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他当初题在衣袖上、又被她送给卫子越、还被他误会她一直珍藏着的那半阙词!
因为做贼心虚,元墨有几分结巴:“阿、阿九,你不会是打算对卫子越使美人计吧?可、可我早就告诉他,当初那个花魁阿九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
“知道,报恩的龙女最后回到东海了。”姜九怀写完提笔,笑笑,“二爷以后不开乐坊了,去做说书先生,想来也很有前途。”
元墨:“你、你怎么知道?”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莫要忘了,我的画像已经贴遍大街小巷,卫子越是县令,更是早就看到了。”
姜九怀将信封好,交给元墨,元墨给了小二一串钱,让小二送去县衙。
回来依旧忧心忡忡,不论是姜九怀发现诗袖在卫子越那里,还是卫子越发现阿九是家主大人,后果都十分糟糕。
也不知道是小小县城的公务太过轻闲,还是那半阙词的威力太大,没过多久,卫子越便来了。
他穿着便服,身上背了一只包袱,为官数月,身上已经有几分县令大的气势,捏着信道:“你是何人,写这信的人呢?”
元墨一笑:“卫兄,别来无恙。”
这一笑清冽爽朗,一如当初在船上分别时那般熟悉,卫子越才将她认了出来。
他的第一反应就是去打开门查看外面有没有人,然后栓上门,急道:“我的爷,我就知道是你,除了你再也没有人知道这半阙词!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怎么就成了通缉犯,还谋害了姜家家主?”
元墨看了看屏风后。
姜九怀在那里。
这是元墨再三恳求的结果,她担心卫子越进来见到阿九,会直接晕过去,好歹让她先铺垫铺垫,让卫子越有个心理准备。
“我知道那妖怪肯定是作恶多端,让你忍无可忍才下手,可那到底是姜家家主啊,你这不是把自己往死地里送嘛……”
卫子越还自顾自往下说,元墨连忙拦住他的话头:“卫兄,卫兄,先别急,事情不是你想象得那样,你先跟我说说现在姜家怎么样了。”
以卫子越的官阶恐怕听不到多少内幕,但想着卫老爷子多半会给宝贝孙子通通气,所以元墨才这么问。
哪知道卫老爷子这次别说通气,就连卫子越写信去问,卫老爷子也一个字没说,还让卫子越闭上嘴少打听。
因此卫子越也只知道一些上面的人肯让他们知道的东西。
据说年前某一个晚上,姜家家主带着的他的男宠元墨出城,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第二天府兵将消息报给为故为守墓的姜三爷。
姜三爷带着人四处寻找,最后在江畔找到一只熄灭的灯笼,上面有姜家的微词,据府兵们说,正是男宠元墨所拎的那一支。
姜三爷痛心疾首,带着人不眠不休四处搜查,终于从蛛丝马迹之中拼出真相——元墨其实是江洋大盗,他杀了家主,然后逃之夭夭。
姜三爷发誓上穷碧落下黄泉,定要把凶手千刀万剐,为家主报仇。
卫子越最后道:“海捕文书和通缉令已经发遍了江南大地,姜家悬赏千金缉拿你和你的同党,我以为你逃出去了,没想到你还在!”
他一面说,一面放下包袱,一样样往外拿东西:“这里是五千两银票,你来得太突然,我手边只有这么多,你凑合着用。这是通关文牒,连你同党那份也准备好了,你们赶快逃命去,记得千万要往北走,最好能出关,才能保得住这条小命!”
苏州是江南六府之一,是姜家的封邑,卫子越一旦被发现私纵要犯,定然要被治罪,前途就算完了。
元墨一阵感动,抓住卫子越的手:“卫兄,你真是太够朋友了——”
“咳。”有人咳了一声。
卫子越看了屏风一眼:“你同党?”
“嗯嗯……”元墨含糊应着。
卫子越凑近一点,压低声音问道,“你那同党,画像为何和阿九姑娘有几分……”
“相像”两个字,他没能说出来。
因为,屏风后的人走了出来。
嗒,卫子越手里的通关文牒跌在地上。
魂牵梦萦的容颜出现在面前,卫子越声音轻轻颤抖,“阿、阿九姑娘……难道是我在做梦吗?”
这是元墨心中的噩梦场面之一,她好想自挖双目。
其实她觉得姜九怀完全可以不露面,不需要美人计,单凭卫子越的义气,就已经帮他们弄到了通关文牒,他们可以一路北上回京城,打姜九怀的皇帝舅舅做主。
当然,路上确然有不少风险,但就眼下看来,似乎比直闯扬州更安全些。
姜九怀道:“我是姜九怀。”
这三个字杀伤力太大,卫子越浑身一震:“姜家家主?”他望向元墨,“这怎么可能?”
元墨也没想到姜九怀竟然不用阿九的身份,顿了一下才点头道:“卫兄,是真的,他就是姜家家主,你所知道的‘真相’全是姜长信捏造的。”
跟着,便把事情原原本本跟卫子越说了一遍。
从月夜游江说到姜长信突然变脸,从身陷深山说到逃离青水镇,直说得她口干舌燥,抓起茶碗咕咚咕咚一口喝尽。
卫子越听完,目瞪口呆:“可、可阿九为什么这么像家主大人?”
元墨忍不住叹气,这家伙还真是个痴情种子,明明是惊天大阴谋,他心里眼里居然只有阿九。
“阿九是舍妹。”姜九怀道,“双生妹妹。”
卫子越震惊,喃喃:“从来没听说过……”
元墨也震惊,我也没听说过……
“姜家的秘辛,外人又能知道多少?”
事实证明家主大人骗人的本事从来都在元墨之上,姜九怀淡淡道,“双生子不可养在一处,舍妹一直在京城长大,去年春天,我入京行冠礼,舍妹前来迎我,不想遭了小人暗算,舍妹失去了记忆,流落民间,我派人到处寻访,却迟迟没有找到……”
卫子越迅速回想起,那段日子里姜家府兵四处找人。
“谁知机缘巧合,舍妹被元墨所救,并成为花魁,到姜家献艺。那时我才知道她那几个月都在红馆。”
姜九怀说着轻声一叹,“像我们这样的人家,姑娘断不可能成为女伎抛头露面,这点望你能体谅。”
卫子越顿时明白了,难怪,去姜家献艺之后,世上就再也没有了花魁阿九……
“这么说……”卫子越满怀希冀,“她还活着?”
姜九怀道:“回家之后,她身染沉疴,药石无灵,一个月后便离世了。”
元墨心道,这个时候你应该面色哀伤啊家主大人!这么面无表情地说起自己的妹妹死了太假了吧?
然而卫子越根本没有发现这一点,因为姜九怀接着道:“她去世之前,一直念叨那半阙词,我一直不解何意,直到遇到元墨,我才知道,那是她题给你的词。”
卫子越如泥胎木偶般呆立于原地,一动不动:“她……她一直念着那阙词?”
“我如今众叛亲离,在重重搜拿之下依然想来见你一面,不是为了要你出手相助。说实话,你只是区区一介县令,就算是帮,也不过是杯水车薪,无济于事。”
姜九怀慢慢道,“我来,只不过是想见一见让阿九心心念念的,是个什么样的人。”
顿了顿,他道:“如今既已见到,我心愿已了,就此别过,卫公子就当从来没有见过我们,后会无期。”
说完,他转身便走。
元墨全程看得叹为观止,呆滞了片刻才跟上他的脚步。
然后就听卫子越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一丝明显的哽咽:“家主大人,请留步!”
这天,不少人看到县令卫大人微服进了一家客栈,接了两名女伎回衙门。
卫大人虽然年轻,但为官算得上清正,官声不坏,人们也只当作一件风流韵事在传。
定然是两个美若天仙的娇娘吧,大家都这样猜想,只可惜两名女伎从头到尾都带着幂篱,谁也没瞧见她们的真面目。
过了几天,卫大人接到家书,闻知母亲有疾,卫大人便向上峰告了假,回家探亲。
走的是水路,船只破开水面,帆尽数张开,顺风疾行。
水路上盘查得十分严密,几乎每隔十几里便有姜家的船只。
这条是苏州的官船,船头打着清江县衙的字号,大家都知道卫家太爷与姜三爷交好,就是冲姜三爷的面子,也不会正经搜索,只查了查船上男丁便放行了。
元墨和姜九怀照旧做女子打扮,浓妆艳抹,以至于搜查的人离去之际悄悄议论:“回乡探病还带着歌伎,这卫家少爷可真是风流。”
可以想见,卫子越未来的官声堪忧。
但卫子越本人对此一无所知,他整日整日坐在室内怅然出神,手里拿着那半截题字诗袖。
每看这袖子一次,元墨就心惊一次,生怕给姜九怀瞧见。她道:“卫兄,这个可千万莫在外人面前拿出来。”
尤其是在姜九怀面前。
卫子越黯然道:“放心,家主大人交代过,阿九姑娘命格特异,她的事一概不能提起。”
不愧是家主大人,骗人都骗全套的。
卫子越此举冒了天大的风险,在姜家夺权之争之中,他已将整个卫家压在了姜九怀身上,一旦姜九怀落败,卫家也要跟陪葬。
但他的心意好像完全不在这上头,他凄然叹息:“当初你说阿九姑娘是龙女,我竟没听懂,以为她当真是海里的龙女,没想到你是指她的身份尊贵,与真龙之女无异。”
第一百零二章
离扬州越近,元墨就越紧张。
但姜九怀看起来却十分悠闲,拿根鱼杆让元墨去钓鱼,做鱼鲙。
江南春早,风吹在脸上已经没有了刀刮一般的寒意,岸边的柳树也隐隐笼罩上了一层青烟,元墨坐在船头垂竿而钓,原本是图画一般的景象,只可惜元墨的愁眉苦脸破坏了这一切。
钓了一上午,元墨耸拉着脑袋,两手空空回来。
只听得一阵扑啦啦振翅声,抬头就见姜九怀倚窗而立,好像有一只信鸽飞出去,太快了,没瞧清。
大概是她看错了吧。
姜九怀眼下已经是个孤家寡人,哪里还有人给他发信鸽?
“又没钓着?”姜九怀道,“阿墨,你钓鱼的水准几时变得和你下棋一样了?”
现在怎么可能有心情钓鱼!
元墨好想吼他。
但她不能,她得保护好落难的阿九脆弱的小心灵,她叹了口气,担忧地道:“阿九,你可有什么主意了么?就算卫子越带着他们混进了扬州,接下来又怎么混进姜家?”
她所能想到的,就是跟着卫子越进卫家,然后跟着卫老爷子进姜家。
但卫老爷子不肯将姜家情形告诉卫子越,便是不想趟这淌浑水,这条路恐怕行不通。
她甚至在想,姜九怀是不是打算又祭出“亡妹阿九”这一招,让卫子越一哭二闹三上吊,去逼卫老爷子就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