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景若道:“你先听我说完。我知道你是个重情义的人,不然当日你也不会替张六说话,举告宋校尉。你担心我把叛军抓回去,会严刑拷问,逼问出更多与此事有关的人。我不喜欢杀人,就连张六他们,我也并不想杀,可是他们走了最错的一步棋,他们造反焚烧官府,如若不杀,从此以后民心惶惶,天下大乱。我知道你也不想这样,所以当日你没有跟在叛军的队伍里。你是个深明大义的人,你宁愿牺牲自己,让我放走叛军,是为了保护你那些还在军中的同僚,担心他们被牵连,是不是?”
王七还在哆嗦,但是缄默不言。
李景若道:“没有一个长官想要损失更多的手下。那些士兵也都有家人,多叛逃一个,就会多牵连一户人家,我不会这样做。没有了兵马,失去了百姓,我这光杆都督做着又有什么意思?从以前,到现在,我没有过牵连更多人的心思。你们焚烧狼烟向叛军透露我们的行踪之时,我也没有派人去看是谁在通风报信。如果不是你挟持了高大人,就连你,我也根本不打算追究。”
王七两行泪潸然而下,咬唇不语。
李景若道:“你知道高大人的身世,如果他有个三长两短,便是我不想追究,太后和皇上会如此轻易的放过?全嘉州府会有多少人遭受牵连?你的那些朋友,整个嘉州府的守军,怕是没有人能够幸免。他是受太后宠爱的侄子,高家的行事作风,以一千一万个人给他陪葬也不会觉得可惜。你放了他吧。”
王七抿唇,两人僵持良久,王七终于牙关打颤地开口:“你说的,都是实话?你真的,不再追究?”
李景若指了指一旁张六的头颅:“我若有半句谎言,便让这上百条叛军的魂魄全都化成厉鬼,终日萦绕在我床头,让我此生再不能睡一个安稳觉!”
王七泪奔,仰天长啸一声,脱力松手,刀从高展明脖子上移开了。李景若一个箭步上前,迅速把高展明搂到怀中,手用力地捂着他脖子上的伤口。
百米开外的官兵们见高展明脱险,就要上前擒人,李景若抬手制止了。
他怜悯地看着王七,道:“我体谅你的情义,你自己动手吧。”
王七悲戚地点头:“我知道,谢谢你,都督大人,你是个好官。”他看着自己手中沾着鲜血的长刀,犹豫片刻,猛一咬牙,提刀割断了自己的脖子!
最后一个造反的人竟然自己抹了脖子,众官兵连忙上前,李景若压着高展明的伤口,厉声道:“医官呢?!医官过来!”
被呼喝的医官匆匆忙忙从人群中挤了出来,跑上前为高展明看伤。
高展明神色清冷地推开李景若的手,道:“我没事,皮肉伤。”
李景若张了张嘴,想说什么,高展明却打断道:“叛军已被全数剿灭,李都督,动身回去吧。”
先前仅存的数十名叛军一直藏在深山之中不出,李景若派人四处搜查,可是蜀地山势奇特,易守难攻,花了几月的功夫,也没能把叛军揪出来。然而叛军经过几次讨伐,物资也已经耗的差不多了,他们是通缉犯人,寸步难行,已到了穷弩之末的地步。李景若此番出行,一来给自己和高展明放个假游山玩水增进感情,二来也趁势引蛇出洞。守军之中有叛军的细作,附近几州都是李景若的辖地,都在通缉他们的下落,他们难以逃出蜀地。趁着这次机会,如果能够生擒李景若和高展明,以这两人为质,换来财务,逃出蜀地,或许还有重新做人的机会。
李景若明面上带了几十个护卫,实则暗中安排了几百人马,乔装成百姓商旅,一部分殿后,一部分先行,暗中查访叛军的下落。最终发现了叛军在巫峡布下埋伏,想要趁势伏击李景若和高展明。他们原可先将埋伏的叛军缴获,然而没想到叛军兵分两路,一部分布置弓矢埋伏,还有几个藏在深山里未出。为了将全部叛军引出,他们只好按兵不动,在此设伏,终于成功将所有贼寇剿灭。
李景若的这一招引蛇出洞原本就让众人佩服不已,方才临阵出了乱子,所有人的心都悬在嗓子眼,还以为好容易抓到的叛军又要纵虎归山,没想到李景若雷厉风行,不顾人质安危,依旧让他们处刑。方才李景若让所有人退开了,没人听见李景若究竟说了什么,那名挟持了高展明的叛贼竟然放弃了人质抹脖子自尽,最后一棵乱苗都被轻松拔除,他们不由得对李景若佩服的五体投地!
然而表面上看着云淡风轻的事情,却不一定真正如此。
李景若伸手想拉高展明的胳膊:“君亮……”
高展明冷冷淡淡地避开了:“都督大人,有马车吗,我累了,不想走了。”
李景若微微皱了下眉头:“没有。”
高展明转身对医官道:“上船替我包扎吧。”说完之后便向船上走去,和李景若擦肩而过,没有看他一眼。
李景若站在原地,苦笑一声,摇了摇头,下令道:“收兵,回程。”
第七十五章 告白
高展明伤势并不厉害,只是皮肉伤,王七并没有伤到他的经脉和喉管,医官为他止了血,就无大碍了。
但是让李景若头疼的是,高展明不理睬他了。
回去的时候,因为坐船逆流而上风险太大,因此他们只水行了一段路就换陆路走了。李景若试图和高展明搭话,不过如果他说的是无关紧要的话,高展明就当做没听见,如果他说正事,高展明就简单地回答两句,再多一个字也不肯给。
晚上众人在驿站落脚。
高展明刚脱掉染血的外袍,听见外面有人敲门,将门拉开一看,站在外面的是李景若。
李景若手里捧着一盒棋子和一张纸画的棋盘,笑道:“夫人,如今天色还不算晚,不如我们……”
高展明没等他说完,冷冰冰地打断:“我受了伤,想早点休息,现就准备睡了。”
李景若张了张嘴,干笑道:“我……”
高展明道:“都督请便。”砰地一声把门观关上,落了李景若一鼻子灰。
李景若摸了摸鼻子,瘪瘪嘴,抱着棋子回去了。
第二天一早,高展明一觉睡醒,就看见一张怨念的脸飘在眼前。他吓了一跳,还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拿被子底下的手掐了自己大腿一下,发现眼下是醒着的。他再瞟一眼门口,门闩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除了。
高展明忍住了大骂李景若私闯卧房的冲动,闭上眼,只做没看见,翻了个身继续睡。
李景若幽幽道:“天亮了,该起床了,我们还要赶路。”
高展明便翻身坐起,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披上衣服准备下床。
李景若一把按住他的肩,高展明皱眉:“你弄疼我的伤口了。”
李景若只好松手。
高展明叫人打来水洗脸,李景若还是阴魂不散地站在他身后:“夫人,你到底在生什么气?”
高展明洗完脸转过身,冷冷清清地一拱手:“还未多谢李都督的救命之恩。”
李景若阴阳怪气地笑:“你觉得我做得不对?”
“没有。”高展明立刻否认:“李都督杀伐决断,在下实在佩服的很。那种局面之下,李都督做了最正确的选择,若不然,下官的命怕是昨日就交代了。”
李景若道:“我也这么觉得。我不可能让你跟他们走,离开了我的眼前,你的处境只会变得更加糟糕。”
高展明道:“没错。所以我说,多谢李都督的救命之恩。”
高展明要出门,李景若挡在了门口不让他走:“夫人,我想了一晚,还是想不明白,我究竟哪里得罪了你,请你解惑。我当时所作的事,换了你,你也会那么做。道理你都明白……”
高展明打断道:“李都督抬举了,换了我,我未必会有李都督这般雷厉风行的手段,不过我确实不会放叛军走。你说的没错,道理我都明白。”
李景若迷惑不解地看着他。
高展明问道:“你觉得,你这次的安排,引蛇出洞,引君入瓮,我也能猜到,是不是?”
李景若怔了怔,似乎有些明白了。
高展明深吸了一口气,道:“你觉得,你认为,你猜测。道理都被你说完了,我没什么可说的。李都督,请你让开,我们还要赶路。”
李景若不让:“你是气我,不跟你商量?”
高展明看着他的眼睛,半晌不语,道:“李都督,李耀然,李兄,你到底把我当成什么人?你怕我给叛军通风报信?你怕我知道我自己成了诱饵不愿出行?你怕我会把你的英明大计搞砸?”
“我……”李景若犹豫片刻,叹气,苦笑,“罢了,我若说不想影响你的游兴,这般借口,连我自己都觉得可笑,你想必是不服气的。”
高展明道:“昨天的事,你没有一丝一毫做错,我原以为我死定了,是你救了我的命,我是真心感谢你。此话没有半点假。可是在路上,我也问过你狼烟的事,我的确猜到了,我等你跟我商量,直到最后,你的英明大计得以实行,你还是一个字都没有告诉我。我在你心里,究竟算什么?还是说,你在考验我,看我够不够资格留在你身边为你做事?那可真是可惜了,让你失望了!”
李景若难得露出那么无奈的表情:“别这么说,是我不对,我向你赔不是。”
高展明道:“你当日跟我说的,心里装的东西越少,能做的事情就越多。我算是明白这句话了。得长官如此,是我三生有幸。别觉得我在讽刺你,我是说真的。我不像李都督那么爱开玩笑。”
高展明绕开李景若,准备向外走,李景若一把拉住他的胳膊,表情是严肃的:“我不爱开玩笑。我跟你说的话,我是认真的!”
高展明叹了口气。如果几天前听到这句话,他会做什么反应,他还真的想不出。可是现在听到这句话……还算了吧。
高展明抽出自己的胳膊,冷淡地走了出去。
留下李景若一个人在房中,苦笑道:“这下可不好办了……”
没过几天,一行人就顺利地回到了嘉州府。就如同李景若对王七许诺的那样,他张贴公文说明大年三十作乱的叛军已经全部伏诛,此事就此终结,任何人不得再以此生事,违令者通造反罪论处。嘉州府的守军们一时松了口气,又心有余悸,乖得不能再乖,谁也不敢再提及此事了。
李景若还在高展明的府上赖着不走,高展明派引鹤去问他几时才回都督府,自己这尊小庙里装不下他这尊大菩萨。李景若对着引鹤装出一副伤情的模样,坚定不移地表示自己无意与夫人分居。高展明没回应他,过了一天让下人给他送去了一本账簿,上面记载着嘉州府的房价、水费、粮食钱等花销账目。
送账本来的奴才战战兢兢地打量着李景若的脸色:“都、都督大人,高、高大人说……说……”
李景若勾着嘴角笑了:“说什么?”
那下人被他阴森森的笑容吓得打了个寒颤,欲哭无泪:“说……都督大人租住在府上已经半年,请都督大人缴纳房租……如果都督大人还打算住下去,房钱每月一结……”
李景若一字一顿道:“租、住?你觉得。本都督住在这里,是租住?”
那下人两股战战:“都是,都是高大人说的,奴才只是个传话的……”
李景若深吸了一口气,把账本翻到最后一页,最后记得数目是三十七两银子。李景若磨了磨牙,拿起笔蘸了墨贴上一项,往账本上加了三两银子,名目写的是“观赏费”,又往总数上改了几笔,成了四十两银子。
然后李景若把账本丢回传话的那人身上,翘着二郎腿道:“回去把账本交给高大人吧。如今天气暖了,狐裘大衣不必买了,四十两银子我正巧不知该怎么花呢。”
那下人莫名其妙,但李景若让他走,他立刻松了口气,捧着账本走了。
没过多久,高展明亲自找上门来了。
李景若打开门,瞧见是高展明,绽出一脸笑容,风度翩翩地侧身让开一条路:“夫人今日终于有空来看我,真是受宠若惊啊。”
高展明走进房里,径自找个处位置坐下。
李景若到他对面坐下。
高展明深吸了一口气,又轻轻叹了出来:“耀然,你究竟想做什么?”
李景若舔了舔嘴唇:“你……应当已明白了。”
高展明摇了摇头,道:“又是叫我自己明白。这是你从小养成的习惯吗?有什么话,绝不直说,你想要什么,就等着别人亲自给你送上门来?果然是皇族出来的大少爷,心思比别人深得多。”
李景若微微皱了下眉头,旋即舒展开:“你是想听我亲口说?”
高展明抬手:“免了。”他本想先把撇清关系的话说明白,可临了又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李景若叹了口气,手指甲轻轻刮搔着桌沿:“我若说一见钟情,你肯信吗?”
高展明蹙眉。他和李景若第一次相见是前年端午高华崇的龙舟上,的确李景若一见他就显得对他颇有兴趣,从船上作诗的时候开始,到后来的聚会、香山上做赋,每每都有意拿话捧他。不过李景若是什么身份?他是什么身份?李景若是个心思沉的,他的出身就够人多看两眼,他又与那些纨绔子弟表现的格格不入,李景若有心试探他,也是情理之中的。就打到了嘉州府之后,李景若那些小心思才渐渐露了出来,一步步朝他靠近,先是拿话逗他,后来又让他习惯了夫人的称呼的,再后来又弄出个四十两银子的赌注……他们两个在一个屋檐下住了半年,若说日久生情也不是没可能,不过以李景若那个性子,他当真做得出这样的事?更何况,他说什么一见钟情!
李景若道:“你也别把我想得太深了,我又没有三头六臂,也就是个七情六欲缠身的凡人,还不许我喜欢长得好看的么?”
高展明听他居然把这样一番话说的义正言辞,简直哑口无言。
过了一会儿,高展明道:“李都督,你只想要个能给你办事的人,不必兜那么大个圈子。你是个明主,能人自然愿意跟着你。我也需要个知人善任的长官能给我施展抱负的机会,我们两个人的目的是一致的。因此,你有话大可明说,用不着弄出这些有的没有的事来。”来这里之前,他已经想过了。襄城永王,是个不错的靠山,假若能攀上这根高枝,日后不管是高家继续稳霸朝堂还是赵家上位,只要李姓还是皇族,就没有人敢轻易动襄城永王。如果李景若赏识他,给他在襄城历练的机会,无疑是个好去处。
李景若用一种看怪物的眼神看着他,过了一会儿,失笑摇头:“你竟是这样以为的……罢了罢了,我承认,你有些话说的不错,我做了一些事,不过是想看看你有没有资格站在我身边。现在,我也给你个机会,让你看看,我够不够资格睡在你的床边!”
高展明:“……”为什么觉得这句话有哪里不对?
李景若道:“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他放下二郎腿,直起身子,笑咪咪地凑上前:“你只管放手去做。我——可以给你你想要的一切!只要你想要的,就自己来拿!”
第七十六章 创业
因为李景若的事,高展明颇有些生气。他不想再把精力浪费在跟李景若勾心斗角上,恰巧朝廷给嘉州的拨款也到了,于是高展明便放开手脚,打算大干一番。
虽然蝗虫的灾害控制住了,但是嘉州府毕竟有两年饱受蝗灾的侵害,民间穷困,物资匮乏,需要一段时间来安民养生。
高展明便将注意力全部放到了这些事情上。
高展明第一件着手操办的事情是开了学堂、孤儿堂和医疗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