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节

    颜氏怔了怔,惊讶地望着她们二人。李暇玉却丝毫不动容,浅笑道:“阿嫂真是高看我了,我在灵州时确实手底下有不少适龄的小丫头,但却都不曾带过来。如今身边的这些,你们也都见过了,如何能服侍阿家呢?不过,毕竟是要伺候阿家的,咱们宁可慢慢选也不能着急不是?若是阿嫂愿意等上几日,灵州那头就会送来不少合适的人了。”
    “都是元娘你亲手教养的?”小王氏双目微亮,“不如再借我和阿颜两个?也好让她们帮着我们治一治那四个婢女。我们身边的人性情都太过温和,也碍着情面,不好对她们动手。但若是新来的,不懂得这些规矩和背后的官司,自然不必给她们什么面子。何况,听闻元娘你的婢女都懂武艺,一力降十会,也比总是磨嘴皮子合适些。”
    颜氏恍然大悟,也跟着点头:“我身边确实就缺了这样的人,也不敢讨要你精心教养的人,就当做借用即可。过些时日就还给你,如何?”
    李暇玉原便有借人给她们使,权当做赔罪的想法。此时听她们主动提出来,她心里也欢喜:“我的人,不好借给两位阿嫂。若是日后阿家发觉,岂不是会迁怒于你们?”
    闻言,小王氏与颜氏都有些失落,但也不得不承认她顾虑得是。李暇玉见她们流露出淡淡的愁意,便又笑道:“我的人不行,借其他人的侍婢却是无妨。横竖阿家日后也遇不到,不可能发觉什么痕迹。正巧,我有位姊姊前来探望我,身边带来好几个肤白貌美又武艺高强的鲜卑美婢。就将她们当成是同僚送给大兄二兄的婢女,隔两日带回家去罢。”
    小王氏与颜氏一怔,便听见屋外传来一个佯怒的声音:“原来你今早一直打量我那些婢女,便是生出了这般的心思!好你个李元娘,要借我的婢女,也不事先与我通通气!你当我绝不可能拒绝,所以才这般欺负我不是?”紧接着,一位装扮利落的红衣年轻贵妇便走了进来,正是李丹薇。她身后,则跟进来好几位腰肢柔软面容有些奇异的雪肤鲜卑婢女。
    “那十娘姊姊可会拒绝?可是不愿意拔刀相助?”李暇玉顺着她的话,笑问。
    李丹薇挑起眉:“当然不会拒绝。说实话,我还想亲眼看看你们那位阿家心生郁怒又不好发作的模样呢。到时候,两位阿嫂可别忘了将我邀过去,见识见识那般的场景。”
    小王氏与颜氏自然看出她和李暇玉之间的关系极为亲近,此语亦有为李暇玉抱不平之意,只能无奈地苦笑起来。
    ☆、第一百九十五章  后效斐然
    转眼便又过了几日,挑挑拣拣送了四个鲜卑美婢出去的李丹薇实在忍不住了,几乎每天都在谢琰与李暇玉面前提醒:“我来了这么些时日,元娘怎么也不带我去拜见谢家世母呢?倒是显得我没有礼数似的。你瞧瞧,咱们已经入了一趟宫,拜见了圣人与皇后殿下,见过了义阳小公主——你甚至还带着我去王家与崔家走了一遭。怎么偏偏却迟迟不愿带我去延康坊?再者,上回我与两位嫂嫂聊得那般投缘,她们想必也正念着我呢。”
    “你不是陇西李氏出身么?”李暇玉斜睨着她,“王家那位李郡君亦是陇西李氏,崔家真定大长公主的儿媳也是陇西李氏,都是一家子亲戚,我才特意与你引见呢。你却偏偏不领这份情。话说回来,你好不容易来一趟长安,可曾去过卫国公府(李靖)拜会?可曾见过那些姊妹们?”
    “卫国公府自然早便递了帖子。自从世祖父去世之后,他们阖家闭门守孝,如今也该快出孝了。”李丹薇回道,“至于那些姊姊妹妹,如今也只有七娘八娘二人在长安,我与她们姊妹之间又有何旧情可叙呢?倒不如不见来得干净些。元娘,你可不许拿这些来搪塞我,分明咱们先前都说好了——”
    “好罢,好罢,再过两日就带你去。”李暇玉实在抵挡不住,只得道,“正好灵州新来了一群女婢,到时候也该到达长安了,须得让阿嫂稍微挑一挑才好。”既然往后或许就会留在长安,她先前带的人自然不够使。且留在灵州的部曲女兵实在太多,不妨将他们都调遣到长安,也不愁无人可用。除此之外,柴氏也想将家中经营的店铺开到长安来,拓展他们西域的商路。
    “可不许敷衍我。”李丹薇挑眉道,“我可是将你的这些话记得一清二楚。实在不成,谢三郎与我作证,决不许元娘抵赖。”说罢,她便看向斜倚在凭几上拨弄棋子的谢琰:“这几日瞧着谢三郎的脸色似是好了不少,病情是否有了起色?既如此,你还是早些让吏部给你寻个职缺罢,免得有什么好职缺都教旁人抢了去,倒是没有人记得你。”
    李暇玉仍然有些担忧:“若是病情不曾完全控制,我到底仍有些不放心。不过,仔细算起来,这几日似乎都并未发作。观主也说过,针灸之法的疗效不错,暂时无虞。可是,他们还是觉得三郎不适合做那些须得费脑子想的事,也不赞同他立刻官复原职。”经过这些时日的调养,谢琰总算添了几分血色,瞧起来也不似之前那样单薄了,确实是痊愈之兆。
    谢琰沉吟片刻:“确实,我也觉得,如今头疾已然暂时控制住,总不能一直在家中闲散着。不过,且不急着给吏部递文书,我想先去拜见崔尚书,再求见圣人之后,再提起此事。或许圣人与先生正在替我安排,只需听从他们之命即可。”他亦不想给圣人留下自己急着重返官场、手握实权的印象。
    “你自行权衡罢。”李暇玉一叹,翻着仆婢们送过来的帖子,忽而一怔,“险些忘了,后日便是衡山长公主宴饮的日子。十娘姊姊,到时候咱们一同去罢。或许,你还能遇上些熟悉的人呢?”她想起李七娘、李八娘姊妹二人,不由得抿唇微笑。当年李丹薇被封为怀远县主时,这姊妹俩均已经远嫁,故而从未见过面。不知此时再遇,二人又作何想法呢?她可真是有些好奇。
    闻言,李丹薇勾了勾嘴角:“经年不见,我们姊妹……或许确实有好些话想说罢。”有时候,她不得不感叹人生的际遇无常。或许失之东隅,便注定要收之桑榆。回想起来,若非李八娘夺走了她早先定下的婚事,她便不可能嫁与慕容若。世事难料,莫过于此。
    到得衡山长公主宴饮的正日子,李暇玉照旧于前夜携着染娘入住宫中,而后陪着义阳小公主一同出宫。公主的仪仗在布政坊的坊门外,与谢家车队、慕容家车队并在一起,浩浩荡荡地前往衡山长公主府。
    此次宴饮并不似上回那般浩大,接到帖子的贵主们也并不多。衡山长公主素来不在意自己的风评,索性便只按照喜好发了帖子,也并不理会姑母与姊姊们私底下究竟会说些什么难听话。饶是如此,义阳小公主亦是并不愿意自正门而入,坚持要从侧门或者后门悄悄进去。李暇玉哭笑不得,只得命人通禀衡山长公主。
    衡山长公主自是很爽快地答应了,义阳小公主的仪仗遂悄悄地自公主府的后门进入了园子中。期间这位小贵主很是警惕,反复确认外头空无一人之后,方松了口气,放心地牵着染娘下了厌翟车。待瞧见公主府备下的步辇,她忙摇了摇首:“我不坐步辇,坐檐子便够了。郡君和我们一同坐。”显然,她已经对步辇产生了阴影。
    李暇玉从善如流地答应下来,待谢家与慕容家众人过来与她见过礼之后,便抱着她与染娘上了最近的檐子。小王氏带着孩子们,李丹薇带着慕容兄妹,目送她们离开,随后亦坐着檐子跟了上去。
    待见到衡山长公主之后,义阳小公主还往她身后瞧了瞧:“那位姑祖母,姑母不曾邀她?若是邀了她,我今天就待在这个院子里。”她不愿意让千金大长公主打扰了自己出宫游玩的兴致,索性便打算闭门顽耍谁也不想见。
    衡山长公主失笑,捏了捏她的脸颊:“我的宴饮,请她来做甚么?让她来扫咱们的兴?你便尽管放心罢,今日来的都是真正慈和的长辈,绝不会为难你。你且随着我去给她们见礼,李郡君、怀远县主、谢家的王娘子也随着同来罢。”
    给一群贵主见礼寒暄过后,义阳小公主便与小伙伴们游园顽耍去了。李暇玉、李丹薇与小王氏在他们身后漫步,一面看顾着他们,一面随意地聊天。李丹薇有心想打听她那些胡婢们表现得如何,小王氏却只管抿嘴笑。两人正你来我往,在说与不说之间来回反复的时候,李暇玉便听见小家伙们正欢欢喜喜地说着话——
    “最近我们家中多了好几个皮肤雪白、眼睛碧绿的胡婢!你们见过胡婢么?她们生得和咱们完全不一样,鼻子又高又尖,眼睛很大,连头发都是卷的呢!我以前只在街上见过胡人,从没有见过胡婢!”这是忍不住和小伙伴们分享新鲜见闻的二郎谢澄。
    “她们不会说咱们的话,听也听不懂!”三郎谢泊连忙继续补充,“阿爷阿娘命她们做事,她们的手脚总是不利索,可有意思了!还有,她们的力气很大,轻轻地一推,就把别人推倒了,惊得我们都呆住了!”
    大郎谢沧已经是懂事的年纪,隐约看出这几个“笨拙”的胡婢显然是藏拙,而阿爷阿娘与叔父叔母却似乎并不在意。只是不管他怎么说,两位年纪小的阿弟都并不相信:“你们当谁都和你们一样,从未见过胡族之人?慕容郎君与慕容娘子便是鲜卑人,他们见过不少这种胡人呢。”
    依然天真可爱的慕容芷眨了眨眼:“我家的婢女都会说长安官话,都是阿娘教的——”然而,慕容修很快就打断了她的话,笑道:“只要愿意学,不论是谁都能学会长安官话。”他努力地向着染娘使眼色,试图让她千万别透露慕容家的鲜卑美婢们几乎皆是雪肤碧眼。毕竟,他亲眼瞧见阿娘与李家姨母二人挑拣了四个婢女,已经猜得谢家的婢女或许就是自家送过去的。之所以长辈们都不提起此事,自然应该是有不提的道理与缘由。
    染娘歪着脑袋,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我阿爷说,经常去漠北,他就会薛延陀话和突厥话。还有很多胡人商队,什么话都懂。咱们想学,也一定能学会。”她浑然不知自己已经将话题彻底带偏了。于是,小郎君与小娘子们便讨论起胡语来。谢澄与谢泊还似模似样地说了两句鲜卑语,说是那几个胡婢教的。
    义阳小公主的目光在谢沧、慕容修身上停了停,笑声犹如银铃:“长孙家便是鲜卑人,我上回怎么没有见过雪肤碧眼的女婢?宫中有胡婢,看着却像是和我们一样。你们什么时候将家中这些胡婢都带来给我瞧瞧,我也想仔细看看!”
    “贵主去我家!阿娘说,那些胡婢没学好规矩,就不让她们出门。”谢澄很是豪爽地答应下来,完全无视了自家阿兄的眼神。而慕容修略作思索,也道:“我们如今跟着阿娘,住在李家姨母府中。贵主若是想过去瞧,只管哪天随着李家姨母归家就是。”
    “好,改天我便去!”义阳小公主笑嘻嘻地牵起染娘的小胖手,“我倒要瞧瞧,她们的长安官话到底说得好不好听。”
    胡婢不过是小家伙们的话题之一。很快他们便将此事抛在一旁,都围在一株早开的桃树前,好奇地端详着枝头半开的粉色花苞。
    听完始末的李暇玉便回过首,似笑非笑道:“十娘姊姊不必再追着阿嫂问了,想来应该是效果不错。两位嫂嫂若是让她们来守住院子或者书房,那四个婢女再如何想方设法,恐怕也进不去罢。”不论旁人说什么,她们只作自己是胡婢,听不懂便是了。再如何颐气指使,再如何怒气冲冲,面对无动于衷的胡婢又能怎么办呢?总不能连这样的小事都要禀告王氏,让王氏给她们出头罢。
    “阿嫂便是直说又如何?”李丹薇轻嗔,“我不过是担心她们没做好自己的差使罢了。”
    小王氏抿唇笑起来:“我也不过是略逗一逗县主罢了。县主仔细想想,若非她们如此得力,我怎会有兴致与你周旋那般久呢?恐怕早便向你们讨新法子,或是须得烦劳你们再换一回人了。如今,我与阿颜总算是松快许多,成日冷眼瞧着便像是看百戏似的,也算是颇为有趣。”
    李丹薇遂越发兴味盎然,合掌道:“这样的百戏,我也很想瞧一瞧。元娘,再过两日,咱们便去上门看戏!”
    李暇玉微微点头,目光微转,又轻轻道:“十娘姊姊,眼下便有一出戏了——”
    迎面走来的一群女眷中,李七娘与李八娘的视线不经意间看过来,身形猛然僵住了。
    ☆、第一百九十六章  七娘八娘
    李家姊妹久别重逢,自是惊喜非常,难掩笑意。其余贵妇见状,亦是颇为体谅她们再逢不易,便飘然各自离开了。也有格外火眼金睛者,瞧出李七娘李八娘笑容底下的阴郁僵硬,却只是心中哂笑而已。世家大族之中,便是嫡亲兄弟姊妹也多有龃龉者,又何况这些堂姊妹呢?瞧起来便是再光鲜,说起来便是再冠冕堂皇,谁家又没有一二阴私之事?只当做不曾瞧见、不曾发现就是,也免得惹什么麻烦上身——毕竟,那可是陇西李氏之女。
    姊妹三人寻了僻静之地坐下,自有长公主府的仆婢将四周布置得暖意融融,鲜果浆水吃食应有尽有。李丹薇含笑打量着李七娘与李八娘,那两姊妹亦是正在观察她。她们这几姊妹的年岁原本便极近,不然李八娘也不可能抢了李丹薇的婚事,夫家至今依然一无所知。不过,经过七八年的时光打磨,日子究竟过得如不如意,已经如实地刻画在她们的衣着装扮甚至于容貌上了。
    七八年过去,李七娘与李八娘俨然便是标准的京中世家贵妇了。装扮华贵却低调,脂光粉艳却不显浓丽,十分得体,令人挑不出半点错漏来。但,饶是如此,她们的眼角眉梢亦带着几分年华老去之感。虽尚未出现皱纹,却令人很容易便察觉出一二苍老之相来。反观李丹薇与李暇玉,衣着打扮随意大方,仅仅只是薄施脂粉而已,美丽的容貌却仿佛能透出光芒来。二人的肌肤便犹如少女那般饱满水润,可见平素调养得当,更可推想出她们无忧无虑的日子。
    李七娘与李八娘目光一动,几乎有些难以掩饰深深的嫉妒与憎恶。原本她们觉得自己的日子已是人人称羡,又如何能忍受当年看不起的那些人,过得比自己更好上十倍百倍?
    昔年,李七娘嫁给了娘舅家的表兄,既非日后的宗妇,亦非陌生的媳妇,自然既不忙于打理内宅,又颇为受阿翁阿家的宠爱。且夫君是表兄,彼此间情谊深厚,便是有一二侍妾,也不可能动摇她的地位。李八娘则与夫君“情投意合”方成就了好事,凭着过人的手段将后宅理得干干净净,根本没有侍妾,便是偶有通房亦是紧握在她的掌心中。夫君对她几乎言听计从,由此却惹得阿家阿翁不喜。但她颇懂得做人,平素行事毫无错漏,又是陇西李氏贵女,故而地位亦是十分稳固。
    两姊妹如今亦都是儿女双全。李七娘子嗣上略艰难几分,却也在去岁生养了一个儿子。李八娘则是一举生养了三个儿子,最后生了女儿,也有些伤了身子,一直在调养。不过,就算她往后日渐失了夫君宠爱,有这么些儿女伴身,亦是足够了。
    按理说,在世家贵妇当中,李家姊妹二人已是深受其他人羡慕了。她们也十分享受这样的目光,在聊天顽笑时,似真似假地说些御夫之道,便能拉拢不少年轻贵妇驻足倾听。毕竟,世家联姻之中,形同陌路甚至屡屡争执的夫妇并不稀少,更有咽不下妾婢众多的气索性便一刀两断者。她们,在旁人看来,已经足够幸福。倘若还有什么不足,那便是夫婿都是门荫出仕,如今皆是六品七品官职,短时期内绝无可能给她们请封诰命。
    然而,此时反观李丹薇与李暇玉,她们却倏然觉得自己昔日那些自得与骄傲都变成了彻头彻尾的笑话。回想昔年,李丹薇婚事被抢,祖父将她许给了一个鲜卑胡人,她们私底下从未断过嘲笑与讽刺。便是那胡人生得俊秀又如何?嫁给了吐谷浑人,无异于和亲,和亲又能有什么好下场?
    但谁又能知道,这鲜卑胡人竟然使了法子给李丹薇请封了县主?!县主,那可是王爷之女才能封的,实打实的宗室贵女!偏偏,自家出了一个怀远县主,还是她们的死对头,两人很是郁怒了一段时期。而后又听闻她迟迟没有身孕,崔县君几乎要愁白了头发。正当她们心中暗喜的时候,谁知又听说她一口气生了龙凤双胎,凑足了“好”字!
    而李暇玉这个寒门贱婢亦是运道极佳。昔日她便如脚边的污泥,李七娘与李八娘根本从未将她放在眼中。直至后来她替李丹薇出头,居然敢对李八娘动手,才成了姊妹二人的眼中钉肉中刺。在她们看来,李丹薇她们动不得,李暇玉她们日后还愁没有机会报复么?只要自家夫君一朝成了服绯服紫的高官,碾碎李家不就是动动手指头的事?
    然而,谁又能料到,李暇玉竟嫁与了陈郡谢氏子?而且还是陈郡谢氏阳夏房的嫡脉之子?那谢琰常年流落在外,虽然风骨斐然,谁都猜他是世族之后,但谁又能想到他居然是陈郡谢氏嫡脉?而且,短短一段时日,他竟然就能够凭借军功风云直上,居然成了正四品的折冲都尉!而这个寒门贱婢也不知是如何得了先帝青眼,居然封为了定敏郡君!如今更是成了皇后殿下跟前的红人!
    谢琰下落不明之事,她们也曾听说,还十分快意地在一起饮酒庆祝了一番。那寒门贱婢年纪轻轻就成了寡妇,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事!谁又能知道,那谢家子居然根本未死,还得了博陵崔氏的另眼相看?!而她们本以为经过丧夫消息的磋磨,李暇玉必定会生生地老态毕现,谁知上回在长孙府一见,她却与往日毫无二致!如今仔细一瞧,更是意气风发,华贵优雅!
    如果不按家礼按国礼,她们必定要给怀远县主、定敏郡君行礼。然而,姊妹二人又如何能忍得下心中那口气?尤其是李八娘,恨意与恶意完全掩盖不住,已经从目光中漫溢开来,仿佛要化为风霜刀剑,将对面的人尽数毁去。
    “听说两位姊姊如今都是儿女双全,在夫家地位亦是十分稳固,真是不容易呢。”李丹薇笑吟吟地斜了李八娘一眼,“原以为你们好歹能因做了母亲之故,改改自己的脾性,谁知却还是以前的模样。”
    “十娘姊姊,这脾性都是天生的。原本便是根骨狠毒自私之辈,怎么改也改不掉。”李暇玉接过话,“你呀,还是将人想得太好了些。七娘且不提,八娘这样的毒蛇,时时刻刻都须得防着才好。免得一着不慎便教她得了势,跳起来咬伤人。”她冷眼觑着,李八娘应当是从未放下过复仇的心思,说不得什么时候就教她得了机会,可须得格外小心行事。
    李八娘神色大变,正欲讽刺回去,李七娘却按住了她的手,朝她摇了摇首。李丹薇似笑非笑:“七娘姊姊拦着她作甚?就让她说罢。我倒要听听,她能说出什么来。要知道,我才是当年的苦主。那些事我从不曾说破,却并不意味着我会一直保守秘密。万一哪一日我心中不满,许是透露出一二呢?听闻八娘姊姊的阿翁阿家早便嫌弃这个媳妇将郎君管得太严?若我能襄助他们,说不得还会得到他们的回馈呢。”
    “十娘,你将过去那些陈年旧事说出去,又能得到什么好处?”李七娘勉强冷静下来,“若是让你们家慕容郎君得知,你曾经订过亲事,还不断地折腾‘恰巧得了这桩婚事’的八娘,恐是会怀疑你念念不忘旧情罢。不如你与八娘各退一步,再不提起旧事如何?咱们都是嫡亲的堂姊妹,理应彼此守望相助,又何必因此事记恨一辈子?”
    “七娘姊姊说笑了。”李丹薇生生地被她气笑了,“始终不放过此事的并不是我,而是八娘。你瞧瞧她如今的神情模样,谁会相信她心中已经毫无怨恨?这般的反应,倒像我这苦主才是做下了抢人婚事那等不知羞耻之事的罪人似的。而你为了维护她,居然还威胁我?怎么?若是我不答应,你是不是要私底下派人去告诉我家郎君此事?是不是还要造谣说我和那人曾有私情?破坏我们之间的信任与感情?”
    李七娘眯起眼,不言不语,显然是承认了,她的确有此打算。李暇玉扑哧一声笑起来:“这么些年过去,七娘与八娘果然是分毫未改。这等满腹毒水陷害姊妹的功夫,真是越发炉火纯青了。我不妨直说罢,若是你们有任何奇异举动,我绝不会放过你们。便是要借着圣人与皇后殿下之势,我也定会整得你们毫无翻身的余地。你们相信我能做到么?”
    李七娘定定地望向她,而李八娘猛地抬起眼,怨毒之极。她们当然并不怀疑,这个寒门贱婢如今确实拥有这样的能力。无论是何人,能够仗上两位贵人的势,连千金大长公主这等金枝玉叶都不必放在心上,又何况她们这等寻常的世家贵妇?且不提别的,便是只让她们的夫君在仕途上栽个跟头,再放出话来她们姊妹二人得罪了她,恐怕夫家便不会给她们什么好脸色。在前程与妻子之间,男人究竟会选择什么?便是一时维护她们,日后又会不会后悔?——只要想到这些,她们便几乎能够想象出自己未来的暗无天日了。
    “郑氏,以及韦氏。”李暇玉淡淡地道,“你们嫁进去的房支都算得上显贵,不过仕途一直并不平顺。你们想要动我们,便须得承受我们的怒火。若是受到了牵连,你们说,郑家与韦家究竟会如何选择?而远在灵州的李都督,会为你们姊妹说话么?就算卢夫人想要维护你们,亦是鞭长莫及了。”
    “也是,你们若是不怕,便尽管使这种阴谋诡计罢。”李丹薇干脆利落地站起身来,“见到你们过得不如我们好,我便放心了。曾听闻你们还与其他贵妇分享如何御夫的心得?啧啧,拿捏通房与侍婢笼络夫君,居然还有脸面沾沾自喜分享心得?我家的慕容,元娘家的谢三郎,那可是如花美婢在跟前搔首弄姿,也绝不动容的君子。若是像你们那样,还须得与其他女子分享夫君,倒不如和离来得干净。”
    李七娘与李八娘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她们当然不相信,世上居然还有不偷腥的男子!这怎么可能?!不过是因为这两个恶妇看得太紧罢了!!就如当年房相之妻那般,传出了喝醋的逸闻后,人人都引为笑谈!只要真正的绝世美人就在跟前,怎可能有男子会不动心?!
    “你们是不是想回去搜寻几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寻着机会给慕容姊夫与三郎送过去?”李暇玉一眼就看破了她们的小心思,顿时禁不住勾起了嘴角,“尽管去试试罢,也好教我们瞧瞧他们的定力究竟如何。对了,十娘姊姊,你怎么不与她们直说,慕容姊夫什么都知道?她们便是想要挑拨你们之间的感情,也绝不可能成功?”
    “若是她们不出手,咱们怎么有借口反击?就让她们自以为是去罢。”
    “是,是。二位听见了么?慕容姊夫一无所知,你们大可去挑拨试试。”
    “……”李七娘与李八娘看着两人翩然远去,心中的恨意与怨怒翻腾不休。她们当然不可能忍下当年那口气,更不可能眼睁睁看着这两人如鱼得水。便是如今未能寻着机会,日后风水轮流转,谁敢断言她们便等不到能一举将她们置于死地的时机呢?
    而且,只要她们同在长安,风云变幻之际,总能等到同仇敌忾之人!!谁不会借势?!是胜是败,就看谁借的势大了!
    ☆、第一百九十七章  着意结交
    小王氏素来敏锐,见李家姊妹看似言笑晏晏地携手而去,却隐约能瞧出举止间的几分违和之态来,不禁有些替李暇玉与李丹薇忧心。不多时,又见两人谈笑自若地回来了,而李七娘李八娘却不见踪影,她不由得略松了口气,迎了过去:“元娘,方才小贵主与染娘一回首不见你,都有些着急了。她们如今正去了旁边的桃林,使人摘桃花呢。咱们也过去瞧一瞧罢。”
    “以方才咱们所见,桃林中不应该都是些半绽的花苞么?连花苞她们也觉得新鲜?”说罢,李暇玉转念一想,觉得小家伙们说不定看中的便是花苞。折几枝桃花带回家去插瓶,没几日便能开放,满室香气,谁闻着不高兴呢?想到此,她不免又想象病势愈发沉重的杜皇后见到桃花时的惊喜模样,心中越发柔软几分:“我帮她们折花枝去。”
    当她们到得桃林之中的时候,果然见小家伙们都围在桃树底下。旁边倒是有好些侍婢捧着玉盘花剪,却只能安安静静地候在一旁。而孩子们簇拥着一位挽起袖子的年轻贵妇,轻轻松松便折了好几枝桃花。她似是很喜欢孩童,不论他们挑中哪一枝,都会应他们所求折下来。当他们争执起来的时候,她才不慌不忙地提议。孩子们都觉得她说得甚为有道理,于是便央她随意挑选就是了。
    李暇玉微微一怔,笑着道:“公主府的宴饮,不仅能遇上不想见的人,亦能遇上很想见之人。”她正想着该如何与权家的陆氏继续交好,想不到机会就在眼前。宴饮上遇过两三回,若是彼此投契,相邀去家中做客便顺理成章了不是?
    “这位娘子,你认得?”李丹薇颇为感兴趣地瞧了两眼,“我倒很是眼生。不如替我和阿嫂引见如何?”她素来很信任李暇玉看人的眼光,不必多加询问,想必亦是值得来往之人。小王氏亦然,若非信任自家弟妇,她绝不会将选仆婢这样的事都委托给她。如果换了旁的人家,恐怕做主母的恨不得家中经营得滴水不漏,处处都安插着自己的人,随时都有眼线禀报家中之事,如何能容许妯娌们插手?
    李暇玉浅浅笑起来,遂上前也去折桃花枝:“小贵主,妾折的这枝如何?染娘,你也莫要缠着陆娘子了,想要哪一枝,阿娘给你折就是。你们瞧,这么冷的天,陆娘子为了给你们折桃花枝,袖子都挽起来了,怕是会受寒呢。”
    陆氏瞧见她之后,也噙着笑容:“方才只见义阳公主与你们家的孩子,四处寻也不见你,我还猜你究竟是去何处躲懒了。后来又看见郑家那群人似乎从不远处经过,你们该不会是遇上了罢?我们权家与她们实在是不对付,我一人不是她们的对手,只能远远地避开,倒是没有及时去帮你。”
    “陆娘子便这般不信任我的能力么?上回我能将李八娘吓得花容失色,这一回当然也能应付她。”李暇玉笑着回道,“何况还有十娘姊姊相助呢?阿嫂,姊姊,这便是权家的陆娘子。上回长孙府饮宴中,我们聊得十分投契,这回又遇见了,确实是很有缘分。陆娘子,这位是我的长嫂王娘子,这位是我闺中的好姊妹李十娘。”
    “李十娘?”陆氏闻言,神情微微一动,仔细打量着李丹薇,似是想寻出她与李八娘之间的相似之处来。毕竟,陇西李氏丹阳房确实人丁兴旺,据说李八娘有好些姊妹在京中,她不得不谨慎一些。
    见状,李丹薇禁不住掩唇笑起来,眉眼弯弯:“陆娘子所想的应是不错,我确实是李八娘的堂姊妹。不过,我与她们姊妹素来不对付。因我的缘故,元娘还与她们结了仇。原本我有些担心元娘留在京中形单影只,恐她教她们欺负了。如今有嫂嫂,又有陆娘子相伴,心里也放心许多。”其实这都是客气话,她当然很清楚李暇玉可不是会受人欺辱的。不过,既然有心结交,自然须得说些大家听起来都很熟悉的事——譬如说,共同的对手与敌人之类。
    陆氏爽快地顽笑道:“若是定敏郡君不嫌弃,往后宴饮之时,咱们便同进同出就是。不过,恐怕到时候不是我护着郡君,该是郡君一直护着我了。先前我还寻思着,必要向郡君学一学才好。无论如何当有几分气魄,才不会教人随意欺侮。”
    “陆娘子这般气魄已然是开阔之极了。”小王氏接过话,“倒是我,几乎时时耳濡目染,竟也没能学着元娘的一分性情。”她倒的确是有感而发,李暇玉所思所想远远超越了内宅,无论什么手段在她跟前都仿佛只是小打小闹一般,若非触及底限便完全不放在心上。她立得高,看得更远,故而才能得那些同样与众不同的贵人们的刮目相看。偏偏,姑母王氏却一叶障目,始终无法发现关键,还以为不过是她的运道好罢了。其实,世上哪有多少运道好之人呢?
    “阿嫂温婉大度,又有何处不好?”李暇玉递了一枝桃花过去,“咱们每个人都与众不同,便像是百花一般。梅花又何必羡慕桃花?桃花又何必艳羡梨花?是与不是?且若是再这般说下去,竟有些像互相吹捧了。”
    李丹薇与陆娘子拊掌大笑称是,小王氏亦执着花枝笑而不语。倒是一旁摆弄花枝的义阳小公主听了,忽而抬起首,好奇地问道:“郡君,我是什么花?染娘是什么花?我阿娘阿爷又是什么花?”
    李暇玉细细想了想,不答反问:“小贵主自己觉着呢?千人千面,每个人瞧别人都不同。只有自己才最了解自己,你若认为自己是什么花,那便是了。旁人再如何说,也不过是看着你与别的花相似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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