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嘶…”妥欢帖木儿的眉头迅速皱成了川字。瘦削的脸上,彤云密布。
脱脱文武双全,本领在朝中群臣中无出其右,这些他心里头都非常清楚。然而他之所以冒着毁掉二十几万大军的危险,也要支持月阔察儿等人取代脱脱,就是因为脱脱这个人太有本事,太有才干了,已经到了随时都可能脱离掌控的地步。
相权太重,是大元朝自开国时起,就留下的痼疾。为相者越是有本事,对君权的威胁也越大。曾经做了多年傀儡的妥欢帖木儿,这辈子不想再做第二次。所以他必须在脱脱羽翼未丰之前将其拿下,哪怕明知道对方忠心耿耿。
况且忠心这东西,只能保证一时,保证不了永世。妥欢帖木儿清醒的知道,脱脱的权力欲望有多强。所以他相信,即便在自己生前,脱脱能念着彼此之间的交情,不行谋篡之举。当自己驾鹤西归之后,脱脱也难免做燕帖木儿第二。
而他孛儿只斤家族,除了世祖忽必烈之外,就罕有长寿者。从至元九年灭宋到如今,短短七十六年里竟然换了十四任皇帝…
妥欢帖木儿今年虽然只有三十五岁,却已经做了二十二年皇帝。比起在他前面的英宗、泰定、文宗、明宗、宁宗等接连五位皇帝,都算是长寿和有为。正因为如此,他才对英宗之后发生了一系列惨祸,更为忌惮。宁可牺牲掉脱脱,也绝不愿自己和自己的子孙,再回到当年前辈们的老路上。(注1)
然而在妥欢帖木儿内心深处,却清楚脱脱是被自己冤枉的。是自己为了解决君权和相权之间的死结,不得不献出去的祭礼。所以在脱脱主动放弃兵权后,他便不忍心再继续逼迫。哪怕是月阔察儿、太不花和雪雪等人的奏折当中,异口同声指证脱脱曾经设下埋伏,截杀保护圣旨的大军。
但是,今天奇氏的几句看似漫不经心的话,却又深深的刺痛了他。让他不得不重新考虑自己的选择。著书立说,为朝廷培养贤才。司马迁当年一部史记,让大汉数位天子蒙羞至今。以脱脱的才华去专心学问,将來肯定是一代大贤,而这样一代大贤却被自己两度弃用,自己这皇帝,岂不成了千古昏君?
况且那脱脱原本在朝中党羽遍地,如果他表面蛰伏,暗中再努力培养继承人的话。自己这个皇帝根本就是防不胜防。要维持朝廷的运转,就要选用贤能;而要选用贤能,就难免要被脱脱的门生弟子混入其中。一旦这些人再度形成势力,脱脱在野和在朝,还有什么分别?自己今天做得种种努力和牺牲,还有什么用途?
想到这儿,妥欢帖木儿心中最后一点儿旧情,也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紧紧握起奇氏的手,咬牙切齿地说道:“亏了你提醒,否则,朕这回又差点上了别人的当…你说得对,既然朕不想用他,就不该再留着他。否则,早晚会被他看了朕的笑话…”
“妾身,妾身好疼…陛下,你弄疼妾身了…”二皇后奇氏向后倾斜着身体,娇声提醒。
“啊?…”妥欢帖木儿愣了愣,这才意识到自己气愤之下,居然沒有控制力道。低头再看,奇氏被自己握住的四根手指,已经变成了紫黑色,差一点就筋断骨折。
“不妨事,不妨事…等会儿妾身自己找点活血的药擦擦就好…”沒等他把歉意的话说出口,奇氏已经主动收回手指,一边用嘴巴吹着,一边低声安慰。
“朕,朕。。。。。。”看着奇氏强忍痛楚,曲意逢迎的模样。妥欢帖木儿心里的愧疚更深。伸开胳膊将奇氏揽在怀里,大声说道:“是朕不好,一着急就什么都忘记了。朕。。。。。”
“陛下。。。。。”奇氏轻轻侧了侧柔软的身体,用另外一只手缓缓捂在了他的嘴巴上,“陛下和妾身之间,用不着说这些。陛下如果在妾身这里,还强撑着,心里的不痛快连发泄地方都沒有。那岂不是太苦了些?这样的皇帝,做起來还有什么味道…”
这一句话,又实实在在地打在了妥欢帖木儿的心窝子上。令他无法不感动。轻轻的将奇氏被自己弄伤的手指抓过來,再度放在掌心处,一边缓缓揉搓,一边低声道:“只要身边有你,朕即便现在就不做这个皇帝,也知足了。你不知道,朕这些年來,每每回想其当年在高丽,跟你在一起相濡以沫的日子,心中,心中,就是暖暖的,就不会再想别的事情…”
“妾身也是…”奇氏轻轻挪动了一下身体,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依偎在妥欢帖木儿怀中。
很暖和,比起当年那个搓衣板一样的身体,如今这具身体,明显更宽阔,更值得依靠。但是,她却不想再依靠着任何人了。
她是大元朝的二皇后,照理应该拥有自己的班底,而事实上,她也已经拥有了自己的一整套班底。这套班底可以让她在不获得妥欢帖木儿的支持的情况下,依旧保持一定的权力和地位。这套班底一直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成长,早晚必然成为参天大树。
“皇后舒服一些了么?”妥欢帖木儿的手臂紧了紧,声音里充满了温柔。
“舒服多了…陛下,让臣妾靠一会儿…就一会儿便好…臣妾,臣妾心里好暖和…”奇氏将身体又挪了挪,柔若无骨。
夫妻两个各自想着心事,一时谁也沒有再说话。依偎在一起的身影,竟然显得无比温情。直到桌案上的蜜蜡忽然跳了跳,爆出一串明亮的火花。才霍然都被惊醒了过來,异口同声地喊道:“來人…都干什么去了?蜡芯这么长了都不过來剪?”
“奴婢,奴婢在…陛下,陛下饶命,是奴婢怕打扰了陛下和皇后,所以才沒敢进來…”一直在门外等待召唤的朴不花赶紧冲了进來,趴在地上大声告罪。
“干活去,少啰嗦…”妥欢帖木儿看了自家妻子一眼,缓缓松开胳膊。有些话,无论什么时候,都该他來说。二皇后今天反应太迅速了,迅速得与其先前的慵懒模样格格不入…
奇氏也意识到了自己刚才的表现出了格,红着脸坐直身体,继续做出一幅柔柔弱弱模样,“陛下,妾身,妾身刚才不是故意,故意。。。。。。”
“你的地方,你说得算…”妥欢帖木儿挥了下胳膊,非常大气地打断。然而心中,却再也找不到片刻前的那缕温柔。
“要不,要不陛下今晚就歇在妾身这里。天都这么晚了,陛下把国事都放在明天吧…”奇氏的感觉非常敏锐,猛然意识到双方之间的距离在慢慢增大。想了想,扬起烈焰般的红唇求肯。
“嗯。。。。”妥欢帖木儿顿时觉得心头一热,然而,想起先前奇氏说身体不方便,又有些兴趣索然,“皇后既然身体不方便,朕还是去别处安歇吧…朕,朕手头上还有许多事情,需要抓紧时间处理…”
说罢,他心里又是一阵发虚,不愿看奇氏失望的神,站起來,走到奇氏费尽心力派人弄出來纺车和织机旁,犹豫着说道:“这东西如果真的有你说的那么好,不妨让郭六指先去做一批出來。所需要的开销,你派人直接去内库领便是。如果他能弄出水力推动的机械來,也赶紧汇报给朕。朕,朕现在很需要这些东西…”
“是…妾身一定督促他们早点把水力推动的弄出來…”见妥欢帖木儿的注意力已经彻底回到了正经事上,奇氏知道自己今晚已经留不住他了。悄悄在心中叹了口气,强笑着回应。
“那皇后早点歇息了吧…朕继续去处理事情…”妥欢帖木儿笑着又吩咐了一句,转过身,缓缓走向宫门。
“起驾,皇上要回御书房…”朴不花扯开嗓子,大声喊了一句。随即抄起灯笼,快步追了上去,“陛下,这边。天黑,让奴婢这条老狗去替陛下去做开路先锋…”
“你个老沒正经的,除了会拍朕的马屁之外,还会做什么?”妥欢帖木儿被逗得昂首而笑,迅速将心中的不快忘在了脑后。
“老奴是陛下的走狗,当然要全心全力做好份内之事。至于辅佐陛下治理国家,那是外边宰相和大臣们的职责,老奴可沒本事管…”朴不花弓着身子,继续嬉皮笑脸。
“你个老东西,还算有自知之明…”妥欢帖木儿抬起腿,朝着他屁股上轻轻踹了个脚印儿。然后又回过头來,默默地朝被抛在身后的广寒殿看去。
二皇后奇氏带着一干宫女送出了门外,娇小的身体,在灯光和水影的交映下,显得愈发楚楚动人。然而,妥欢帖木儿却强迫自己硬下心肠,不再回头。有些东西,是不能跟别人分享的,哪怕是妻子和儿子,也绝对不能。
奇氏虽然一直安分,但今夜的表现,却已经隐隐让他感到了一丝危险。虽然妥欢帖木儿不知道这种危险的感觉从何而來,但他却毫不怀疑其真实性。因为这是长生天赐予他的特殊本领,这么多年來几乎从沒出现过错误。正是凭着这种神秘的本能,他才能在跟权臣和太后的争斗中,始终立于不败之地。直到将所有对手,都踩得粉身碎骨。
“陛下,需要老奴把身后的路也照亮么?”朴不花非常及时地问了一句,话语里隐隐带着几分期盼。
“管好你自己的事情…”妥欢帖木儿迅速将目光从远处收回來,冲着朴不花命令。“回御书房,把定住、桑哥失里等人的奏折拿來,朕要连夜批阅…”
注1:大元朝的架构极不稳定,英宗于1323年,被权臣所杀,时年21岁。泰定帝在位5年,稀里糊涂离世。天顺帝在位1月,战败逃亡,不知所终。文宗做了两任傀儡皇帝,总计在位五年,死时只有29。明宗在位8月被权臣毒死,时年30岁。宁宗在位一个月,稀里糊涂死掉。元顺帝妥欢帖木儿虽然落得了个出奔漠北的结局,却在位36年。执政时间接近其他十四任皇帝的总和。
第四章借刀 下
“是…老奴将陛下送回御书房后,就去找奏折…”朴不花赶紧大声回应,随即,又回过头來,满脸惶恐地提醒,“陛下,这可已经是三更天了…老奴把奏折取來给您摆案头上,您明天早晨过目也不迟啊…”
“叫你干什么就干什么,哪那么多废话…”妥欢帖木儿狠狠瞪了他一眼,心头涌过一阵莫名其妙的烦躁。“莫非你还要替朕做主不成?”
“陛下恕罪…”朴不花吓得立刻趴在了地上,叩首不止,“老奴,老奴沒有这个心思,老奴,老奴真的沒有这个心思啊…”
“谅你也不敢有…”妥欢帖木儿回头向广寒殿处扫了一眼,声音陡然增高了数倍,“该给你的,朕一份都不会少了你。不该给你的,你也别太贪心。否则,即便朕念旧情,祖宗家法也容不得你…”
骂过之后,抬脚将朴不花踢在一边,大步流星走入黑暗…
“陛下,陛下慢走,來人啊,赶紧给陛下掌灯…”朴不花在地上打了个滚,大喊大叫。
立刻有几名手脚麻利的小太监,捡起灯笼,小跑着去追妥欢帖木儿。朴不花自己,则趁着大伙不注意,悄悄爬了起來,冲着广寒殿外轻轻摆手。
“回宫…”广寒殿通往外边的木桥上,二皇后奇氏的脸色看上比冬天的雪月还要冰冷。
“是…”众宫女战战兢兢地走上前,搀扶住她的胳膊,战战兢兢地走回殿内。大门“吱嘎…”一声关闭,将内外彻底隔断为两个世界。
“这是何苦來哉?”望着广寒殿紧闭的大门,朴不花摇了摇头头,满脸惋惜。今晚他和奇氏的目的,原本是讨好妥欢帖木儿,加强二人在宫中的地位。谁料到,奇氏做事情如此不靠谱,居然把一锅熟粥给硬熬成了夹生饭。这下好了,非但宠沒邀成,反而引发了皇上的警觉,稍带着让丞相哈麻也遭受了池鱼之殃。等过后哈麻大人知晓了原委,少不得又是一番是非…
惋惜归惋惜,他这个人最大的好处是分得明白轻重。不惜代价地讨好二皇后奇氏乃是为了变相地讨好妥欢帖木儿,当奇氏与妥欢帖木儿之间起了冲突时,则会毫不犹豫地选择跟后者站在一起。
而妥欢帖木儿今晚突然要直接调取中书右丞相定住、平章政事桑哥失里二人的奏折,明显是对新晋的右丞相哈麻也起了疑心。所以这个节骨眼儿上,朴不花无论如何都要表现出自己坚定的立场。撩起棉袍子下摆,飞一般地朝远处的灯笼追去,一边跑,一边气喘吁吁地喊道:“陛下,陛下小心。天冷,路滑…待,待老奴替您头前开道…”(注1)
毕竟是从小就坚持练武的人,他的身手远比妥欢帖木儿敏捷。转眼之间,就追上了后者的身影,故意装作筋疲力尽的模样,继续补充,“陛下,老奴,老奴刚才跌了一跤。君前失仪,请陛下责罚…”
“行了,别耍花样了…”妥欢帖木儿的脾气來得快,去得也快。扭过头看了他一眼,轻轻撇嘴,“二皇后回宫去了?…”
“回,回去了…”朴不花微微一愣,然后像做错事被抓个正着的孩子般,满脸通红,“陛下,陛下恕罪。老奴,老奴是怕陛下担心。所以,所以才朝二皇后那边,多,多瞭望了几眼…毕竟,毕竟老奴从小就跟在您和二皇后身边,心里,心里头。。。。陛下恕罪,老奴真的是心里头放不下…”
“算了…看就看了…”最后一句话,让妥欢帖木儿顿时又是一阵难过。“你能念旧情,也是好事,朕不跟你计较…”
当初他落难高丽,朝不保夕。身边只有二皇后奇氏和几个同样不受待见的小太监。朴不花恰恰是其中之一。而今天虽然对奇氏心生警觉,当年相濡以沫的情分却依旧在,不愿意让后者受到太多委屈。所以朴不花能主动留在后边,替他多看上奇氏一眼,非但不令他恼怒。反而给他一种此人重情重义,并非见风使舵之辈的感觉。
“谢陛下洪恩…”朴不花再度躬身下拜,目光与地面接触的瞬间,眼角处悄悄闪过一抹得意。但沒等任何人察觉,这一抹得意的就消失了个无影无踪。抬起头來,脸上写的全是真诚。
主仆等人加快脚步,转眼回到了御书房内。自有手脚麻利的小太监和宫女,小跑着准备茶汤,点心,燃起各种提神醒脑的香料。朴不花则亲自动手,从靠近墙壁的一个特制书橱里,选出妥欢帖木儿先前提到的奏折,小心翼翼地摆在了案头。
“替朕磨墨…”妥欢帖木儿满意地点头,然后将奏折拿起來,亲自动手批阅。其中有好几份,都是新晋的右丞相哈麻替他预先梳理过,他也表示了赞同的。此刻重新再看,却发现很多地方,都不甚合自己的心思。
还有几份,则是定住和桑哥失里二人根据各自负责的领域,书写的条陈。还沒等呈到御前,就被右丞相哈麻批上了否决意见。所以妥欢帖木儿前几天也习惯性的沒有细看,直接在上面加了自己的朱批。
“嗯?这是什么?”前所未有的仔细之下,很快,妥欢帖木儿就发现了问題。右手的食指关节压住其中一份奏折,眉头紧锁。
“是,是前天桑哥失里大人的请求变钞书,丞相大人说他是胡闹,给否了。他二人僵持不下,最后就送了过來,请求陛下做最终裁核。陛下您昨天已经亲自在后面写了字…”正在磨墨的朴不花凑上前看了一眼,小心翼翼地提醒。
“嗯………”妥欢帖木儿抬起手,轻轻敲打自己的额头。的确有这么一回事,自己当初肯定要全力支持丞相哈麻。不过这份奏折上面的话,今天再看第二遍时,却未必沒有道理。国库空虚,但地方上大户人家却建了仓库來储藏金银。这要是在世祖时代,私藏金银而不更换为钞票的话,就是死罪啊。朝廷为什么不严肃一下法纪,重申世祖时代的律法,严禁金银的流通?如果趁机再颁发新钞,以五千兑一的比例,收回市面上已经流通不下去的至正交钞。则当前国库空空如野的窘况,立刻能得到缓解。民间那些土财主,也沒有机会拿着手中的钱粮,暗中与反贼们眉來眼去。
“陛下,那,那至正变钞,乃脱脱在任的恶法。民间五千贯钞,都换不到一斗粟啊…”非常熟悉妥欢帖木儿的秉性,一见他开始做思考状,朴不花就吓得魂飞天外,赶紧惨白着脸补充。
“有这么回事儿?”妥欢帖木儿抬头看了看朴不花,将信将疑。至正交钞发行不久后就剧烈贬值,是群臣先前弹劾脱脱的罪名之一。但妥欢帖木儿却真的不是很清楚,他的至正交钞居然已经贬到了如此地步…五千贯钞票换不來一斗粟,那五千贯钞,摞起來称一下,恐怕比一斗粟还重吧,就算以物易物,也不该如此啊?…
“陛下,老奴平素也负责宫中采买,这,这纸钞到底值不值钱,老奴可是清清楚楚…”朴不花被看得满头大汗,跪下去,大声补充。
“那宫中采买,平素都用什么來支付?”妥欢帖木儿还不愿意相信,皱着眉头继续刨根究底。
“当然是先把纸钞拿到国库去兑了金银和铜钱…”朴不花擦了把脑门上的汗珠,声音变得极低。“如果,如果是向普通百姓买,并且只是少量买的话,有时候,有时候就随便给点宫中淘换下來的旧衣服烂布头什么的,反正他们也不敢不应…”
“你怎么不去明抢…”妥欢帖木儿长身而起,拍打着桌案大叫。半匹红绡一丈绫,系向牛头充碳值…是白居易指责晚唐当年宫廷采买官吏对百姓的掠夺所作,自己读书时能倒着背,并大声讥笑过所谓盛唐,不过如此。而如今自己麾下的这帮家伙,居然比比晚唐时代的官吏更为不堪,直接丢一堆旧衣服去抢百姓的财货…
“宫内用度有限,老奴也是逼得沒办法啊…”朴不花吓得打了个冷战,大实话脱口而出。“那些大商号,背后站的都是达官显贵,老奴自然不敢让人胡乱盘剥他们。可,可纸钞根本就不值钱了,金银还要拿來布施给寺院,老奴也只好捡些不要紧的小商小贩下手,好替陛下节省些开销…”
“你,你。。。。。”妥欢帖木儿气得直打哆嗦,却无脸命人将朴不花拖出去治罪。脱脱上次推行新钞法,是他支持的。大把大把地拿金银去布施寺院,也是他本人为数不多的爱好之一。朴不花眼看着宫内沒钱可用,除了去抢劫小老百姓,还能有什么办法?朝那些达官显贵们勒索,他有那本事么?自己这个当皇帝的都无法从那些人手里抠出一文钱來,朴不花抱着脑袋冲上去,不是找死么?
“老奴,老奴丢了陛下的脸,老奴该死…”朴不花的声音从脚下传來,不断刺激着妥欢帖木儿脆弱的神经。当丞相的欺上瞒下,当皇后的忙着揽权,当百官的忙着贪赃枉法,唯一还在努力替自己分忧的,只有这个高丽太监。虽然他的手段,是那样的无耻…
“你起來吧,朕不怪你…”深深吸了一口气,妥欢帖木儿缓缓坐回了自己的位置。“朕明天一早,会跟哈麻商量。让他从国库中尽量多拨一些钱财來,缓解宫里的燃眉之急。但是你以后也进來别再明着去抢了,至少,别在大都城里头抢。朕这个皇帝,不能一点儿脸面都不顾…”
“是,老奴记下了,老奴谢陛下恩典…”朴不花又磕了个头,站起來,轻轻抹眼泪。
“老东西,朕又沒拿你怎么着…挤什么猫尿?赶紧给朕擦干净了…”妥欢帖木儿笑骂。随即,又沉吟着问道,“照你这么说,这新钞,是发不得了?”
“老奴不敢…”朴不花拿出块汗巾,在自己脸上胡乱抹了几把,然后小心翼翼地回应,“老奴沒资格干涉朝政…”
“别胡扯,是朕要你说的…”妥欢帖木儿把眼睛一竖,厉声逼问。
“老奴,老奴只是觉得。前年脱脱大人开钞法,硬生生就将交钞变成了废纸。如今百姓们心中余悸未去,桑哥失里大人又急着变钞。也许他的想法有道理,可,可老百姓愚昧,未必敢明白他的道理啊…”朴不花转了几下眼珠,用尽量简单的方法语气解释。
“又是脱脱?”妥欢帖木儿的眉头再度皱紧,脸色杀气陡现。“你收了哈麻多少好处,居然一再替他说话…”
“老奴不敢…”朴不花再度“噗通”一声跪倒,头如捣蒜,“陛下明鉴,老奴是仗着您的势,才能在宫内宫外横着走。哈麻大人权力再大,能给老奴的好处也比不得您那…老奴,老奴笨是笨了点,却沒傻到连自己该护着谁都不清楚啊…”
这几句,里边可沒有一句是废话。妥欢帖木儿听了,说话的口气立刻放缓了许多,“滚起來,别跟个磕头虫一般,朕看着烦…”
“是,老奴遵旨…”朴不花脑门上顶着一个青色疙瘩爬起來,继续拿手巾抹眼泪和冷汗。
“沒用的东西…”妥欢帖木儿又横了他一眼,低声责骂。随即,又长长地叹气,“看來这钞,是不能再变了。朕的穷日子,不知道何时才是尽头…”
“陛下勿急,老百姓的记性都不会太长。您再等上两年,等脱脱当年变钞的事情被他们忘了,新钞就可以发行了…”朴不花想了想,小心翼翼的安慰。
“又是脱脱…”妥欢帖木儿深深吸气,“朕还以为,他真有些委屈呢…可朕要是下旨杀了,肯定又有很多人不服。觉得朕天性凉薄,连总角之交都不肯放过…”
“陛下是九五至尊,何必在乎别人嚼舌头…”朴不花也跟着深深吸了口气,然后全力安慰妥欢帖木儿。“况且陛下要杀脱脱,有很多办法,根本用不着赐给他什么毒酒…”
“很多办法?”妥欢帖木儿皱眉。他不是不懂阴谋,可对付一个坐以待毙的人,任何阴谋都看起來非常多余。好像自己心虚了一般,根本不敢将处置此人的理由端到明面上來!
“陛下不急,这事儿尽管交给老奴。只要陛下决心已定,老奴保证把事情给您办得妥妥帖帖的。让外人挑不出半点毛病來…”朴不花声音从耳畔传來,隐隐带着早春的料峭,令人不寒而栗。
注1:元代官制,右丞相是正一品,文官之首。平章政事是从一品。中书省右丞是正二品。
注2:至正交钞,脱脱主政时,为了弥补国库空虚,力推发行的纸钞。仅仅是将用旧日的中统交钞加盖“至正交钞”四个字,就以强行将面值增加一倍。导致纸钞彻底失去信用,沒人敢留。史载,京师料钞十锭(每锭50贯),易斗粟不可得。
第五章 催命
正所谓,蛇钻窟窿鼠打洞,各有各的道行。一件让妥欢帖木儿都感到为难的事情,到了朴不花手里,却变得容易万分。上元节刚过,就有言官上表,弹劾前丞相,亦集乃路达鲁花赤脱脱帖木儿抗旨不尊,被贬职之后迟迟不肯赴任,反而勾结旧日党羽,非议朝政。。。。。
脱脱在位时几度重手打击政敌,可是沒少得罪了人。如今失了势,那些仇家自然不会善罢甘休。只是众人对他的党羽一直都心存忌惮,怕受到报复,所以谁也不敢率先动手而已。此刻突然御史台的言官挑了头,立刻全力跟上去,墙倒众人推。把脱脱和也先帖木儿两兄弟以往犯下的所有过失都翻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