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谢主公成全。”傅友德感激地拱手,然后,又叹了口气,低声提醒,“末将原本是赵总管的属下,虽然已经被弃之不用,但”
“无妨。”朱重九笑了笑,摆手打断,“赵总管那边,等会儿我亲自去跟他说,刚好他前些日子要求跟朱某赊购五十门火炮,朱某白送他就是。”
“主公。”傅友德又低低叫了一声,心潮澎湃。
眼下各路红巾跟元兵恶战不休,武器辎重供应极为紧张,就连淮安军自身,很多从大食人手里新买回來的战舰都沒能装备上足够的火炮,然而为了他区区一介败军之将,朱总管竟然毫不犹豫地拿出五十门炮去跟赵君用交换,这份知遇之恩,傅某人这辈子恐怕结草衔环,都报答不完。
猜到傅友德在想什么,朱重九笑了笑,低声安慰,“再好的兵器,都是给人用的,都不如人值钱,你放心,朱某向來不做赔本儿买卖,用五十门炮换你,细算下來,朱某其实赚了一个大便宜,你看着,赵君用他将來肯定会后悔,朱某确信,他早晚会后悔得将肠子都吐出來。”
第十二章 男 儿 中
他的判断非常准确。
四艘船,单侧八门火炮,的确攻不破三十余门火炮组成的滩头阵地。
尽管淮安军的战舰上装备的全是线膛炮,无论射程还是弹道稳定性方面,都遥遥地领先于对手。但在沒有任何瞄准器具的情况下,依旧不可能保证任何命中率。
更何况还是在运动中瞄准,船身一刻不停地随着波涛上下起伏。
除此之外,被洪水泡软的土地,也极大地抵消了线膛炮的优势。炮弹旋转着落地,却无法再跳起來进行二次杀伤。除非正好砸在滩头的炮位上,否则除了吓人一哆嗦之外,沒有任何效果。
而岸上的徐州炮手,却借助数量和地形的优势,打得似模似样。每当淮安军的战舰进入三百五十步以内,就是一排齐射。有好几次都蒙中了目标,打得战船侧舷木屑飞溅。
“就这样,告诉他们就这样打。每打中一炮,给十贯赏钱,当场兑现…”王保保看得心情大悦,挥舞着拳头命令。
以前沒有火炮,所以他和自家舅舅察罕贴木儿,只能望河兴叹。如今自己一方大炮数量已经丝毫不亚于红巾军,作为世代以征战为职业的探马赤军,又岂会惧怕一群刚刚放下锄头的农夫?
打,打得那些舰船灰溜溜地离开,让山上的残匪彻底失去念想。然后好整以暇的攻上去,收获最后的荣耀。
那是属于他们舅甥二人的荣耀。自从刘福通造反以來,地方官员死得死,降得降,朝廷的兵马一败再败。只有他们舅甥,始终挡在红巾军的面前。这回,又第一个打过了黄河…
“将军,河面上的贼船不足为虑,还是,还是小心些身后…”大名路判官蔡子英凑上前,小心翼翼地提醒。
王保保文武双全,骁勇善战,唯一毛病就是年青气盛。所以此番领兵出來博取功名之前,大名路达鲁花赤察罕帖木儿,特地将自己的心腹狗腿子,左榜进士蔡子英派了过來,随时为自家外甥“参赞”军务。
“嗯…”听了蔡子英的话,王保保低声沉吟。
他自幼博览群书,对于历代名将的故事都了熟于心。知道想要建立不世功业,就必须要有纳谏之量,不能一意孤行。因此虽然对蔡子英的泼冷水行为略感不快,却依旧强迫自己笑着点头,“你说得沒错,山上那群红巾军,才是咱们此番出兵的主要目标。但眼下的麻烦是,芒砀山太大,他们对地形又远比咱们熟悉。所以我的打算是,示敌以虚,骗他们主动下來…”
“少将军的意思是?”蔡子英愣了愣,迷惑不解,“您是故意露个破绽给他们,然后等着他们上钩。”
“也不完全是故意。”王保保伸出一根手指,在嘴巴前晃了晃,继续耐心地解释,“最开始,我也沒想到河上的这几艘战舰如此难缠,所以轻敌大意,让他们捡了个大便宜走。但眼下情况已经变了,这几艘船,却是个送上门來的好机会。”
“这。。。。。?”蔡子英皱起眉头,眼睛里流露出了几分茫然。写文章、打理粮草辎重,坐下來仔细琢磨敌我双方的弱点,针对性制定长远作战方案,以上这些都是他的强项。但是在临敌机变方面,他的反应速度却有点儿慢,远远跟不上王保保这种将门之后。
“山上已经断粮多日,据说芝麻李还身负重伤…”不忍看对方憋得难受,王保保笑了笑,耐心地补充,“所以红巾贼的士气必然十分低落。咱们今天下午攻山时,你也看到了,要不是一个姓徐的带着亲信四处救难,他们根本守不住入山的第一个陡坡。”
“所以那四艘船上的红巾贼能不能冲上岸,与山上的人汇合,就至关重要。”多少给蔡子英留了一点儿反应时间,他又继续补充,“如果能,哪怕是只上去几十个人,也可以令山上的红巾贼士气大振。如果始终被挡在水面上,或者被咱们击沉,那对山上的人來说,无疑是雪上加霜。”
“所以少将军就将计就计?”毕竟是中过进士的人,蔡子英的眼神立刻大亮,瞬间明白了王保保的所有意图。
“算是胜负手吧…”王保保笑了笑,非常谦虚地摇头。“我估计山上的人,想要重整旗鼓,就一定得派精锐下來接应船上的人登岸。而咱们正好在山下以逸待劳,把这股最后的支撑力量吃掉。如此一來,山上的红巾贼就彻底死了心,明天再攻山时,便能省下不少力气。”
“少将军高明…”蔡子英佩服地点头,满脸崇拜。
“先生过誉了…”王保保笑了笑,轻轻向蔡子英拱手,“某毕竟年青,虑事难免不够周全。所以,还请蔡先生多多提醒,及时为王某查缺补漏…”
“蔡某敢不从命…”蔡子英的脸笑得如喇叭花一样,整个人轻飘飘的如在云端。
什么叫主客相得,这就是。以察罕帖木儿舅甥的勇武机智,再加上自己的沉稳老到,还愁平不掉红巾反贼?到那时,蔡某人就是中兴大汉的邓禹,重振大唐的裴度,何愁不青史留名?(注1)
“大哥,我已经都按你说的,把埋伏布置好了…”王保保的弟弟,脱因帖木儿恰恰走过來,看了蔡子英一眼,皱着眉头汇报。
不像察罕贴木儿和王保保,脱因帖木儿对于蔡某人这条忠犬,向來不是很瞧得起。所以每回见到了此人,都不给任何好脸色看。
谁料蔡子英正在兴头上,丝毫沒有主动避开的觉悟。冲脱因帖木儿拱了下手,笑着凑趣,“什么埋伏,是设了个圈套,准备擒拿山上下來的虎狼么?”
“当然…”脱因帖木儿又横了蔡子英一眼,鼻孔里冷气乱冒,“否则又何必我亲自去布置?我说老蔡啊,你一个读书人,不到后面去躲着运筹帷幄,跑到两军阵前來干什么?一旦让流矢给伤到了,岂不是哭都來不及?”
“二将军说笑了…”蔡子英摇了摇头,丝毫不以脱因帖木儿的话为忤,“蔡某虽然是个读书人,却也略通弓马。零星几根流矢,未必伤得到蔡某。”
说着话,他还将胳膊抬起來,做出一幅力能拔山状。只可惜胳膊腿实在细了些,看上去就像高粱秆扎起來的纸傀儡。
“行了,老蔡,你还是省省吧,小心别弄散了自己的骨头架子…”脱因帖木儿冷笑着撇嘴,“打仗的事情,就交给我们兄弟俩。您去后边帐篷里,把相应的文书捋清楚。咱们今天先派出诱饵,将敌舰引到岸边,然后乱炮轰之。。。。。”
“蔡某知道,此事包在蔡某身上,一定让二将军满意就是…”蔡子英一听,就明白脱因帖木儿想要让自己替他们兄弟俩遮掩先前轻敌大意,损失数艘战船的过错,笑了笑,轻轻拱手。
“那你还不快去?放心,等抓到了芝麻李,功劳肯定少不了你的…”脱因帖木儿挥了下胳膊,不耐烦地驱赶。
“这。。。。”蔡子英偷偷看了一眼王保保,见后者沒有挽留自己的意思,再度笑着拱手,“那下官就告退了,两位将军千万小心,贼人狡诈得狠…”
“再狡诈的狐狸,也会死在猎人之手…”脱因帖木儿冲着郁郁葱葱的芒砀山画了个大圈子,他自信满满。“你忙去吧,我跟大哥还有些私人的事情要说…”
他今年只有十四岁,正是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年纪,所以觉得天下之事,无不可为,根本不需要蔡子英在旁边啰嗦。
蔡子英又犹豫了一下,本想再多提醒几句,但看到脱因帖木儿的眉头已经又开始往一起皱,只好拱了下手,讪讪离开。
“老东西…”望着此人远去的背影,脱因帖木儿偷偷撇嘴,“哪都想插一脚,也不看看自己的斤两。”
“老二,你别总针对他…”王保保看不惯自家弟弟如此慢待蔡子英,皱着眉头,小声呵斥。“蔡大人做事情很卖力,对舅舅也忠心耿耿。”
“我就是瞧不起这种人…”脱因帖木儿晃了晃脑袋,不以为然,“他越卖力,我越瞧他不起。身为一个汉人,杀起自己的同族來,居然比老子还积极。你说他这种王八蛋,对自己的同族还是如此。哪天要是用不着咱们兄弟了,到时候反戈一击,岂不是更要心狠手辣?”
“他敢?”王保保的眉毛也立刻竖了起來,满脸阴狠,“一条好狗而已。如果他敢咬主人,老子一定要亲手吊死他…”
“你知道他只是一条狗就好…”脱因帖木儿大笑,摇着头说道,“我是怕大哥你读书太多,把咱们跟他们的差别给忘了。对于姓蔡的这种东西,可以用,但绝对不能给他们好脸色。否则他们就会忘了本,总想着跟主人平起平坐。”
“这话以后私下说…”王保保不想继续谈论如何驾驭蔡子英,皱了皱眉,笑着岔开话題,“陷阱都挖好了?笼子做得足够结实么?”
“大哥尽管放心…”脱因帖木儿立刻眉飞色舞,指着山坡侧面的几处树林说道,“贺宗哲带着三千弟兄去了左边,我带了另外三千去了右边。故意把正面的炮阵露了出來给山上的人看。如果他们敢下來,咱们就左右合围,断其退路。定然让他们來得去不得…”
注1:蔡子英是汉人,学问文章都很出色,却终身矢志效力于蒙元。被明军俘虏之后,还念念不忘旧主,每逢佳节,都对北流泪。朱元璋不愿意落下害贤之名,就解除了他的官职,放他去塞外投奔王保保。结果蔡到塞外后,王保保已经病故,蔡子英沒人收留,在塞外贫病而死。
第十十三章 男儿 下
“不要大意。”王保保举了举手中的望远镜。笑着提醒。“那个姓徐的家伙來自淮安军。与其他红巾贼不一样。”
“知道。他们兵器和铠甲比别人都好许多。为将的手里还有千里眼。”脱因帖木儿自信的回应。“但咱们这是阳谋。他们即便看到。也必须想办法冲下來接应船上的人。”
“嗯。”王保保笑着点头。举起望远镜。继续将目光转向水面。
他一向认为计谋不需要太复杂。有效便好。就像眼下这种情况。山上的红巾军恐怕明知道是圈套。也必须冲下來设法与船上的人取得联系。否则。即便想互相配合着突围。也沒有实现的可能。
水面上的战斗还在继续。连续挨了几轮齐射之后。剩余的四艘淮安战舰。明显小心了许多。每次靠近。船速提得很快。绝不在同一个位置上做任何停留。
尽管如此。他们依旧摆脱不了被动挨打的局面。原本光洁的侧舷上面很快。就被砸出了数个破洞厚布做的船帆也被打得千疮百孔。
而他们的火炮。发射节奏已经明显减慢。几乎每一回合。都只來得及发射一次。然后就加速逃离。直到下次把船头调转过來。才能用另外一侧的舰炮。进行第二次进攻。
“这是打的什么鸟仗。”四号舰的舰长杨九成把头盔抓起來拍在桌案上。咬牙切齿。
既然敌军在此严阵以待。大伙绕到上游去。换个地方登陆便是。何必明知道打不过人家。还继续纠缠不清。
“可不是么。”指挥舱里的其他几名将领。也急得两眼冒火。
四号舰是由哨船改造來的。虽然比蒙元那边的货船结实一点儿。却远比不上专门为作战而打造的仿阿拉伯式三角帆船。挨了几炮之后。船舱里已经严重进水。再一味地坚持下去。估计很快就得步五号舰的后尘。
“大总管。大总管在旗舰上。”副舰长刘十一却沒有与众人一起发牢骚。向外看了看。小声提醒。
淮安水师在训练时。就一直强调命令和秩序。作为辅助战舰的指挥者。他们必须时刻与旗舰保持一致。不准自作主张。因此在刘十一看來。旗舰上的主将常浩然。之所以跟敌军泡起了蘑菇。肯定是受了朱总管的指示。否则。任何一个有经验的舰长。都不会做这种光挨打无法还手的蠢事。
四号舰的舰长杨九成立刻就变成了哑巴。喘着粗气将头盔抓起來。再度扣住自己光溜溜的大脑袋。他有勇气质疑常浩然的指挥能力。也有胆子偶尔跟水师统领朱强顶上几句。但是。却绝对沒有任何胆量去质疑自家主公。这不仅仅出自于对权力的畏惧。还出自于内心深处的崇拜。
不光是他。整个淮安军上下。都罕见有敢在任何方面对朱重九提出反对意见的武将。相反。这些出身于社会底层。心肠耿直的汉子们。对自家主公有着近于盲目的信任。相信后者所做的一切。都绝对正确。大伙即便暂时看不出到底正确在哪里。也要紧跟到底。亦步亦趋。包括剃光脑袋上的头发这种惊世骇俗之举。都要不折不扣地模仿。哪怕被家中的长辈们戳着额头大骂。也绝不悔改。
整支舰队中。剃了光头的不止是杨九成一个。相信自家主公必然还藏着后手的。也不止是杨九成一个。大伙一边驾驶着战舰在炮火中穿行。一边继续焦急地等待。等待后招的施展。等待那个曾经创造了无数奇迹的男人。再度带领他们去收获下一个辉煌。
“继续。”那个背负了无数期待的男人。此刻就像个雕塑一般站在旗舰的指挥舱里。眼睛对着窗外。一动不动。
四艘战舰。都受了轻重不同的伤。其中最运气最差的二号舰。船身已经开始朝一侧倾斜。再挨上两下。有可能就会下沉。然而。他依旧不准备做任何战术调整。
他在等。等山上的人做出反应。
刚才在跟岸上的火炮纠缠时。已经有人在山顶。用玻璃镜子多次向船上反射阳光。而全天下能奢侈到用玻璃镜子向友临队伍发射联系信号者。只有淮安军一家。
如果山上有一部分红巾军來自淮安的话那带队的人。就必然是徐达。
朱重九相信前世历史中的那个名将。今世现实里头那个放牛出身。最初识字不过一百。却始终随着淮安军一道成长起來的徐达。不会丢弃部属独自去逃生。
他相信只要徐达在山上。就会明白自己此刻到底为什么而徘徊。
“呯。”一枚炮弹砸在战舰附近的河面上。溅起巨大的白色水柱。朱重九的全身上下。立刻被从舷窗处溅进來的河水淋了个透湿。
但是他却沒有躲闪。只是用手在脸上迅速抹了一把。然后举起手中杀猪刀。给木墙上的正字。又重重添上了一笔。
一共六个半正字。迄今为止。不算最初沒有统计的数字。战舰和岸上的火炮。至少已经厮杀了三十四个回合。
“大总管~。”副舰长孙德带着数名弟兄冲进來。急得火烧火燎。
“发信号。让四号舰退到北岸。其他战舰。继续对岸射击。”朱重九回头看了看他。脸上沒有人任何表情。
“是。”副舰长孙德不敢违抗。躬身施礼。然后快步冲上甲板。“四号舰退出。其他战舰。继续战斗。”
“四号退出。其他战舰。继续战斗。”瞭望手王三迅速挂出信号旗。然后高高地举起铁皮喇叭。“四号退出。其他战舰。继续战斗。”
“四号退。其他战舰。继续战斗。”
“四号退。其他战舰。继续战斗。”
一面面信号旗。接连在战舰上挂了起來。
“轰。轰!”四号战舰侧舷上的两门火炮。愤怒对着岸上來了一次齐射。然后拖着倾斜的身躯。顺着水流、不甘心地漂向了北岸。
“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岸上的四斤炮。用齐射來欢送淮安军的战舰离开。刚刚由中军送过來的赏金就堆在空出來的炮弹箱子里。闪闪发亮。
巨额的犒赏。令來自徐州军的炮手们。暂且忘记了畏惧和负疚。动作娴熟得如同行云流水。
“给我打。狠狠地打。瞄着那支挂红旗的大舰打。”千夫长李良像只猴子般在火炮之间窜來窜去。两只眼睛里写满了疯狂。
作为降将。他比身后的色目人还希望建功立业。
作为一条疯狗。他必须用以前袍泽的血。來证明自己对主子的忠诚。
“该死。”王保保狠狠瞪了李良的背影一眼。眉头紧锁。
无论此人打得多卖力。此战之后。炮队的将领都必须换人。如此威力巨大的兵器。必须掌控在一个值得相信的人手里。而李某人既然能背叛赵君用。谁也保证不了还会背叛第二次。
“大哥。他们撑不下去了。马上撑不下去了。”脱因帖木儿的注意力却全都在那艘正在退出战场的大船上。拉了下王保保的衣角。兴奋地提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