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节

    她微微扬眉,看了看自己,又看了看他,声音微微发涩:“今晚……就算了吧。我身上……不方便。”
    段云琅霍地站起了身,双手都攥成了拳头,目光如火死死地盯着她。
    她却当真是很疲倦了,浑身乱糟糟的,心也乱糟糟的,揉揉头发叹口气道:“殿下下回来时,也看看日子吧。若记不准,便问问刘垂文。”
    “你把我当什么了?”段云琅不可置信地盯着她。
    她笑笑,闭了眼,忍受着从腹中直窜到胸口的剧烈疼痛,嘴唇被这疼痛牵扯得发白了,却就是没有说话。
    信期这羞于启齿的撕心裂肺的疼痛,于她已是老毛病了,他却从不知道。
    段云琅再也无法呆下去了。
    少年的自尊与虚荣,激情与*,思念与温存……全被她这轻飘飘几句话,碾碎成齑粉。
    他转身便走。
    纱帘哗啦被掀开,又缓缓地垂落。空荡荡的房间,只有惊醒的鹦鹉还在架子上不知所谓地蹦跳着。她终于又睁开眼,望着他离去的方向,空气里不曾留下他的一丁点气味,而脑海中只剩了惨淡的回响。
    年少莽撞的人啊,不知道欢喜一个人,是要付出代价的。
    今日有李美人,来日有赵美人、钱美人,我总不能一一招架过去,你也不可能将她们全都杀光。
    君若清路尘,妾若浊水泥——
    五郎,五郎。我们,毕竟是不相配的。
    ☆、第41章 清尘浊水(二)
    刘垂文自内侍省厨下顺来了一些吃食,便笼着袖在窗下偷身候着reads;盛宠之王女毒妃。本以为陈留王不到天亮不会出来,谁知四更刚到,那门扇便开了。
    刘垂文连忙凑上前去将食盒提起来,压低了声音道:“殿下是要吃的?”
    陈留王看了他一眼,将风帽一披,抬脚便走。
    刘垂文看他一身衣衫都穿整齐了,摸了摸鼻子,想笑不敢笑,只闷头跟上。月明星稀,雪光澄澈,一主一仆走出了掖庭宫了,段云琅才突然刹住了步子,冷然道:“你在笑什么?”
    刘垂文年纪小,吃这一吓,眼睛里笑意仍是盈盈然,“笑殿下今次出来得早。”
    这一语双关,简直无法无天——
    段云琅立刻抬手要削了他脑袋,吓得他往衣领子里一缩。然而那预料中的巴掌却迟迟不来,刘垂文偷偷抬眼觑他,殿下的脸在稀薄的月光照耀下,像是一块已死的玉。
    他心中咯噔一声,有种不好的预感扩散开来。
    许久,段云琅收了手,将衣襟一抖,“往后不会再来了。”
    “啊?”刘垂文结结实实地大叫了一声。
    然而他家殿下却已经走得远了。月光苍白,少年的背影宛如一只孤独的鹤。
    ***
    春日到来之前,长安的天气总会有些反复。时而天色阴沉下来,飘一点小雪,到傍晚却又暖意升腾,将积雪都催化成水流。十六宅里积水不畅,每到融雪时节,便往往在廊下檐前汇成汪洋,人人都须小心地提着衣角跳过去。
    陈留王的宅子里更惨,因屋子的地势比院落还低,雪水倒灌浸透了门槛,丝丝缕缕地侵入了堂屋里来。刘垂文拿着笤帚刷刷刷将水往外扫,便遭了隔壁淮阳王小妾的一通乱骂:
    “什么脏污东西,就知道往我们家扫?我们家都快被淹了!你家殿下到底怎么管下人的,连笤帚都不会用吗?被你这样乱扫,我这院里可还有落脚的地方?”
    刘垂文抱着笤帚满腹委屈,连连赔礼都不管用,于是更加委屈,他过去跟着义父刘嗣贞时,哪里曾受过这样的闲气?偏是义父要他来伺候陈留王,结果世情冷暖全都尝上了。
    忽有人将手伸来,一把拿过了他手中的笤帚。
    刘垂文一愣,还未开口,已见到自家殿下容色温柔地微微欠身道:“杨夫人近来可好?五郎听闻二兄家的屋檐下有乌鸦做窝,不知是不是真的?”
    妇人杨氏呆了呆,段云琅笑得实在是和蔼可亲,令她连破口骂一句莫名其妙的余地都没有,只道:“怎么可能?乌鸦不在屋子里做窝的。”
    话一说完,她突然觉出了味,脸上怒色红到了脖子根,“你——你这人怎么——”
    段云琅却已没在看她,自低了头对刘垂文温声道:“怎么就连扫地都不会了?”一边说,一边拿着笤帚往杨氏身上扫。
    杨氏满脸羞怒,又不敢对着他的面发作,狠狠跺了跺脚,拧身便走。才去得几步,段云琅便已听见她在那边院子里骂骂咧咧的喊声:“厉害什么呢?不过是圣人不要的废太子,还当自己多金贵?!”
    刘垂文听得胆战心惊,段云琅却声色不变,将笤帚递与他后,揉了揉他的发,桃花眼笑着弯成两片浅月亮:“委屈你了。”
    刘垂文何止委屈,简直已委屈得说不出话,他不明白,殿下为什么越是委屈、反而还越是笑呢?他看着殿下的笑容,心里就堵得慌。
    眼看殿下已缓缓回房去了,他丢了笤帚就追上前,道:“殿下当真——当真再也不去看——她了吗?”
    ***
    段云琅自认不是个多愁善感的人reads;重生之财阀鬼妻。他知道她也不是。
    他与她,都理智到了冷酷的地步。即使在床笫之间,情-欲最浓时分,也谁都不会乱了分寸;即使在眠梦之中,神智最散时分,也谁都不会多言不慎。他们在一起这样久了,黑暗里阴暗里辗转拥抱着爬了过来,不被阳光眷顾的秘密,发着*的腥臭味——
    这样久了,按理说,应当习惯了。可是,却没有。
    至少她没有习惯。
    他关了门,全身的重量都重重倚靠在门上,仰头,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似叹息。
    他想,或许他也没有习惯吧。
    只是襄王永远比神女陷得深,神女总可以潇洒自如地抽身而退,襄王却不得不一遍遍等候着、遥望着、思念着、痛苦着。
    其实,他所习惯的并不是黑暗中的欢爱,而只是这种等候、遥望、思念、痛苦的心情而已吧。
    而如今,她终于要放弃自己了。
    两年前那个大雨夜,偷来的一场温香的梦,醒来之后,宾朋尽散,笙歌歇落,细想来,他觉得自己并不委屈,至少还不如今日刘垂文的委屈。
    当初他在百草庭里强要了神志不清的她,第二日圣人便下令彻查沈素书自尽一案。她在他的床榻上挣扎,她说素书有话要同圣人讲的,她用一双水雾朦胧的眼睛瞪着他,她说:“你果真不放我,你果真能锁着我一辈子吗?”
    他真是恨透了她那双眼睛,可他仍旧不得不面对着这样的她,将自己代她拟好的陈情书丢给她:“夫要君者无上,非圣人者无法,非孝者无亲。沈才人愚惑暗昧,不思奉君以德,反自污于井底,悖逆至法,以要君上,妾虽沈氏故友,亦不忍见。沈才人蒙过误之宠,居非命所当托,其死也固宜!”1
    她不肯写,他逼她写。
    “我是为你好。”他记得自己曾抱紧了浑身颤抖的她,一遍遍地说道。他不知自己当初何来如此的耐心,好像哄慰一个彷徨无助的孩子……
    三日之后,沈才人的好友殷宝林被褫夺了封号,贬下掖庭。
    她搬去掖庭宫时,他赶着见了她一面。
    在大明宫昭庆门外,惨白的天空与宫墙之下,他抢着奔上前去拉住她的手。她的神情略微僵硬,没有挣脱,却是整个人都后退了一步,她抬起头,目光很复杂,复杂得令他迷惑,也复杂得令他迷恋。
    他有一种自己马上就要失去她的恐慌。
    他慢慢地收回了手,哑声问她:“我们……还能再见着吗?”
    她睁着眼睛,有些惊讶地笑了,“殿下是问我吗?”
    青天白日,他被她笑得感到了羞窘,“你愿意吗?你若愿意,我可立即去……”
    “殿下做事,原来还要先问过我的吗?”她温柔一笑。
    他讷讷,“这样……不好吗?”
    她渐渐地收住了笑容,仿佛日光渐渐被云层所掩盖,一天一地,只剩下入秋的萧飒。
    “没有什么好不好的。”她安安静静地道,“我都不稀罕。”
    ☆、第42章 清尘浊水(三)
    对,就是这句话。
    就是这句“不稀罕”。
    为什么自己过去都没有留意过呢?
    亦或许自己是留意过的,只是觉得没有关系。不论她将自己看作什么,至少每一回自己去掖庭宫找她、要她,她都没有拒绝过。
    这样一遍遍地将这两年来的每一回幽会怀想下来,心好似被一根细绳缠住了,一圈又一圈,绷得死紧,试图搏动的心因而压抑地停窒,血液孤独地涌流,他的身子慢慢自门上滑了下去。
    是的,是这样。
    她从来不稀罕。
    她不稀罕他去找她,她也不稀罕他不去找她。她不稀罕他在床上的表现,她也不稀罕他是抱着她睡还是压着她睡。她不稀罕他在没有她的日子里做了什么,她也不稀罕他在陪着她的时刻里想着什么。
    谁说她不是自暴自弃的呢?
    她的心底里,大约还以为自己把她当做一个发泄*的工具而已吧?在这幽深的宫闱里,他与她的苟合,与那些太监宫女间的对食有何差别?!
    她根本不稀罕他是不是爱她。
    她不拒绝他……不是她不想,而只是她不能,罢了。
    自己,竟一直是一意孤行一厢情愿的。自己以藩王宗亲的身份去逼迫她,她又如何能拒绝?纵是今日,她也没有明言……
    自己竟是如此自私的!
    他明明有时下决心去探明这些问题:自己是不是爱她,是不是想娶她,是不是愿意为她做任何事?可是她却只会似笑非笑地睨他,一种令人恼火的拒绝合作的态度,总是让他把一切问题都抛去了脑后。
    她什么都不相信。她连她自己都不相信。
    窗外的天空一点点地黯灭,世界再度陷入寒冷的初春的夜。
    段云琅颇矫情地看了一会儿夜色,脑子空空,像是一切思绪都被风吹散了。忽然屋外响起一前一后两个重叠一处的声音:
    “五弟,五弟!”
    “殿下,慢着些儿啊殿下!”
    段云琅打开门,便见到大兄东平王提着自己送他的那只老母鸡站在廊下,一脸憨笑地抬头看着他。他慢吞吞地走出来,关上门,温和地道:“大兄有何事?”
    东平王将那老母鸡提到他眼前来,睁大双眼道:“五弟,它死啦!我想要一只新的,五弟!”
    段云琅眼神掠向大兄身后,刘垂文向他无奈地一摊手。东平王这样提着一只死鸡窜出来,身边连个作陪的下人都没有,显然就连宦者奴婢都知道这位郎主没什么可依靠的reads;穿去女尊做相士。段云琅叹了口气,走上前,捏着鼻子打量那只老母鸡,道:“不错,竟还被你养了两年。”
    “不是哩,”段云琮叫道,“去年有人跟我说,将它埋在雪里,它会下蛋的。我今年一开春就将它刨了出来,才晓得竟然被骗了!”
    后头的刘垂文扑哧笑出了声,段云琅自己也是一怔:原来宫里还有跟他一样浑的人物?
    他隔着半尺伸长手去拍拍大兄的肩,“那人是骗你的,那人忒坏。”
    段云琮拼命点头。
    段云琅收回手,在刘垂文递来的巾子上擦了擦,“走,我带你去买只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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