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节

    沈佩兰说道:“二哥一个男人家,天天在衙门当差,侄儿们自有父子教导。教养女孩主要还是二嫂,我看呐,这得从二嫂身上找原因。要不然,好端端的孩子,怎么会变成这样。”
    沈老太太道:“四丫头失踪后,你二哥急疯了到处找,你二嫂写了信说她有负重托,自请下堂——她是你二哥恩师、朱子后裔、当年南京国子监祭酒的孙女、朱氏素有贤名,下嫁给他当填房,又生了一双儿女,我能因此事应她下堂么?唉,想我一生在商海沉浮、招赘两次夫婿、经历你姐被骗婚、老年失去了你大哥,多少风雨坎坷都过来了,却从未像今日这般惶恐不安,我从阎罗王里抢过来四丫头这条命,实在不敢想象她的将来毁在我手里。”
    沈佩兰只是随口一说“若不是您这样的祖母,绝对惯不出这样的熊孩子来”,却没想母亲心里居然有这么大的忧虑,作为最贴心的小棉袄,沈佩兰那会置之不理呢?脑袋开足了马力,想着如何为母解忧,突然灵光一闪,沈佩兰从弹墨引枕上起身说道:“不如这样,我带着四丫头回国公府教养。”
    “什么?那岂不是寄人篱下么?”沈老太太觉得女儿异想天开,“不妥不妥,四丫头有父有母,再不济还有我这个祖母,怎会跟你去瞻园住着。”
    沈佩兰说道:“我也是做继母的,有谁能比我更知道原配子女和继室的矛盾?何况二嫂朱氏是朱子后裔,我小时候也曾和哥哥们一起读过书,这朱子学说也知晓些皮毛,‘存天理灭人欲’,这朱氏刻板的像她老祖宗,当年新婚,也没见她脸上出现过几回笑容,开口规矩,闭口女诫,也亏得二弟能忍,还和她生养了两个孩子。她教导四丫头这样的熊孩子会是什么场面?我虽身在南京,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定是女四书、烈女传轮番的讲,有一句背一句;朱氏生硬讲下来,熊孩子性子跳脱,她肯定是听一句顶一句,朱氏又不知通融,定是又打又罚,熊孩子从小被顺毛捋惯了,罚的越厉害,她就越不服,再以后就听一句顶十句。”
    旁观者清,沈佩兰还真是猜出了大概,在京城家里,继母朱氏讲女子卑弱,沈今竹反问一句:“祖母从小跟着曾祖父经商游历,壮大家业,如何卑?如何弱?”;朱氏说女子不妒,为夫纳妾,沈今竹瞪大眼睛,“咱们家什么时候多了个新姨娘?”;朱氏说女子冶容近乎诲淫,沈今竹嘘声道:“母亲慎言,按照您的说法,后宫嫔妃个个都要下诏狱。”
    觉得女儿分析的有理,沈老太太不禁点点头。
    沈佩兰趁热打铁道:“朱氏一味严厉,您又下不了狠手,大侄儿媳妇王氏也出身名门,比朱氏懂得灵活变通,论理大嫂教导小姑也是有的,可她是当家主母事情多,自己尚有四个孩子管教,那里分得出手来。如今柏哥儿挪到外院去了,我正好闲的没事做,与其整天和妯娌斗心眼、和继子媳妇斗法,不如收收心好好教导四丫头,帮她走上正路,给您分忧呢。”
    “母亲,四丫头年纪不小了,再不成个知礼知进退的淑女样,将来终身大事怎么办?国公府是钟鸣鼎食、世代簪缨的大世家,女孩们的眼界见识、谈吐举止自是不同的,何况武将世家规矩不像书香门第那么繁琐刻板,我能教导出淑妃娘娘,四丫头也不会差到那里去。”
    沈老太太一来是有些不舍,二来此事不妥之处甚多,比如“若有人问起四丫头怎么不在父母身边怎么办?现成的把柄说四丫头不孝或者你二哥二嫂不慈。”
    沈佩兰说道:“说水土不服呗,您也瞧见这丫头去了趟京城瘦成什么样了。那年淑妃娘娘生大公主,我奉旨去陪产,也在京城过了两月,恰好是秋冬,一遇大风,便是风沙满天,犯了咳嗽的毛病,太医院院判大人开的方子都没治好,一回到南京就不犯病了。”
    沈老太太想了想,摇头道:“不成的,以前四丫头去瞻园是做客,自然不会慢待;可常住寄人篱下的,定会受委屈,她哪能住的惯,万一逼得她从瞻园跑出来,岂不是适得其反。”
    沈佩兰说道:“咱们沈家三房早在父亲去世时就分家了,亲兄弟明算账,四丫头养在您跟前,二哥每年都是拿银子给大侄儿媳妇,您格外给她添些什么,也是拿出私房银子,从来不走公中的账目。您老迈精力不济,我帮您教导四丫头是为母解忧尽孝道。她瞻园住着,也是用沈家的银子养沈家的人,不用花国公府公中一个铜板,怎么叫寄人篱下?”
    “再说了,瞻园现在就有好几个亲戚家的姑娘住着呢,吃的穿的,月钱等和正经国公府小姐同样的份例。四丫头跟我过去,多她一个不多,每个月定个日子、逢年过节回来陪您说说话小住,两全其美,总比在京城好几年都见不到人强。”
    沈老太太心下微动,如今她是管不住也下不去狠手管教沈今竹了。小女儿的建议可行性很高,并且能给四丫头带来更好的前途,虽说也有许多漏洞,但世上哪来的万无一失呢?
    “让我再想想吧。”沈老太太说道:“明日你和四丫头说说话,多相处相处,她这一年变化颇大,你看看有几分把握驯服她。唉,说不定这熊孩子一张嘴就把你气跑了,咱们今晚盘算再多也没用。”
    沈佩兰自信满满,“但凡受到宠爱、天性活泼的孩子那个没点熊呢?长大就好了。熊孩子我见的多了去,瞻园现成的就有好几个呢,我怎么可能被自己亲侄女气跑了,几十岁的人了,这点涵养还是有的。”
    母女俩说着话,天快亮的时候才睡着,再醒来时,已经是巳初(9点),一天炎热的时刻刚开始,有蝉鸣响起,小丫鬟挥着粘杆四处寻找粘蝉,母女俩用了些清粥小菜,漱了口,便去了小书房。
    沈今竹正在练字,坐姿端正,表情肃穆。沈佩兰心下稍定,京城一年,也不是尽淘气去了。单看写字的姿势态度,这孩子比以前就长进了许多。走过去细看,微微有些吃惊,女孩子一般都练习卫夫人簪花小楷,沈今竹写的居然是古朴苍劲的小篆,临的是秦朝《琅琊台刻石》拓本。
    沈今竹听到动静,忙起身行礼,抬头见到沈佩兰发髻上的象牙长簪,脱口而出道:“二姑姑,您怎么把二姑夫上朝用的象牙笏板插头上了。”
    沈老太太同情的看着女儿,给了个“我猜对了吧,这熊孩子一张嘴就把你气跑了”的表情。
    作者有话要说:  沈今竹出生的过称很艰难,不过她不是穿,也不是重生,大明土生土长的土鳖熊孩子。
    那啥,评论太少了( ⊙o⊙ )哇,来嘛来嘛,大家都来说两句,给舟鼓鼓劲嘛。
    图为熊孩子临的《琅琊台刻本》,李斯的笔迹。
    ☆、临拓本今竹说后宫,谋大局白灏来请罪
    沈佩兰也是从小父母娇宠着养大的,少女时期的她也古灵精怪过,现年过四十,在沈老太太面前也时常撒个娇,耍耍小性子,沈今竹半玩笑的稚气话还不至于惹恼了她。
    沈佩兰问道:“你刚从京城归来,不会不知道正时兴插戴这种簪子吧。”
    沈今竹笑道:“我母亲不戴,不过我在宫里见过淑妃娘娘插戴过这个样子的簪子,那天恰好皇上来瞧大公主,见到了这个簪子,还玩笑说早上大朝会大臣们拿着笏板议事,下了朝还能给妻女当首饰用,真真一举两得呢。”
    听到女儿和外孙女的消息,沈佩兰不禁有些急切的问道:“你时常进宫?娘娘和大公主身体可好?”
    连沈老太太也听进去了,暗道怎地没听这孩子提起过这些事。沈今竹答道:“去过五次,在宫里小住了几日,陪淑妃娘娘说话,和大公主一起玩。”
    庆丰帝现年二十五岁,正值壮年,三宫六院佳丽云集,只是子嗣薄弱,不仅皇后没有生养,整个宫里都只有大公主一个孩子。大公主比沈今竹年长一岁,当年沈佩兰奉旨进宫陪淑妃生产,亲眼见大公主出生,满了月后方回南京,至今已有八年了,沈佩兰甚是想念女儿和外孙女,可是路途遥远,加上魏国公府世镇南京,非召不得进京,这份挂念也只能埋在心里,女儿身在皇宫,需谨言慎行,互通书信也是再三斟酌语句,通篇都是安好,没有多少实质性的内容。
    既然沈今竹在宫中呆了那么长时间,肯定对女儿和外孙女了解颇多,沈佩兰贪婪的问了一串问题,比如大公主多高了?喜欢吃什么?书读到那里了?淑妃娘娘平日里做什么消遣?生孩子落下的腰疼毛病怎么样了。
    沈今竹也没卖关子,痛快的回答了她所知道的问题,沈佩兰一边听,一边情绪激动的自言自语,“原来比你还高半个头呢,长的真好。喜欢吃芙蓉糕和糯米卷,和当年淑妃娘娘小时候一样。《四书》都念完了?哎呀还小呢,怎么这么用功,将来又不用考状元,小心夜读伤眼睛。”
    沈老太太也用心听着,末了问道:“怎么都没听你说起过进宫的事情?”
    沈今竹不以为然道:“宫里不好玩,没什么好说的,怪没意思的。”
    沈佩兰微微一怔,道:“你是说,淑妃娘娘在宫里不开心?”
    沈老太太板着脸教训道:“天下最富贵、最有权势的地方,不好说好玩、没意思这种瞎话。”
    “又不是我一个人说。”沈今竹委屈道:“皇上也说宫里不好玩,没意思呢。”
    “你——你和皇上说话了?”沈佩兰问:“还说了些什么?”
    沈今竹眯着眼想了想,说道:“那天我和大公主在御花园里逗画眉呢,皇上来散步,问我宫里好不好玩儿,我想着父亲说过不能欺君啊,否则就犯了大罪,所以就讲了实话说不好玩。皇上问为什么,我说宫里贵人多,见了就要下跪问安,膝盖疼。”
    “皇上笑了,说朕在宫里,别人见了都要给朕跪下,可是朕和你一样,也觉得不好玩,没意思。又问我,你觉得怎么才好玩、才有意思?”
    “我说比如四处出游,晴天有晴天的快乐,风雨天也有独特的妙处。皇上说朕也想到处玩,去长白山感受风雪、去云南看四季如春的风景、去西北看大漠孤烟直、到南边坐着海船找书上说的鼻子能够喷水、身体比宫殿还大的鱼。可惜那些大臣都不让朕去,朕做太子时还下过江南,去南京凤阳拜祭祖先,如今做了皇上,却连京城都出不了。你说说,朕和这笼子里的画眉有什么区别?”
    这是个两难问题,一不小心绕进去头都不知道怎么掉的。大夏天的,沈老太太和沈佩兰母女两个听出了一身冷汗,“你是怎么回答的?”
    沈今竹摊了摊手,“我觉得纳闷了啊,反问皇上,您是天子,书上说天子是龙,怎么可能和画眉这种禽类相提并论呢。”
    母女两个松了口气,虽说回答文不对题,但也避免了陷入两难境地。沈老太太忙叮嘱道:“你进宫的这些事,莫要说给别人知道了,小心有人拿你的话做文章,对咱们沈家和淑妃娘娘不利。”
    “知道了。”沈今竹说道:“我父亲也叮嘱了好几次呢,皇家的事只能说给自己人听。”
    沈佩兰对这个侄女的印象顿时大为改观,既然女儿屡屡要她进宫,并且都留着小住了几日,这说明她虽胆大性子活泼,但聪明伶俐,言行其实也有分寸,并不是一味鲁莽蛮干,可见这熊孩子并非无可救药,耐些性子仔细刻磨雕琢,定能从这块璞石里雕出美玉来。
    念于此,沈佩兰慢慢进入教育者的角色,指着写了一半的纸张问道:“怎地开始学写小篆了?记得你以前临的是卫夫人簪花小楷。”
    沈今竹说道:“我喜欢父亲的飞白体,他说要写好飞白,先练习小篆打基础可以事半功倍。”
    沈佩兰蹙眉道:“女孩子家写什么飞白体,把簪花小楷写好了是正经,卫夫人的字如瑶台之月、碧海浮霞,书圣王羲之都是她的弟子,你怎地不喜欢了。”
    沈今竹撅了撅嘴,“夏天的水果有西瓜和樱桃两种,我偏爱樱桃不碰西瓜,并非西瓜不好吃,我只是更喜欢樱桃的味道罢了。”
    沈佩兰被噎了回去,深觉得任务重大,侄女顺毛捋的时候觉得还算乖巧,可一旦触了逆鳞,立刻变成一头进击的小怪兽。
    一边是孙女,一边是女儿,两个都是心头肉,沈老太太抽了抽嘴角,上去打圆场岔开话题道:“我不懂什么飞白呀、簪花的,这字只要写好了就成——诶,这字帖的纸边都磨出毛了,有些年头吧,祖母给你买新的去。”
    沈佩兰哭笑不得:如果这都不算娇惯,我有什么好说的呢。
    沈今竹摇头道:“不用麻烦祖母了,这是我父亲用过的小篆拓本呢,他说照着临,等写字的纸张堆得有房顶上的承尘那么高了,应该略有小成,可以开始练习飞白体。”
    沈老太太凑近看去,“我说怎么觉得眼熟呢,原来是二郎以前在家用过的——你是怎么找到的。”
    沈今竹说道:“前日我回家,大嫂说缺了什么、想要什么,只管开口向她要,这些拓本就是大嫂送来的,上面有父亲惯长用的一方小印。”
    “五蕴道人?”沈佩兰念着拓本上的红色篆文印记,笑道:“二哥多才,他自己号称‘五蕴道人’,这方小印还是他自己亲手刻的呢,那时我还没出阁,问他五蕴是佛家的说法,心经上说色、受、想、行、识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怎么扯到道家身上去了?僧不僧道不道,怪别扭的,他说佛道一体,很多道理都是通的,所以自号五蕴道人。”
    说完,沈佩兰还朝着母亲使了个眼色,意思是“我说吧,大侄儿媳妇当家不用心,嘴上说的好听,想要什么只管张口要,四丫头要个字帖,买新的就是,居然去库房找了这快要发霉的旧物敷衍小姑子。”
    不聋不痴不做阿翁,沈老太太当做没看见女儿的眼神,一本正经的对沈今竹说道:“明日要去八府塘你三叔家,给刚出生的堂弟洗三添盆。今日多多用功,把明天的功课一并做了,切莫偷懒,我可是要你二姐姐来检查的。”
    听说明日可以暂时解除禁足令,沈今竹喜上眉梢,“明日就洗三?原来我和三叔到南京次日他就又抱儿子了,真是巧啊,做完了功课我就去翻一翻箱笼,找些好玩意儿给堂弟做见面礼。”
    原本是出嫁、远归、生子三喜临门,结果和离一场大闹,其他两喜的也提不起兴致了,何况明日洗三的那个男孩是庶出,种种原因加在一起,孩子的洗三礼并不打算大办,沈三爷只请了至亲到场观礼。
    沈佩兰又看了几眼熊孩子的功课,心里有了底,和母亲一道出了小书房,留沈今竹继续奋笔疾书。此时离午饭尚早,母女俩信步走到葡萄架下面,细碎的阳光从绿叶和一挂挂紫嘟嘟的葡萄缝隙中洒落,如撒了一地的金屑,沈佩兰信手摘了一粒葡萄尝了尝,“嗯,咱们家的葡萄还是一如既往的甜。”
    “这葡萄喜肉喜肥,每年都在葡萄藤地下埋好几只鸡呢,过一个月会更甜,到时给你送到瞻园去。”沈老太太话题一转,问道:“如何?你改变主意了没有?”
    沈佩兰笑道:“我又不是那没见过风浪的,一个熊孩子还难不了我。何况今竹很像当年的二哥,有他七分天资,只要喜欢某样东西,就不遗余力的去学习,不轻言放弃,已经很难得了。不过话说在前头,我教导她,不可能总是顺毛捋,到时候闹起别扭来,您可别怨我管的太严厉了,到时候功亏一篑,误了终身就为时晚矣。”
    沈老太太有些心虚,她一辈子好强,但终究抵不过岁月,年轻时三个儿子都挨过她的板子,一见诗书便打盹的沈三爷干脆戒尺都打断过好几个。如今人老了,心软了,在她膝前长大的孙女只需一个恳求的眼神,她就立刻妥协让步,含饴弄孙的祖母,演不了狼外婆。
    母女俩话着家常,沈韵竹的奶娘周嬷嬷快步走来,神色激动说道:“老太太,二姑太太,那个白公子来家里了,说是要负荆请罪。”
    沈佩兰面色一沉,“白公子?他还敢来咱们家?误了二丫头的终身,还贪墨嫁妆,派人打到应天府衙门去。”
    嫁妆一事,疑点颇多,沈老太太可不想让衙门插手家事,心想在风头浪尖上,这白家小子不躲在一旁避羞,还敢找上门来,难道手里有什么把柄?
    “王氏是怎么说的?”沈老太太问道。
    周嬷嬷说道:“大少奶奶今日一早就和管嬷嬷去庙里烧香还愿去了,还吩咐说中午不用留饭,她们下午才能回来。二小姐已经派人去庙里告知她们。”当家主母不在家,这种大事肯定要老太太出面拿主意。
    沈佩兰以为沈老太太是在顾及王氏的感受,不禁心头火气:母亲这是怎么了?管不了孙女,还要看孙媳妇的脸色行事。沈佩兰蹙眉低声道:“这王氏亏的是山东大族出身,怎么忒不讲就礼仪,要出门大半天,也不提前告诉您一声。”
    “今日早上王氏过来请安,咱们还睡着呢,她就先出门了。”沈老太太对周嬷嬷说道:“见见又何妨,难道我们被偷的还怕了贼人不成?且看他如何花言巧语蒙骗过关。”
    新女婿变仇人,白灏这次来沈家,当然不会是以前热情的待遇,被前大舅子沈二少爷打肿的脸已经复原,只是被前妻陪嫁丫鬟兰芝抓花的血痕已然在,再厚的脂粉都遮拦不了,白灏干脆素着一张脸,穿着半旧的蓝布直裰上门了。自打入国子监以来,向来打扮入时的他第一次如此不注意自己的形象。
    一个婆子板着脸七拐八弯的把他引到一处偏厅,一看便知是故意绕路了,白灏里衣湿透,也不敢挥扇擦汗,他直挺挺的跪在青砖地上,静静的等待着,既然说是负荆请罪,就要有请罪的样子。
    约过了半个时辰,腿早已跪麻了,膝盖针刺般的疼,四周窗门紧闭,汗水从里衣渗到蓝布直裰上,留下点点与斑斑,热的头晕,但膝盖的痛楚又使他保持清醒。有生以来白灏都没受过这种罪,但是这点苦头和他的前程比起来根本不算什么了。
    门开了,进来几个婆子将窗户大开,待室内的空气流通一圈,抬进四桶冰摆在罗汉床附近,又抬着一架苏绣富贵牡丹大屏风摆在前面,白灏心中一喜:正主要来了。
    约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室内凉意顿起,屏风后起了脚步声、盖碗茶摩擦杯沿之声,末了,一个老者的声音响起:“白公子起来说话,如今你我两家已不是姻亲,不用行此跪拜大礼。”
    白灏已疼的手脚身体声音无一不颤,“晚辈来此,是为负荆请罪。那日与二小姐和离后,晚辈中暑昏迷,浑然不知清点嫁妆时少了五千两银子,都是晚辈治家不严,令那宵小之辈有机可乘,偷了二小姐嫁妆。晚辈醒来后已悔之晚矣,此事错在晚辈,晚辈已变卖了全部家产,留下少许母亲养老之资和晚辈读书赶考的花用,凑了四千两银子赔偿给二小姐,还差一千两银子,晚辈写了欠条,以后定会偿还。”
    白灏像是得了帕金森症似的,颤颤悠悠掏出银票和欠条,双手奉上。
    沈老太太无论无何也预料不到白灏会有此举,倒是毫不知情的沈佩兰面有讥讽之色,“知错能改,白公子果然是诗礼传家的名门子弟,若不受了这银票欠条,倒说是我们沈家小气,没有容人之量了。”
    白灏婚前拜访过沈家各位长辈,听出此时是地位显赫的沈家二姑太太在说话,态度更为恭敬起来,“晚辈惭愧。不能与沈家结为秦晋之好,是晚辈无福;没能保护好二小姐的嫁妆,是晚辈无能;事后若不能得谅解,只能怪晚辈用心不诚,与沈家不相干的。”
    沈佩兰欲再刺几句,沈老太太一个眼神止住了,其实两家闹到如今,倒不是白灏的问题,主因是白夫人太不好相与了,二丫头觉得日子没有盼头,心意已决,不得不成亲三日就和离。
    可是对外总归不能说是女婿还凑合,是当婆婆的太极品;也不能对着白灏说你娘如何如何不好。所以沈老太太叹道:“成亲三日就和离,于我们两家名声都不利,说到底,还是我的孙女最委屈。”
    白灏听出沈老太太有和解之意,忙举天发誓道:“千错万错,都是晚辈的错。晚辈今日在府上这么说,明日在外头也绝不会改口。若有违誓,晚辈甘愿永世不第!”
    对于一个读书人而言,永世都不能金榜题名,绝对比断子绝孙还要毒誓。沈佩兰讥讽之色全消,面色凝重起来,和沈老太太对视一眼:不是每个人都有千金散去还复来的魄力和勇气,此人少年时就能屈能伸,非池中之物,他日金榜题名,在官场上定有一番作为,如今看来,不是白灏无福,而是二丫头无福了。
    沈老太太以前是生意人,讲究和气生财,碰到白灏这样的狠角色,既有心和解,就不必结仇怨,毕竟白灏也力求保护二丫头的声誉,他一个年轻后生尚能散尽家财以谋大局,我还在乎眼前一点蝇头小利吗?
    “老身相信白公子是一诺千金的君子。”沈老太太说道:“我孙女嫁妆失窃,陪嫁过去的下人也有看管不力的责任,不能让你一个人担着。这样吧,我们两家各承担两千五百两银子,欠条你撕了吧。”
    白灏慌忙膝行一步,因膝腿麻木,一下子趴倒在地上,“使不得使不得!都是晚辈的错,贵府二小姐受了委屈,如何还能让她再赔了嫁妆。”
    “沈白两家不能结缘,也不要结怨了。”沈老太太淡淡道:“你在和离文书中也说,三生结缘,今生才为夫妇。若结缘不合,成了冤家,夫妻不同心,难归一意,不若从此男婚女嫁,陌路天涯。解怨释结,不要相互憎恨。一别两宽,各生欢喜才好。你尚有老母要养、有前程要奔,没有银钱寸步难行,总不能一场和离便倾家荡产。我的孙女丢了嫁妆,我们沈家自就补贴上了,总不会委屈了自家的孩子,将来她若再嫁,嫁妆只会更多。我意已决,白公子莫要再提。”
    几乎达到了自己预想中的最好结果,白灏是个聪明人,深知再推脱便是矫情了,过犹不及,欣然应诺。
    沈白两家和离大战以和解的方式结束。白家的祖屋田产已经变卖,只留下十亩祭田用于祭祀之用,老家是回不去了,白灏将母亲白夫人安顿在南京乡下一处民宅静养,自己当日便返回国子监读书,无论好事者如何挑拨试探,他如祥林嫂附体,始终将一句痛心疾首的“都是我的错”重复一万遍,全心备战秋闱,所图甚远。
    只是正如沈老太太所言,世人对女子就是苛刻些,尽管此事沈家占了理,白家也认错,可外人一说起大明庆丰八年夏天南京城最劲爆的八卦,开口就是“善和坊乌衣巷最热闹,出嫁的闺女三天就和离回家”,还给沈家二小姐取了个诨名,叫“沈三离”,忘了事件真正的受害者原本有个很美好的名字——沈韵竹。
    倒是南京春天最大八卦的轴心人物、因舍不得小女儿出嫁,拉新郎下白马、哭拦花轿不让走、三日回门借酒装疯满院子抽女婿——诨名叫做“崔打婿”的礼部左侍郎崔大人对沈家起了同情之意,借口女婿八股文章写退步了,又把女婿打了一顿。
    作者有话要说:  这倒霉女婿是职业躺枪专业户,专注躺枪一百年。以后会细说他们家。
    和离大战到了尾声,沈家各色人等悉数登场,接下来重点说熊孩子了。码字寂寞,大家说点啥给舟打点鸡血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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