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节

    昨日她是新娘,哪怕是在西式婚礼上也是盖了面纱的,好歹还有些可以推脱旁观的余地,但今日,她已为新妇,便必须得去面对扑面而来的惊涛骇浪了。
    瞿凝轻叹一口气:“不必了,将我的头发挽起就罢了,我们的时间不多。”
    宝琴巧手替她挽了个揽月髻,只是待得要往她头上插钗子的时候,瞿凝只让她简单插了一根,就阻止了她准备将她打扮的富丽堂皇,珠光宝气的行为。她连衣服都只是捡了一套居家舒适的款,弃了十分繁复的宫装---今日还不知会有多长呢,若是把自己打扮成了活动圣诞树,顶着满头珠翠满身叮当,那到时候,苦的还是自己。
    宝琴像是对她的简朴有些不安,瞿凝瞧了她一眼,却只是笑笑,没解释下去。
    待得梳洗打扮停当,天色已经大亮。整个唐家宅子,都仿佛醒了过来一般,各处的零件开始工作,下人们开始来来往往,有了人声。
    瞿凝瞧着镜子里的自己已经脂粉匀称了,便使了人去把唐少帅喊了回来,两人挽了手,前去了正厅。
    ***
    还没走到厅里呢,里头纷乱嘈杂的声音就已经传了出来。
    中间有一把女声颇有些尖利:“老爷,你倒是瞧瞧,今儿个的报纸上是怎么说的?数典忘宗,卖国求荣,这种姻亲,咱们认不起!这皇室嫁公主的日子还要给人心里添堵,实在是扶不起的阿斗啊!现如今好了,被报纸上曝了光,闹的满城风雨,我可还不想一上街就被人砸臭鸡蛋呢!”
    “三姐姐瞧你说的这叫什么话儿,”另外一个女人笑吟吟的声音传过来,明明是带着笑的声音,却有种阴测测的味道,像是笑里藏刀,“亲事可是咱们少帅亲自首肯了的,你一个做姨娘的,好好守着你的本分就是了,外头的那些事儿啊,都是爷儿们管的,咱们说的好听是长辈,说得不好听就是服侍爷儿们的女人,这姻亲不姻亲的,你还高攀不上呢。”
    尖利的女声倏然像是凄厉起来:“怎么就不关我的事儿了?她嫁进了唐家,在外人看来就是咱们唐家妇,她哥哥做的那叫什么事儿!牵累着我不要紧,牵累到咱们老爷,咱们少帅,那可该怎么办啊!姐姐死得早,也就没人管管了?公主,什么公主!还不知道能做多久的公主呢!还没进门呢就穿一身孝,咒谁死呢?是咒我们大帅早死么!”
    “姨娘,别说了。”这是弱弱的带着脆生的年轻女孩子的声音。
    瞿凝的脚步在门外停了一停,她似笑非笑的看了一眼板着脸微微皱着眉头的唐少帅,挑了挑眉,一言不发,最终却只是摇头低低一笑:真热闹。这两个姨娘一唱一和,真是好大一场戏啊。
    唐终微微皱眉,足下不停,推开了原本不过是虚掩着的房门,他刚走进去,里头的热闹就戛然而止,仿佛是被人按下了暂停键的留声机一般顿住了---里头原本正吵吵嚷嚷的两个女人立马站直了,眼观鼻鼻观心,一副“方才说话的不是我”的表情。
    屋子里头另外的男男女女齐刷刷的望过来,在一阵诡异的安静里头,坐在上首的,穿着一身酱色系,打扮普普通通的跟这个时代的寻常乡绅没什么区别,手里拿着旱烟袋原本正眯着眼睛吞云吐雾的中年男子咳嗽了一声,挪开了手,慈和的瞧着唐少帅开了口:“谨之跟你媳妇来奉茶了?”挥了挥手让下人去把准备好的茶盘子送上来,他续道,“先给你娘的灵位磕个头吧。”倒是对方才他们听到的一番话,只字不提。
    瞿凝的眼光落在他身侧放着的灵位上头。
    唐门邹氏几个字格外鲜明。对了,唐少帅说过,他母亲在他归国那年病逝。现如今既然公爹旁边坐的是灵位一副,那么也就是说,唐大帅并没有续娶了?
    不待她细思,唐少帅已经拉着她,袍角一掀跪了下去:“儿今日带媳妇来拜见娘亲。”
    两个人跪在垫子上头,结结实实的磕了三个响头。末了瞿凝拿了茶杯来给公爹敬了茶,收获了鼓鼓囊囊的红包一只。
    至于另外的人,就不需要她跪了,只一个个各自论辈分见了礼---好在唐家看起来还算人口简单,除了和唐少帅平辈的姐妹们,她头上是没有压着正经婆婆的,至于唐大帅那几房姨娘,方才倒是叽叽喳喳的,这会儿当着她的面,倒是个个客客气气,仿佛方才说那些酸话怪话的人,不是她们一般。
    这一圈下来,瞿凝的心里就有了点数:看起来,后宅虽然是有点问题,但只要她小心别着了旁门左道,但凡是明刀明枪的来,这些人是不敢的。
    那几个姨太太对唐少帅的态度,现如今只有两个字可以概括了:恐惧。
    “长辈”对晚辈的恐惧感,不问可知,肯定是唐少帅曾经做过什么好事儿。
    有个能镇得住场子的相公的确不错,至少,她日后要做什么事儿,能事半功倍了。
    ☆、第12章 新妇(2)
    唐大帅对瞿凝的态度,不远不近,不好不坏。表面上客客气气的抬举着她,但实际上,带着那么几分审视以及考量,态度虽则客气,但并不算亲近。显然,娶是娶进门了,好感度还是不够的。
    不过大帅到底是大帅,这位打扮像是乡绅的大叔出手十分大方---给儿媳妇的见面礼红包当时捏在手里就是厚厚一叠,事后打开一看,红包里头是一叠渣打银行的三万两见面即兑的无记名票据,这数目之大,倒是叫瞿凝大吃一惊。
    唐少帅看她微微拧眉,过来一看却不以为然,瞧着她似是忐忑不安,只拍了拍她的手,淡淡说道:“父亲给你的见面礼,收着就是了。长者赐,不可辞,你要想着推拒,才是不给父亲面子。可惜娘亲不在了,不然她素来最是慈和,又心恋旧朝,必然会极喜欢你。”
    瞿凝默了一默,便将红包珍而重之的放进了袖子里---三万两银子,比她全部的嫁妆还值钱了,唐家出手实在不薄。不过唐少帅的母亲心恋旧朝?自家那位过世了的婆婆……她沉吟了一下:“我方才便想问你了谨之。你娘亲姓邹,可是前朝邹阁老那一脉的?”
    算起来,邹家在数百年之前,也算是旧朝有数的清贵家族。
    只是后来变乱颇多,有守备力量的军阀和勋贵家族还好一些,总算是在离乱之中保全了家族性命,可另外那些徒有清贵之名的大家族就没这么好了,比如曾经出过好几位翰林学士的邹阁老这一脉,百年之中,渐渐的消声觅迹了。
    假若邹家尚存,以他们深受孔孟之道的熏陶而言,必然是极坚定的保皇党。
    可是以唐大帅当年不过是乡绅的身份,又怎么能娶得了邹氏的女儿呢?唐家的水,果然是很深的啊。
    唐少帅睨了她一眼:“我母亲不大爱提家人,平日也不见她的家人上门走动,具体情况如何……大约只有我爹清楚了。”他微微一顿,“不过依照母亲言行举止里漏出来的信息,据我猜测,她可能真的是邹家的嫡脉。”
    邹家嫡脉,传承数百年。这又有什么不能说的呢?又为何要对身世讳莫如深?
    瞿凝默然,眉间微微蹙起:事情颇有些不同寻常啊。
    亲戚之间来回走动,本就是理所当然之事,但听唐少帅的语气,这位邹夫人生前,几乎完全不跟亲戚往来,直到她中年撒手而逝。
    结合唐钥的自闭,唐大帅的姨娘们对唐少帅的恐惧,十年事情,唐家后宅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瞿凝眨了眨眼睛,“哦”了一声,面上笑了笑转了话题---现如今不是刨根问底的时候,何况,唐少帅若知道真相,以他的性子必然一早报了仇,若他不知道真相,那么她问也无用:“对了,方才三姨娘说起我哥哥,又说卖国求荣数典忘宗,这罪名实在太重了……”她脸上的笑意敛了,神色严肃起来,正正看着唐少帅,一字一顿的问道,“谨之,出了什么事?”
    唐少帅深深的望了她一眼。
    她的眼眸幽深,面上并没有恐惧,也没有担忧,有的只是一种肃穆的郑重。
    他忽然又想起了自己那天听见的那番话。
    于是他便没有再迟疑,只问她:“不知夫人你在宫中的时候和福贵妃的关系如何?”
    “福贵妃?”瞿凝的眉头一皱。
    尽管这帝国江山已经到了如此风雨飘摇的年代,皇位有若风中残烛,但在她哥哥身边,依旧按制有一后,一贵妃,两妃,外加陪侍数人---在什么年代都不会缺了投机者,这些人除了她明媒正娶的嫂子之外,都是因为各种关系和利益,而聚在她的哥哥身边的。
    福贵妃,就是仅在皇后之下的,现如今宫中位份最高的女人。不是家世最好,不是地位最高的,可却是后宫里不可忽视的重要人物。如果她没记错,福贵妃最初只是裕亲王送入宫的舞姬,后来不知如何讨得了皇帝的宠爱,颇得欢心,一再晋位,短短四年里,就坐到了仅次于皇后的贵妃的位置上。或许坚定的保皇党兼皇帝的亲叔叔裕亲王是最初皇帝宠幸她的原因,但福贵妃自己的手腕,怕才是她能坐稳这个位置的真正理由。
    可这个福贵妃,和她并不对盘---除非是某些三观不太正常的女孩子,否则没有一个女人会跟自己哥哥的小妾关系比跟自己的嫂子更近的。
    更何况,这位福贵妃结好的,认作干爹的裕亲王,早年留学日本,是十分坚定的亲日份子。这位福贵妃虽说看上去贤良淑德,深居简出,但她背后的背景,却依旧让瞿凝不愿与之深交。
    她便实话实说。唐少帅点了点头。
    “皇帝昨日被瞧见乔装打扮和日本人碰了面,日本方面,有意与我们重签二十一条。”
    “二十一条?”瞿凝的眸子紧了一紧,她的下颚绷紧了。那是j□j裸的卖国条约啊。当年为了签这个,闹了好大的风波,但也使得皇室能在风雨飘摇之中继续存续。皇帝竟然有意再行续签?
    一直以来,皇帝为了抗衡国会,一直在处心积虑的交好实行君主立宪制的日本。而现如今虽然皇帝只有名义上的皇权,但以他的身份,一旦白纸黑字的定下了条约,就是代表了四万万国民,将国家的利益拱手送人。
    在十年之前,为了保住这个皇位,皇帝已经和日本签下了二十一条卖国条约。其中影响最大的几条,就是日本在关东州的铁路使用权和所有权,以及煤铁等战略物资的开采权。彼时条约一经披露,几乎是举国哗然,甚至有进步学生以死明志相抗,工人罢工,到处都是反对的声浪。皇帝迫不得已,便声言不会再行续约。今年,正是前次的条约到期的日子,而皇帝却秘密和日方接触,也难怪引起了这么大的反应了。
    唐少帅看了一眼身边垂眸沉思,面色难看的女人,他挑一挑眉,问她:“这件事,你怎么想?”
    “……”这算是考验么?还是只是商量?
    瞿凝痛苦的闭了闭眼睛。
    半响,她睁开了眼睛,叹了一口气:“我想,这件事的真实性应该无需再怀疑了。”趁着她成婚的日子办这件事,皇帝哥哥你好狠的心!
    “哦?”
    他偏了头饶有兴味的看着她,似乎是想要听她的分析。她却不肯再说,只回望他,抿唇问道:“谨之,你希望我怎么做?”
    唐少帅看了她一眼,忽然微微勾了勾唇角,这回笑的居然有几分真切了:“不,现在不是我希望你怎么做。是你想要怎么做,以及想要我怎么配合。”
    瞿凝深深的看了他一眼。
    唐少帅现在的外表,就好像全然无害的好相公,仿佛是收起了尖利爪子的野兽,但她清楚知道这个男人的铁血的过去,也知道,他现在的包容,是有她的限度的。毕竟,他是个男人。是个有热血,有理想,有目标的男人。
    好在,他们的目标,应该是一致的。
    她闭了闭眼,想了一想,旋即问道:“谨之,你提过,有记者想要采访我?不知道帖子在哪儿呢?”
    “哦……”唐少帅嘴角的笑容又深了一些,变戏法似的从自己的衣服口袋里掏出了一张帖子,递给了她,“呐,给你。”
    早就判断了她会怎么做?所以才会把帖子也带在身上?
    这男人是有多了解她啊!这种笃定的,仿佛“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一样的表情,是怎么一回事嘛!
    瞿凝呆了一下,却还是老老实实的把帖子给接过来了:那帖子上的署名,是国民日报金允珠几个字。
    ***
    瞿凝和唐少帅回了房,他们各自前去更衣。
    等到出来的时候,两个人一看对方,心里都有些讶异:完全没有事先说过,但是这样的默契……
    唐少帅身上是铁灰色的一身束身的军装,眉目之间英气勃勃。
    而瞿凝并没有穿她上午穿着的新妇打扮,而是换了一身浅灰色的骑马装,箭袖窄筒,下半身也是靴裤配长靴,倒有种雌雄莫辩的俊美。
    她站在他身边,略略矮他半个头,看上去极其般配,她的柔和配上他的锐利,像是最完整的圆。
    他们两个是在唐少帅的书房接见的记者金允珠。
    这位留洋回来的女记者剪着一头极短的头发,眼睛大而目光锐利,一身裤装利落,倒有几分瞿凝在后世见惯的职业女性的感觉。
    眼瞧着唐少帅和少帅夫人手挽着手走进书房,原本翘着二郎腿坐在椅子上的金允珠迅速的站了起来,上前一步朝着瞿凝伸出手去,脸上的笑容很是职业化:“少帅夫人么?很高兴见到您,我是国民日报的金允珠。感谢您,今天能给我这个机会,来接受我的采访。”
    瞿凝看着她伸出来的手怔了一怔--这个礼仪真是久违了。
    慢慢的,她这才微微一笑,向着对方伸出手去,在空中轻轻一握。
    两人握了手,金允珠向她笑了一笑,指了指她身后的扛着照相机的男人,又转向唐少帅:“两位,不知道能不能拍一张你们今天的照片?不要误会,本来呢,我们没有打算非要让夫人上镜的,但是少帅和夫人今日看上去真是般配,我便想着,冒昧问问二位是否愿意了。”
    唐终和瞿凝不约而同的都笑了起来。
    “当然……没有问题。”
    在镜头面前摆好了姿势,“咔嚓”一声,一道白烟升起,一对金童玉女,便在胶卷上留下了永恒的影像。
    这段小插曲之后,金允珠这才笑吟吟的开始了她的正题:“少帅夫人,其实我今天想要问的问题很多,不过,作为一个女人,我就从女人一定会关心的话题问起吧。”
    瞿凝点了点头。金允珠这才开始了真正的问询:“其实我的第一个问题,是要问少帅的。那就是你们的婚姻,到底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还是少帅您自己也点头了的决定?”
    “……”全国人民都知道那是他爹非要他娶我他才娶的好嘛!你这么问岂不是当面打我的脸?
    瞿凝本来带着笑意的脸僵了一下。
    在别人新婚第二天跑来采访问这么没……没眼色还揭人家女主人画皮的问题,这位金小姐您真的不是来得罪人的么?
    谁晓得唐终却隐约的低声笑了一笑,伸手揽住了身边女人的肩膀:“既是得到家人祝福的婚姻,且又是我自己一眼就看中了的,这难道不是两全其美,不是天作之合么?”
    瞿凝有些诧异的抬起头来看他,正正对上他专注的,像是星夜一样的眼眸。
    好吧,我懂的,你其实是在给我做面子。
    多谢。
    她心里叹息着这么想着,但面上却已经做出了柔和的笑,轻轻斜身靠进了他的怀里。
    金允珠瞧着他们两人,也笑了起来,室内的气氛一时间就松了些许:“可我记得,就在刚刚订婚的时候,唐少帅还对全国人民说过,您不会娶封建腐朽,不会和旧时代联姻。男人,讲究一口唾沫一个钉,一句话就算一句话,难道您说过的话,您自己转眼就忘记了么?”
    她的眸光狡黠,笑容仿若真诚友善,但这番话,却绵里藏针,恶意的让人心寒,瞿凝的脸色,瞬间就沉了一沉。
    没错,她说的都是事实。她提起的,唐少帅曾经说过的话,也是事实。
    可这天下有几个人,敢当着唐少帅的面,说他说话不算话,说他不像个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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