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节

    “实际上,我最感谢的人就是你。必须得说,如果没有你,就没有今天的我。”
    事实上,褚修和韩归白的认识过程相当戏剧化。
    当年,韩归白腕儿还不那么大,喝酒应酬是必需功课。娱乐圈里黑水多,谁都知道。他已经很小心,但也免不了倒霉一次,被设计了带到酒店去开房。
    那家酒店并不是褚氏的。然而,不管是运气好还是命中注定,当韩归白披着一张床单(里头什么都没穿)、踏着走廊地毯的脚步还摇摇晃晃的时候,一趔趄就摔在了刚出电梯的褚修视野里。
    褚修第一次带头和人谈合作,身边还有记者。他对韩归白毫无印象,但韩归白那时已经小有名气,立时被其他人认了出来。这种明显不对劲的状态再加上很快就有人追出来,两边瞬时僵持。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是绿林好汉倡导的,褚修不是。他只是很快分析了一下见死不救传出去和开罪商业合作伙伴之间的得失关系,然后开口问:“你怎么了?”
    那时韩归白酒已经被吓醒了一大半,但酒可不是单纯的酒。要不是他演技好、在别人脱他衣服的时候装作完全醉死,根本就不可能找到机会溜走。这会儿看到一大票西装革履的精英人士、后头还有人扛着摄像机,他就知道他必须抓住这个好机会——
    要让对方没有顾虑地带走他,也不让自己坐实被人潜规则的黑锅!
    “我和前辈对戏呢,”他轻笑道,侧头瞟了一眼追上来、但却不知如何是好的两个彪形大汉,又抬头看褚修年轻却沉稳的脸,“就是技不如人,打赌输了。”
    这么说的时候,他似乎并不是一个腿软得站不起来的人,手里也并不没有尴尬地抓着一条别无选择的酒店床单。
    褚修皱眉。虽然他觉得这事情捅出去确实不太光彩,但死要面子活受罪又何必呢?
    韩归白也知道自己的借口不够完美。但没办法,他现在脑子并不能像平时一样灵光,有个差不多就行了。“如果方便的话,麻烦你们让让?”他努力扬起招牌笑脸,“我们说好的是绕酒店三圈……”
    什么鬼理由,还能说得跟真的一样……
    和褚修同行的人也不是什么傻的,此时全都闻出了味道。韩归白没明说,但想必那个意图潜规则他的正主是个资深圈内人。虽然这事儿不少见,但到这种地步还能强撑着的,怕是只有韩归白独一份儿了。
    褚修不爱管闲事,不过对方识相到这种地步——把事情全揽到自己身上,就不会给对他施以援手的人带来间接负面影响——他再不表态就说不过去了。“你这样子,怕是跑不动吧?”他顺着话头说下去,同时抬了抬手,“医院可能比较适合你。”
    他的保镖立刻上前,一人一边把韩归白架了起来。在这过程中,追着韩归白出来的两人愣是一声没敢吭,因为他们全认出了褚氏大少爷那张出了名的冷淡脸。
    没谁敢和褚氏正面硬杠,况且只是为了个小明星,这事儿就这么不了了之。而等韩归白一出院,他不顾劝阻,执意要求和原先的经纪公司解约,自己掏钱赔了巨额违约金。
    韩归白有脸蛋有实力,又正在事业上升期,闹出这种和自毁前程没差别的事确实奇怪。但他自己对外放出去的话是,他打算孤身去好莱坞打拼。
    接二连三的大胆动作,整个圈子闹得腥风血雨。有人觉得他太狂妄,有人觉得他就是炒作,有人觉得他肯定找到了更好的下家,当然也有人觉得他遭遇黑手、被逼急了……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褚修本来不知道,直到他再次在洛杉矶郊外偶遇韩归白。酒店的后续他没管,但没传出什么东西就说明被别人压住了。再知道韩归白那时不仅喝了酒、还被下了药,以及敢把全部身家压上去的那种破釜沉舟……可怕的自制力加上和与年纪不符的惊人魄力,他才真正记住这个人。
    那一年,韩归白十六岁,褚修十八岁。
    同一年,韩归白在有三万人参加的海选里脱颖而出,得到了一部故事片的男主角色。下一年的奥斯卡,他不仅爆冷捧回了人生中第一座小金人,还大幅刷新了历年影帝的最小年龄记录。
    因为其中的曲折没几个人知道,所以众人印象中,韩归白的影帝之路受到了胜利女神的绝对垂青,没有遭遇任何挫折。解约被公认为韩归白的一场豪赌,而他赌赢了——
    赢到的不仅仅是奖项,还有星海娱乐向他投去的橄榄枝。
    虽然十年前的星海娱乐刚刚创立不久、还不是业界巨头,但关键在于,它背后的真正东家是资金雄厚的褚氏。这被媒体评价为褚氏诸多野心勃勃的横向发展计划之一,同时还代表着褚修已经开始接管褚鸿简的一部分权力。
    这样的公司,招揽正当红的韩归白实属正常,但几年下来只招揽他一个就有点不对劲了。另外,以褚氏的公关能力,竟然放任褚修和韩归白的绯闻甚嚣尘上而不闻不问……
    嗯,这里头肯定有问题!
    韩归白的各色黑料就是在那段时期“爆”出来的。不少人对此津津乐道,到处绘声绘色地描述,奈何两个正主都没反应——
    褚修天天忙得要命,没空搭理;韩归白倒是有空,但他开起嘴炮模式来所向无敌,更别提还一个奖一个奖不停歇地拿,简直打烂那些黑黑的脸。
    “……你帮我挡了十年,”韩归白总结,“我不懂你为什么还会问我怪不怪你。”
    褚修只是摇头。“如果那时没有我,你也会想到其他办法摆脱困境。而那家公司,我觉得你肯定会离开,只是迟还是早的问题。再说演技,最根本的要素也根本没有我的事。十年……”说到这个的时候,他简直要苦笑了,“有和没有,什么差别?”
    听前面的话,韩归白还想反驳;而到后面,他一反常态地沉默了。因为他听出了褚修的真正意思——
    他们花了十年时间,还是没能在一起,那有什么用?
    两人间一片静默,只有外头山风拂过叶海的声音。入了秋,光听就充满了冷意。
    “……所以,你让祁连加的戏是什么?”最后褚修先捡起了一开始的话题。
    韩归白觉得自己的声音有点艰涩。“庄鹏的背影,雷轻腾的旁白。要用最高兴的语调,反衬出最无可挽回的事。”
    褚修点了点头。“庄鹏最终实现了他北冥之鱼化而为鹏的梦想,但他同时也失去了最爱他的人。”如果一定要套到他身上,就是他专注打拼事业,回头才发现,他已经错过了韩归白。
    这语气依旧平静,韩归白用力闭了闭眼睛。虽然他们很多时候都在心照不宣,现在也是,但这种程度的话确实已经够明显了。
    一时的错过,有可能变成永远。一个乘客在人生的车站上错过了一辆车,那辆车不见得会再回来。而若是唯一的座位上已经有买了票的人坐着,希望就更加趋近于零。
    “两年前,我应该拦住你的。”过了许久,褚修低声道。“你说你要休息,要去环游世界……我本不该让你去,我本该让你留在我身边。”
    韩归白很想笑,但他估计这会儿笑比哭还难看,于是放弃了。“你竟然后悔了吗?那我真是荣幸。”
    褚修不吭声。如果可能的话,他想要倒回到从前;但不可能。他和韩归白一样,是很实际的人,都清楚这点;他甚至还知道,就算他之前抓住了机会,他和韩归白也有很大可能走不到最后——
    他们太像了,表面的温和,隐藏的固执,对想要的东西从来不妥协。而最大、最根本的问题不是别的,正是他们现时没有足够时间相处,对未来的规划也无法兼容。
    没有将来的事,谈爱与不爱,又有什么用呢?
    就算是这样,褚修还是忍不住要问那个很蠢、且两人都已经知道答案的问题:“如果我早点说我爱你,那你愿不愿意和我在一起?”
    “我愿意。”韩归白笑着回答,一如十年前他同意签约星海娱乐。
    他们都已经过了做梦的年纪,也没有那么多十年可以挥霍。没有谁离了谁就不能活;人就是要走下去。
    他知道他能做到,他知道褚修同样也能。甚至于,不管是他们之中的哪一个,都会隐藏得很完美,绝不会被别人发现端倪。
    既然这样,配合褚修,给他们两人一个愉快的回忆——就算虚假、就算毫无意义——又有什么不好呢?
    当韩归白走出褚家大门的时候,红叶依旧,但他突然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不,不对,还是有什么不同的。
    近午时分,秋阳终于突破了雾霭的屏障,道边银杏落了满地金黄。沈衔默就立在暖光与碎金之间,侧面轮廓英俊得简直无法直视。听到声响,他转头,定定地看了韩归白两秒钟,那种从沉思逐渐变作欣喜的表情能让所有看到这一幕的人心都融化。
    韩归白笑了。他走过去,脚步轻快。“等很久了吗?”
    第57章
    送走韩归白后,褚家父子俩又谈了一次。
    “小白本人和传言差距很大,”褚鸿简说,略有些沉吟,“不过传言本身就是不可信的。”
    褚修没说什么。他微微垂眼,目光不知道落在哪里。
    褚鸿简看了儿子一眼,心知肚明。“相比于那些已经取得的荣誉和成就,我最欣赏的其实是,”他继续说,意味深长,“不是什么人都有随时重新开始的勇气,也不是什么人都有随时重新开始的实力。两种兼备的人就更少了。”
    而韩归白明显就是一个。
    这回褚修有了反应。“您的意思,归白会……”他有一点点惊诧,随即又变成了了然。“您说得对,我会做好准备。”
    儿子的感情问题,褚鸿简不想干涉,点到即止。而且,他也不认为褚修想不到,只是不愿去想。“该说的话都说了?”
    褚修点头,不能说没有沉重。
    褚鸿简对此早有所料。“小默也不错,”他说,“胆子和小白一样大,敢于冒险。”这点就和褚修不同了——“这就是我最后要说的;不是什么人都有随时重新开始的可能。”责任摆在那里,总有人要承担。
    褚修注视着自己父亲的双眼,终于点头。褚鸿简的意思他理解,他也确实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您放心。”他简短地保证。
    “虽然这正是我所期待的,但有些时候我却希望我不放心。”褚鸿简将目光转向窗外的远山,少见地叹了口气。“这毕竟对你太不公平了。”
    生下来就姓褚,意味着成为人人艳羡的巨额资产继承人,过上一般人都过不上的锦衣玉食生活。
    同时,这还意味着,所有任性机会都被扼杀,所有事情都必须按部就班、不能出一丝一毫的差错。
    褚氏资产雄厚,人才辈出,并不需要牺牲褚修的婚姻来推动集团发展。但另一方面,褚修也无法和他中意的人结婚——
    毫无疑问,韩归白不可能愿意过深居简出、远离舞台和闪光灯的生活一辈子,褚修也不可能愿意折了韩归白的羽翼、让他成为仅属于自己的笼中鸟。
    褚修没肯定也没否定,语气倒是相当冷静。“公平是相对的,不公平才是绝对的。”
    “道理是这样,但……”褚鸿简又看了儿子一眼,似乎还想说什么,却改口了。“阿修,你已经做得很好。”
    这话很简单,但从褚鸿简嘴里说出来却是最高的赞扬。褚修嘴唇动了一动,露出个浅淡的微笑。
    事情好像就这样过去了。用过午饭,褚鸿简亲自把褚修送到别墅大门,目送儿子坐车离开。
    褚修从小到大都没怎么让他费过心,他相信这次也一样。今天的茶会主要是他的意思,不过那也并不意味着他要插手。他只想看看情况,这完全出自对儿子的关心——
    星海娱乐的签约艺人只有韩归白一个,他当然知道。多年来,褚修对自己与韩归白的绯闻持无视态度,他也知道。甚至,韩归白休息一年的真正理由——因为褚修的沉默就像是无声的拒绝——他还是知道。
    爱情里很难分谁对谁错,只有适合与不适合。而相比于褚修,沈衔默显然就和韩归白更适合。
    褚鸿简能看出这点,却难得忧虑。沈衔默也能算褚家子弟,有情人终成眷属他还是很乐意看到的;但是,褚修喜欢的类型显然不适合嫁入褚家。如此一来,除非褚修的口味以后会变,否则岂不是……
    这会儿,韩归白和沈衔默已经回到了下榻的酒店。路上和用餐时,没人提今天的事。直到两人双双回房,韩归白往沙发上一坐,把手一摊,很直接地问:“想知道什么,小沈?”
    沈衔默眨了眨眼,顺势在韩归白边上坐下。他读出了韩归白有问必答的潜台词,之前有些急躁的心情奇异地平复下来。“你说,我听。”
    韩归白本来就拿沈衔默认真的模样没多少辙,更何况他确实打算和盘托出。所以,他从十年前说起,大致描述了一下他和褚修之间发生的主要事件——
    十六岁时,两人第一次见面;十七岁时,两人成了老板和艺人的关系;二十二岁时,他发现自己喜欢上了老板;后头两三年,他暗暗地表达心意,最后还告白了,但褚修对此没有任何反应;他只能选择用工作麻痹自己,结果病倒,在身心俱疲的情况下休了一年假。
    “……以后的事情你都知道了。”韩归白如此总结,一脸如释重负。
    沈衔默想,这很对路,不然一开始时祁连也不会待韩归白就像易碎的玻璃瓶。“为什么?”他没忍住问,“为什么他不回答你?”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不是吗?
    “我以前也特别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但阿修根本不会说。”韩归白道,表情沉淀下去,语速变慢:“后来我想,这大概有三个原因——
    “第一,在阿修心里,家族集团始终摆在所有其他事情前面,这是明摆着的。而我吧,光能惹麻烦,风评还差,显然离一个贤内助的标准特别远。
    “第二,请让我自恋一点地认为,阿修不直接拒绝我,是因为他还是有那么点喜欢我。
    “最后,我想你应该知道,阿修说出口的每句话都必定是要实现的。”韩归白小幅度耸肩,特意咬重了“实现”这个词,“举个例子——如果他确实说了‘我爱你’,他就肯定会负一辈子的责任,什么都最好的那种。”
    所以,直到最后,褚修也没说那句话,而是用一个不可能的假设问句表达。
    沈衔默紧抿着嘴,眼珠一错不错地盯着韩归白。褚修确实喜欢韩归白、甚至很可能早于韩归白喜欢他,但无法许下承诺,所以一拖再拖、直到不得不表态的现在?这什么意思,是过强的责任感,还是被偏爱的都有恃无恐?
    韩归白一看就知道沈衔默对褚修的反应不满意。“等等啊,”他不由拖长音,“我感觉你的关注重点好像出了偏差——难道你这时候关心的不应该是我有没有对阿修余情未了吗?”
    “我相信你不会。”沈衔默毫不犹豫地回答,语气坚定。因为传言只是传言,他确实知道韩归白不是那样的人!
    韩归白第不知道多少次被沈衔默的直球打败,忍不住低声呻吟。“小沈你不能总这样……”他顿了顿,语气随即恢复正常,“刨掉时间问题,阿修确实是个正人君子。我是说,他循规蹈矩得让我觉得我的魅力值是负无穷!”
    ……这时候能期待正无穷吗?!沈衔默继续腹诽。“到现在你还帮他说话?”
    “其实我也知道我们没可能,”韩归白正色道,“从我发现我喜欢上他的时候就知道。但有些时候,理智知道的事情,情感不一定控制得住。总想试一试,不试就不甘心。所以,我那时的表白给他造成了困扰也说不定。”
    沈衔默简直想要生气了。若他此时听到燕双那句“瞎吃什么闷亏”,一定会举双手双脚赞同。
    韩归白大概读出了这种想法。“有句话怎么说的?先爱上的人总是要吃亏。”他摊了摊手,“谁都一样——你不是也一样吗?”
    “我可不那么觉得。”沈衔默的回答依旧很快,但语气里带上了一点气鼓鼓。“我……”他本想说那些事都是他自己愿意做的、根本谈不上吃亏,但接触到韩归白笑意满满的眼睛,顿时就发现自己被人带着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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