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狄影能想到唯一合理的解释了。
小季子把水瓶转来转去地捏着,没摇头也没点头。
“喝吧,你一整天都没喝水,不会渴吗?就算不渴也要喝点,不然又要中暑。”
小季子头压得更低,依然没有动作。
他听到身边的人离开的声音,心中有些失落。
不到片刻,人又回来了,从他手里拿走矿泉水瓶,过一会儿又送回来。瓶盖被拧开,里面插着根吸管。
“这样就可以喝了。”
“……”小季子把吸管送到嘴边,清凉的水滋润着干渴的唇舌。
盖头后面的眼睛里闪耀着感激,影哥哥真好,他对每个人都这么好。
光芒很快又黯淡下去,他要是只对小季子这么好,那该有多好?
狄影见他喝光了瓶里的水,便放心了。
“我先走了,你不要一个人乱跑,小心摔着,有事就叫大人。”
小季子很想跟上去,但一想到跟阿姨的约定,再坚持几天就可以送给影哥哥礼物,硬生生忍住了。
最近狄影每天晚上都跑去小季子的秘密基地,抱着人也许会回来睡觉的想法一等就是大半个钟头。
有一次等到自己躺在草垛上睡着了,其他人找了他很久才找到人,难怪小季子说在这里睡觉很舒服。
由于两个小孩表现出色,七天的拍摄周期提前到五天,很快迎来这两个小演员最重要的一场戏。
新娘子马上就要在地主家待满三十天,很快就要到正式成亲的日子,大人们的阴谋却浮出水面。
原来,按照大师的指引,从来就没有成亲这一环节。新娘子身穿红嫁衣住满三十天,八字极阴的她会被各式各样不干净的东西缠上身,届时把她一个人送去深山里,任由其自生自灭,只有这么做才会把家里的厄运送走。
小少爷在“成亲”前夜偷听到了大人们的对话,得知了真相,决定提前带着新娘逃离这个家。他在第二十九天的夜里擅自揭下了新娘的盖头,诅咒应验,家里燃起大火,全家丧命,只有两个小孩活了下来,逃进山里。
这一天就是戏里小少爷揭盖头的日子,小侯颖却发起了高烧。
辛导得到消息立刻赶过来,侯颖妈妈自责地抹泪:“都是我没照顾好小颖,夜里我怕孩子热着,给她留了风扇,谁知道她又被吹着了,一大早就开始发高烧。”
小侯颖躺在床上,双目紧闭,脸颊通红,脑门上敷着湿毛巾。
副导演无奈地问辛导:“辛导,这可怎么办?今天的戏前期报批流程非常繁琐,要是不拍,这些准备的功夫都白费了,下次重走流程又需要好长时间。”
他以为辛导一定会发火,却没想到辛导对生病的小侯颖很关心。
辛姿丽六岁时也生过一场大病,他人在剧组没赶回去,事后才知道当时病情凶险,唯一的女儿甚至被医院下了病危通知书。每当回想起这件事,辛酉岿都阵阵后怕。
看到侯颖难受的样子,就像看到他没有亲自陪在身边的女儿一样。
向来对拍戏要求苛刻的辛导第二次妥协了——第一次妥协是同意侯颖使用替身,第二次也是一样。
“那就让替身的小孩先拍着,回头补录几个露脸的镜头。”
他心疼地揉了揉侯颖的头发:“丫头好好养病,爷爷等你好起来。”
等辛导和副导演离开后,高烧昏睡的侯颖从床上坐起来。
“妈妈,你为什么要让我装病骗爷爷呀?”
侯颖妈妈不客气地把人按回去。
“傻丫头,你不知道今天要拍什么戏呀?救火车都在外面候着了,等下要放火烧院子,我可不放心让你去拍那个。你给我老实躺好了,千万不要让人发现你在装病。”
副导演刚出门就差点被东西绊倒,低头一看,又是隔壁剧组的稻草捆,今天刮风,几小捆稻草被吹到他们这边来。
他气得拾起稻草扔回去:“跟你们组说了多少次,道具过界了,都进到我们镜头里了!再不搬走,让你们拍不成草船借箭,改拍火烧赤壁!”
辛导等人回到片场,造型师早已接到通知,给小季子上个新娘妆,届时火场摄像机摇晃,争取把一些镜头糊弄过去。
副导演安顿好所有环节,跟辛导等几人做最后的拍摄确认。造型师带着化好妆的小季子出来给辛导看,原本嘈杂的讨论声戛然而止。
几个人齐刷刷盯着新娘子的脸,不吭声。
造型师无奈摊手:“这孩子底子好,我只随便化了几笔,就是这个效果。要是觉得不合适,只能故意往难看一点化。”
辛导招招手:“孩子,你过来。”
小季子乖乖走到他跟前。
“喜欢演戏吗?”
最近这几天,小季子跟着他的影哥哥拍戏,虽然不能露脸,也没有台词,但觉得很快乐,比做群演的时候快乐得多。
他懵懂地点点头。
“演完这部戏以后,你跟着爷爷,爷爷教你演戏,给你能出镜、有台词的角色,片尾的演员表里就署你的名字,好不好?”
“不用再跟着我爸当群演了吗?”
“这个事,咱们跟他商量商量。”
“那我还可以跟影哥哥一起演戏吗?”
辛导反应了一下,才明白他口中的影哥哥是谁。
“当然可以啊。”
小季子笑逐言开:“好!”
辛导欣慰地拍拍他的手。
“这一次,就先委屈你了。”
……
地主家的小少爷要带着自己的新娘逃离这个家,但在出发之前,他很好奇相处了一个月的新娘长什么样子。
两个人面对面坐在床边,新娘子低着头,小少爷伸手的动作紧张,又生涩。
红艳的盖头被缓缓揭开,白皙的面孔依然低垂着,有几分熟悉。
那张脸缓缓抬起,仿若世间最美好的画卷一点点在眼前展开,黑曜石般的眼睛注视狄影,温顺下暗藏的是久别重逢的喜悦。
狄影礼貌地夸过很多人好看,直到这一刻他人生的审美齿轮才初始转动,那是种心脏被瞬间击中的感觉,一个名字呼之欲出。
小季子……!
狄影来不及细想为什么侯颖会变成小季子,窗外闪烁起火光,家仆们大喊着“走水啦”跑出来灭火,浓烟顺着纸窗的缝隙灌进房间,狄影抓住小季子的手往门口跑,却被熊熊火焰逼退回到原地。
新娘子吸入太多浓烟,捂着口鼻剧烈地咳嗽起来,小少爷一脸担忧地抱着他,大声呼救,很快也被呛得说不出话。
门口的房梁被烧断,烈火卷着木头坠落,两个孩子紧紧抱在一起。
辛导拍到满意的镜头,几个工作人员冲上去,手中的灭火器喷出浓浓白雾。
隔壁草垛被风吹散,携带了火星又被吹上房顶,起火点不断增加,草垛被点燃,火势变得不可控制。灭火器眼瞅着不够用,人们尖叫着躲避,现场一片混乱。
“先救孩子,先救孩子!咳咳咳——”
辛导想进火场救孩子,被身边人死死拦下。
副导演把防火毯潦草一围,冲进房间,这里四周都堆满防火材料,防的就是不让火蔓延进来,可谁都没料到起火点会在房顶,烧焦的横梁不断被火焰裹挟着坠落。
狄影牢牢地护住小季子,对方瘦弱的身体在他怀里瑟瑟发抖。
副导演冲进来,狄影第一个见到,眼睛放光,刚要呼喊,又呛入一口大浓烟,咳嗽不止。
副导演也发现了他。
“小影别怕!咳咳咳——叔叔来救你!”
狄影拉着小季子刚想跑过去,头顶一声巨响,最大的横梁耐不住高温的燃烧,咔嚓断裂。
副导演也看到了,面露惊恐:“当心!”
狄影感到有人重重推了他一把,回过神时人已在副导演怀里,他惊慌地抬头看去,隔着熊熊燃烧的横梁,视线中最后一个景象是烈火中身穿大红嫁衣的小季子,满脸焦急的模样。
狄影昏了过去。
……
狄影躺在那儿,好长时间没有了动静,像是睡着了。
凌霁轻轻叫了两声他的名字,没有回应。
他取来毯子,小心盖在他身上,掖好边角。
做完这一切,他蹑手蹑脚走掉,越走越快,直到楼梯下,再也忍不住,身影一闪,躲进楼梯后的阴影里。
凌霁激动地捂住嘴,肩膀控制不住颤动,眼中闪烁着水光。
狄影看似已经睡着,思绪却仍然停留在那年酷夏。
片场大火被扑灭,所幸抢救及时,只有少数人受了点伤。
还有两个人伤得比较严重,一个是冲进火场救人的副导演,一个是最后被救出来的儿童群演。
可谁都不知道这位连名字都没有的儿童群演伤势如何,他的爸爸瞒着所有人把孩子转院,再利用这件事要挟剧组赔钱。
无论剧组如何请求,他都不允许任何人探视,张口就是要钱,否则就把事情捅给媒体。
为了不耽误孩子治疗,也为了事件不被扩大,剧组唯有赔了一笔巨额补偿金,不光是医药费,还有封口费。
然而这一切,昏迷中的小狄影都一无所知。
当他终于醒过来,不顾所有人劝阻跑出去,用力推开隔壁病房的门时,里面的人正在接受记者采访,侯颖妈妈拿着手帕装模作样地假哭。
“我家小颖可太不容易了,这么热的天,穿那么厚的戏服,大人都受不了,她小小年纪,不是中暑昏倒,就是浑身起红疹,可从来没有叫过苦。
“谁知道又遇到这种事,真后悔当初让她接这部戏,那么小的孩子,要是留下心理阴影可怎么办……”
狄影的推门而入把病房里的人都吓了一跳,坐在病床上的侯颖一见他便心虚地低下头。
侯颖妈妈迅速恢复如初,起身迎上去。
“哎呀,小影你什么时候醒的,急死阿姨了。你匆匆忙忙过来一定是担心侯颖吧,有心了,她伤得不重,就是这会儿有客人在不大方便。”
她边说边把狄影推向门外,自己也跟着出了病房,把门在背后关紧。
狄影着急想往里闯:“为什么她会在里面?她当时根本就不在片场,怎么可能受伤?小季子呢,你们把小季子藏到哪里去了!”
侯颖妈妈把狄影推到说话记者听不到的地方,俯身说:“小影啊,阿姨跟你说,你朋友没事,消防员叔叔很快就把他救出来了,只受了点小伤。你看,你不也没事吗?”
“小季子如果没事,为什么不来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