人香料的缘故,滋味也颇为不错。谢琰几乎将食案上一扫而空,这才放下玉箸。倒是孙夏与李遐龄有些食不甘味,见他停了下来,也忙都让人撤下身前的残羹冷炙。
    “三郎赶紧将这一路的事都说一说罢。不然,憨郎与玉郎恐怕今夜要睡不着了。”柴氏笑道。李遐玉扶着她起身,去院中散步消食:“我也盼着阿兄说呢!这几个月应该发生了不少事罢。不像我们,待在灵州城中,不是习武骑射便是出门宴饮,简直乏善可陈。”
    谢琰微微一笑,便从他们启程开始讲述。他的声音如碎玉般清越,说起那些大事小事,皆是栩栩如生,或惊险万分、或波澜起伏、或震撼非常、或暗含机巧,令人听得如痴如醉,简直恨不得他能一直这样说下去。
    直到夜色渐深,他方将几个月的经历一一道尽,柴氏等人仍有些意犹未尽。孙夏与李遐龄双目放光,回想着他射狼与勇斗薛延陀兵士的几个片段,越想越是津津有味。李遐玉则琢磨着崔尚书、契苾兄弟与那突利失之间的斗智斗勇:“原来薛延陀人也并非都赞同和亲。那拔灼煽动族人反对这桩婚事,恐怕也不独因仇视大唐的缘故罢。他母亲眼下是地位最高的大阏氏,又颇为受宠,怎会甘心失去目前的地位?若是贵主当真下降,便是顾虑大唐的颜面,恐怕那夷男可汗也不得不封贵主为大阏氏,任谁地位再高亦须得退让一射之地。”为部族利益考虑固然是顾全大局,但此事牵连的何尝不是自身的利益呢?
    谢琰颔首笑道:“正是如此。夷男可汗已经老了,过几年可汗之位说不得就会空出来。突利失与拔灼二人,谁愿意放过就在嘴边的肉?他们一个是得大唐册封的小可汗,一个是得可汗宠爱的王子,一个利益与大唐攸关,一个却正好相反。虽说都不是什么好货色,崔尚书也少不得捧一个压一个了。”
    “若有崔尚书火上浇油,原本不甚明显的矛盾便会提早激发。薛延陀陷入夺嫡不可自拔,互相内耗,说不得他日便可不战而屈人之兵?”李遐玉接道,黑白分明的双眸中闪烁着璀璨的光芒,“此事于和亲可有什么干系?”
    “眼下暂时毫无干系。只要夷男可汗尚在,便不会放弃和亲。”谢琰勾起嘴角,“当然,和亲自有其他的法子可想。”
    闻言,李遐玉也并未追问下去,而是垂眸细思起来。与其等着他人为她解惑,她更愿意自己多想几分。柴氏见两人一问一答,又吸引了孙夏、李遐龄与孙秋娘的注意,笑道:“夜色深了,你们且去歇息罢。便是还想问,待明日再说也不迟。何况,阿郎若在,说不得还有些别的消息呢?”
    孩子们便向她行礼告退,结伴离开内堂。如今正是仲秋时节,临近九月初九重阳节。夜空中弯月如钩,吹拂而来的风中也带了些许寒意。几个孩子踏月而行,欢声笑语,就似从未分别那般,依旧熟稔亲热。然而,到底仍是数月未见,在谢琰看来,李遐玉、李遐龄、孙夏、孙秋娘都隐约变了不少。孙夏并两个小的不说,不但身量又长高了,言谈举止间也似乎更有章法。而李遐玉亦抽条了好些,举手投足也更见大气,越发像豆蔻年华的小娘子了——若是翻过年,她虚岁也十三了,确实长大了。
    谢琰心中自是生出几分“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感慨,忍不住又瞧了李遐玉几眼。
    李遐玉仿佛察觉到他的目光,忽地靠近他身侧,低声问:“阿兄,驼队可是薛延陀送给公主的聘礼?”
    谢琰颔首:“因牙帐中发生了不少事,薛延陀可汗便先行送了些金银珠宝充作聘礼。不过,崔尚书说了,这些聘礼根本不足以求得国婚。待公主的嫁妆单子下来,薛延陀还须得好生继续筹备聘礼——聘礼与嫁妆相当,圣人才会让亲出的帝姬下降。不然,便无法证明薛延陀求娶的诚意。”
    这段话听来十分轻描淡写,但李遐玉却觉得仿佛每一字都满是陷阱。她目光微微一动,似乎这才发现远在长安那位圣人,以及已经催马行远那位崔尚书的智慧:“聘礼齐备?啧,无论如何,都要教他们备不齐才好!!”
    谢琰勾起嘴角:“安心罢,还早着呢。何况,他们能备出什么聘礼?更多的金银珠宝哪里舍得拿出来,无非是用牛羊与毛皮来抵罢了。”说完,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刚开始他也琢磨不透这其中的奥妙,但崔敦却并未给他解惑,只让他自行去想去算。他苦思冥想许久,这才觅得些许端倪。此行的经历,确实令他学会了想得更深远,也让他窥见了立在朝廷顶端那些人物的能耐。他可能需要二十载、三十载,甚至更长的岁月,才能历练得如他们那般目光如炬、敏捷老练罢。
    李和深夜方归,次日用朝食之时才见了几个孙儿孙女。李遐龄想听故事,不免又问了他几句。可惜老人家说话一贯直率简单,寥寥几语便带过去了,听起来毫无趣味。李遐龄、孙秋娘两个小的失望极了,孙夏也道:“昨日听三郎说来,这趟差事实在很有意思,孙儿一直后悔当初没跟着同去。今天听祖父也说了一遍,怎么这般没劲呢?”
    李和银眉倒竖,笑骂道:“你当谁都是三郎不成?!若是将你带了去,说不得便给我惹乱子!罢了,罢了,这几个月将你们拘在家里,也没甚么意思。待过些时日,你们便去凉州、甘州、沙州走一遭,记得年前回来就是!”
    见他松了口,李遐玉喜上眉梢:“正巧过些时日姑臧夫人也要回凉州去呢,咱们送夫人一程也是好的。”她那些女兵总算能拉出去见一见世面了,这等好机会绝不能放过。而且,若不能趁机历练一番,待到薛延陀送聘礼的时候,又怎么能恰到好处地抓住时机,在里头使些招数呢?
    李和抚了抚长须,又道:“昨日都督正式允了三郎入军籍——虽说手底下只有几十号人,好歹也是队正,正经的正九品下官职。”他瞥了瞥略有些惊讶的谢琰,哼道:“此事你早就得了风声,何必作出这等惊讶的神色?”
    谢琰笑道:“都遮遮掩掩地与孩儿说,孩儿得了好差使,究竟是什么差使却无人点破。想不到一举成了九品官,孩儿自是又惊又喜。”他与崔家部曲交好,又颇得姑臧夫人、契苾兄弟看重,自然消息灵通。只是此事一日未定下,众人也没什么准话,他便也只当军籍之事办成了。
    如今意外成了九品官,他心中滋味也颇为复杂——便是家中兄长中了进士,也无非是正九品上的校书郎、正九品下的正字罢了。大唐文武官员并非毫无干系,若是才华出众,既可出将又可入相——文官涉及兵事、武官涉及政事亦是常有之事。他如今已然立在兄长们尚未企及的起点,而他们却依旧只知在家中按着母亲的想法苦读,试图一朝一夕出人头地。平素他们辗转寄给他的信,也仍是劝他家去孝顺母亲,走贡举一途。至于母亲,则因气恼的缘故,已经有两年不曾给他写过只字片语了。倘若他们得知他眼下已经立身,是否会改变想法?——不,此事无须教他们知晓,免得横生变数。
    “阿兄可还能与我们一同去凉州?”李遐玉也替谢琰高兴,然而念头一转,不免又想到他以后也须得时常在河间府军营中值宿,恐怕便不能与他们同进同出了。若是少了谢琰,清剿马贼之事定不会像以往那般顺利。
    “护送姑臧夫人回凉州也是军府的差使,到时候向都督讨来就是。姑臧夫人见了三郎也欢喜,想来都督更不会计较这等小事,乐得顺水推舟做个人情。”李和道,“至于其他,便由你们想法设法了。咱们是灵州的府兵,总不好到旁人的辖区中去抢夺功劳。”
    谢琰回过神,接道:“府兵不过五六十人,若是这一趟未能将他们收服,教他们扮作部曲去剿杀马贼也是不妥。端看他们到时候表现如何,再作打算就是。此外,在凉州、甘州、沙州杀马贼,也不能以府兵身份出面,赚不得军功,他们恐怕亦不会有多大兴致。若能将马贼驱赶到灵州附近,杀他们个措手不及再上报功劳,他们自当踊跃起来。”
    李遐玉深以为是:“之前咱们悄悄剿杀马贼,只能将他们的头颅拿去各州府领些散碎赏钱。倒不如都交给阿兄,累计算作军功得好。大兄转年也能入军籍,到时候也一起攒功劳,早早地授了勋官往上转。”在大唐,凡有军功的便能授勋官。从最低等的一转武骑尉(从七品),到最高等的上柱国(正二品),共须经历十二转。勋官虽没有正经的职官差使,但若有空缺也能转任职官,是武官升迁最快捷的路途。
    谢琰自不必说,攒军功为的便是升迁,孙夏也存有振兴家业、支撑门户的心思,两人都深觉自己仿佛已经能够自立了。李遐玉看他们俩壮志勃勃的模样,心中突然有几分失落。虽说她只为了报仇,才坚持习武、练女兵。但这世间,为何却从未为女子计过军功?便是花木兰,不也是扮作儿郎,才能得了“十二转”的不世军功?她若有机会,也未必不能如花木兰那般,给自己挣下一个十转往上的军功来。都说国夫人、郡夫人这些诰命风光,但靠夫君儿子得来的风光,倒不如自己双手挣得的勋位更教人骄傲。只可惜,这世间的所有女子,都没有这样的机遇。
    ☆、第四十九章  陪伴夫人
    翌日,都督府便遣了牛车来接李家兄弟姊妹五人。李遐玉、孙秋娘各带了两个贴身侍婢,并简单收拾的几个箱笼。谢琰三人早已习惯凡事亲力亲为,又担心宅院中是非多,索性便连侍婢、伴当都不带,只唤了数个部曲护卫在侧。
    行了约莫半个时辰左右,便到了都督府。李丹薇、李八娘得了姑臧夫人的叮嘱,前来内院门前守候。虽是乘着牛车,但李遐玉、孙秋娘姊妹二人也并未盛装打扮。一个着了身石榴红色的窄袖胡服,梳着单螺髻,只插了根碧玉钗;一个穿了身樱草色长裙,梳着双丫髻,系着红珊瑚珠串。李丹薇见惯了她们如此随性的模样,笑着迎上去。而装扮虽清丽却依旧奢华无比的李八娘立在原地,抚了抚鬓边的重瓣黄菊,极淡地弯了弯唇角。
    “不过分别两三日而已,姑臧夫人便念着你们呢。”李丹薇笑道,又让李十二郎过来招待谢琰、孙夏、李遐龄兄弟三个。仔细论起来,大名李丹莘的李十二郎年纪尚小,委实不该让他来待客。只可惜其他李家郎君这两天被李都督屡次责骂,无论原本是勤奋还是懒怠,都不得不或留在校场勤加苦练,或待在书房用功苦读。李丹莘因年纪小,又与李遐龄相熟,于是借着待客的缘由,逃过一劫。故此,他待这三兄弟格外亲热,尤其听祖父提起过谢琰的名字,更是忍不住探问他此行的趣事。幸而李遐龄听谢琰、李和说过许多,便按捺不住与他分享了好些。两个小郎君凑在一处,一个说得口沫横飞,一个听得如痴如醉,看起来也越发投契了。
    因姑臧夫人身份尊贵,卢夫人特意辟出园子一角最为精致华丽而又安静的院落与她住下。这院落旁边植满木樨,丹桂花期刚过,一簇一簇花朵虽日渐枯萎,但香气却始终缭绕不散,余韵悠长。此外,因临近重阳的缘故,院中也摆满了名贵的菊花,单瓣、重瓣,各种花色,端的是姹紫嫣红、分外妖娆。
    李家兄弟姊妹几个到得院中,便见姑臧夫人正手持花剪,挑着顺眼的菊花剪下来。见他们来了,她眉眼弯弯地笑起来,面容上的细纹仿佛都多了几分生动:“可算是将你们要来了。若是再迟两日,恐怕你们祖父祖母都不舍得放你们来了罢。都过来,正好各自挑些花拿去簪。”盛在碧玉盘中的菊花足足有十来朵,既有适合女子簪戴的重瓣菊,亦有男子簪戴的单瓣菊。
    闻言,李丹薇、李丹莘都并未动手,含笑看向李遐玉几个。他们是主家,自然须得遵循待客的礼仪,让客人先挑。但李遐玉指了指自己穿的胡服,却落落大方地笑道:“夫人瞧我今日穿的衣衫,恐怕是簪不得花呢。”见姑臧夫人倒是穿着及胸襦裙与半臂,便又道:“何况,夫人才是长辈,理应先挑才是。”
    姑臧夫人扶了扶今日梳的高髻,笑道:“我倒是忘了。元娘给我挑一朵簪戴,你们各挑各的。”李遐玉也不推辞,见她着的六幅襦裙是橘红色,便与她挑了一朵十分别致的泥金九连环。此花是重瓣金菊,花瓣卷曲交错,看起来极为丰盈漂亮,亦是菊中名品。托起这朵金菊后,她自然而然地便替姑臧夫人插戴上去,觉得这颜色与她的褐发也颇为相称。
    李八娘在旁边盈盈一笑:“元娘的眼光真不错,一眼便挑中了最名贵的泥金九连环,正衬夫人的身份。”她此话虽是夸赞,但在李丹薇、李遐玉与孙秋娘听来,却多少有些意味深长,仿佛带着几分暗讽。
    李遐玉不理会她,孙秋娘抿紧嘴唇将不满暗暗记在心中,李丹薇微微眯了眯眼:许是这些天祖父怒斥一众兄弟,又提起谢琰这回去薛延陀的作为,惹恼了各房世母叔母的缘故。不然,一贯自持身份的八从姊也不会出言讽刺。只是,在贵客面前如此行事,丢的可不是折冲都尉李家的脸面,而是陇西李氏丹阳房的脸面。
    姑臧夫人权作不曾听懂,接过话道:“可不是么?元娘的眼光我信得过。你们可别拘谨,像元娘、三郎那般自在些才好。将你们唤过来,是来陪我解闷的,可不是让你们陪着我这老婆子闷在这里的。”她殷殷看着少年郎、小娘子们都簪戴了花朵,才满意地笑道:“与我去外头走一走罢。”
    众少年郎小娘子便簇拥着她出了院子,顺着木樨林边的小径往前行。走了数十步,只闻得旁边幽香阵阵,李遐玉看向树底下的落花,突然觉得残花满地也颇有意味。姑臧夫人停下步子,笑道:“之前我觉得旁边木樨林的花香味颇为不错,可惜那些花却尽数都落了,再过些时日恐怕香味便散了。还是八娘想出了好法子,令人将残花收起来晒干做成香粉,放在香囊中佩戴。不过,这般浓烈的香气,我这老婆子戴着不合适,待会儿还是分与你们这些小娘子罢。有你们环绕在身边,便仿佛身处木樨林似的,心里也畅快许多。”
    “夫人如何戴不得呢?”李遐玉笑道,“只听过人挑香,从未听过香挑人呢。”
    “可不是么?这木樨香得了夫人喜爱,也恨不得配在夫人身上呢。”李丹薇接过话。
    李八娘稍微迟了一步,笑了笑:“那法子本便是为夫人留住木樨香所想的,儿几个哪能夺夫人所好呢?”
    姑臧夫人略作思索,笑道:“你们说得对,还是我有些过于着相了。不过,咱们一齐戴着木樨香囊岂不是更有趣味?”
    孙秋娘歪着脑袋想了想,道:“不如儿几个亲手为夫人做个木樨香囊如何?收残花、晒干、制香粉、绣香囊,样样亲力亲为,应该也很有趣味。”她素来对这种事较为感兴趣,兴致一起便提议了。
    姑臧夫人抚掌笑道:“这可比剪花有意思。”
    李遐玉等人自是答应了,李丹莘、孙夏与李遐龄有些无措地立在一旁,不知该作何是好。倒是谢琰,立即寻了个都督府的仆婢,去要了些簸箕、篓子来,蹲下身便收拢了残花。姑臧夫人见状,笑道:“三郎一贯是个只动手不动口的。”说罢,也要亲自动手,却被李遐玉劝住了。于是,她立在一旁,看小娘子、少年郎们忙碌,笑得格外开怀。
    收了好些残花,众人又将它们洗净了,放在院中晾晒。一时间也没有别的活儿可干,又因衣衫沾了些尘土,于是姑臧夫人带着小娘子们回房梳洗。李丹莘则领着谢琰兄弟几人去往外院客房,也须得换身干净衣衫。
    小郎君们穿过都督府家的园子,因客人们都是头一次来,李丹莘便口舌伶俐地与他们说着各处景致。谢琰听得认真,时不时引经据典感叹几句;李遐龄则更爱赏景,圆溜溜的眼睛中满是新奇;孙夏对这些毫无兴趣,头上胡乱簪的菊花被风吹落了,心里立即松了口气——也不知其他人是如何想的,他这么个五大三粗的汉子簪朵菊花,那还能见人么?
    都督府人口众多,所以并未给兄弟三人各自安排院落,而是将他们都安置在一间轩阔的大客院中。光是正房便有五间,东西厢房各五间,正好随他们挑选。谢琰、孙夏照顾李遐龄,便让他住了正房,两人各自在厢房里住下。
    而姑臧夫人与小娘子们梳洗完后,又见她们个个生得花容月貌,便赐了她们好些首饰。看着她们都戴上,她心里高兴,又由着她们扶着去园林中漫步。走了没多久,便在假山石瀑布边遇上了陆夫人、崔县君一行人。
    双方自然而然地汇聚在一处,以卢夫人与姑臧夫人为首,来到湖边的水榭中。因时候不早,卢夫人索性便吩咐仆婢将午食送到此处,又唤来家中的郎君与娘子,一同饮宴顽耍,也好稍微松快松快。
    “姑臧夫人有所不知,这几日家中的小郎君都很是劳累。天可怜见的,因惧怕他们祖父发怒,个个都只顾着埋头苦练,连歇息片刻也不敢。”卢夫人捏着巾帕笑道,“他们祖父也是个急性子,这风一阵雨一阵的,也不怕吓坏了家中的孩儿。”
    姑臧夫人接道:“我瞧着卢夫人身边的孙女孙儿都教养得很好,想来都督也是期望他们个个都能更出众,所以才严厉了些罢。不怕卢夫人笑话,我在家中时,只管与孙女们一同玩闹,倒是不管孙儿们如何。他们的前程,自有他们阿爷操心呢。”她这话说得随意,却大概没有几人会当真相信。哪个世家的主母不是殚尽竭虑辅佐郎君,在外头交际往来,在家中苦心操持?教养儿孙怎可能全都交给郎君们?他们虽也挂念孩儿的前程,但自有要事在身,也不可能在教养上费太多的心思。姑臧夫人这般说,或许是胡人风俗使然,又或许是随口道来,谁知道呢?——李家妯娌几个掩住目中流转的心思,均露出得体的笑意。
    只有李遐玉、李丹薇心想着,教养了好儿子、挑了好媳妇,自然便不须为孙儿孙女前程忧心。安安生生地做个祖母,享受儿孙绕膝的日子,可不比什么都痛快?殊不知世家中许多纷扰,都是阿家与媳妇之间争权夺利,甚至于争夺儿子的关注所造成的。若是能完全放手,那才是快意生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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