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安,你今年多大了?”
抱着指头,没有数见。
耳边隐隐约约传来一声笑:“这点出息。”
昏昏沉沉的,落入了一个温暖又熟悉的怀抱,似乎是在雪山里的那一夜,有个平淡无奇的年轻人,一双凤眼却明艳有光。
谢安舒服的在那人怀中蹭了蹭,竟是喊了声“赵戎。”
他声音太低了。容亁一开始还没有听清楚,后来才反应过来,把怀里的人抱的紧了紧。
“赵戎是谁啊?”
“一个骗子。”
“为什么?”
“他说了要回来。”
却没有回来。
容亁把怀里的人搂的更紧了,骨节修长的手指,一瞬间收紧了力道。
到最后,嗓音有些干涩道“他不会再骗你了。”
朝局纷乱,尔虞我诈,万事皆有因。
容亁向来走每一步棋都谨慎万分,他年幼历经变故,天生带着股傲气,这世上能入他眼里的没有几个,独独这谢安。
谢安被安置在了景和宫中,照旧把他交给了杨嬷嬷照料,景和宫的宫人只看见皇帝怀里抱了个人,长发半散下来,露出半张精致的侧脸,竟是分不清男女来,许多人暗道日后只怕宫里要多添个小主了。景和宫的宫人是自从谢安那次进宫后换过一批的新面孔,许多人不知道。只杨嬷嬷面沉如雪。
她本不知道,只这景和宫中宫人口舌相传,都知道皇帝今夜带回来一个小公子,皇帝又召了她,深更半夜能闹出来这么大动静的,除了那位小公子,还有谁?
容亁对杨嬷嬷是客气的,只把人交到了她手里,杨嬷嬷在后面只痛声问了句“陛下!这小公子,您到底准备如何?”
容亁竟是难得面上露了几分狼狈之色。
“您那日在这殿内说过的话,您忘了吗?”
他说,若是寻得那少年,食邑封侯,荣华富贵,也不是当不起。
“而今,您做到了吗?”
字字诛心。
容亁难得变了脸色“杨嬷嬷累了,下去休息吧。”
容亁伸手碰了碰谢安玉一样的脸颊,到最后,目光垂下来,一片阴影覆盖着,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第40章 狗皇帝
谢安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个眉目清淡的年轻人,有一地梅花,有一场大雪。
醒来的时候,却看到了他这辈子也不想见到的一个人。容亁。
谢安怔了怔,环顾四周,却发现自己似乎又回到了这座噩梦发生的宫殿,手不自觉的抖了抖,慌慌张张的推开容亁,便想下床穿鞋,手太抖了,连带子都系不住。于是他就看见明黄的一角沉了下来,皇帝半蹲了下来,伸手扯过了他手里的带子,骨节分明的手指上下翻飞,绑带子的活计,被他做起来竟然似乎是一种享受一般。满屋子伺候的宫女子跪了一片,垂着眼睛看着地上的青瓦,不敢半分挪动。
谢安惊惶的推开他,唇抖了抖,嘶声道“你到底想怎么样!”
容亁目光沉沉的看着谢安,眼底的东西复杂难明。
容亁不说话的时候,俊美的五官是冷肃的,连眉锋都是凌厉的,哪怕生的那样好,也只让人觉得且威且惧,他手指挑起一缕谢安的发丝,两个人很近,呼吸相闻,于是谢安在那双黑不见底的眼瞳里看到了自己凌乱的黑发,和苍白如同宣纸一样的容色。容亁的手揽到了他的腰上,手指上带着薄薄的茧子,摩挲着他纤细而柔嫩的腰身。
眼里的浓黑便淡了些,翻涌上来的另一股谢安所熟悉的欲色来。
“你说呢?”
容亁笑了声,漫不经心的反问了句。
谢安推开了容亁,翻跌下了床,狼狈的爬了起来,眼底闪过几分难堪之色。容亁站了起来,定定瞧着他。
他这时候衣衫齐整的,明黄的绣着金龙的衣袍狰狞的落在谢安眼前一角,谢安终于跪伏在了地上,容亁看不清楚那乌黑的发丝遮掩下,一张美人面上的神情。
半截白腻的脖颈衬着乌黑的发,显得黑白分明。
就像这个人的眼珠。
黑是黑,白是白。
容亁便按下了想抬起他下巴来的冲动,等着谢安开口。
“陛下欠草民一个恩情,准备什么时候还?”
谢安这个被谢皇后捧在手心里的公子哥,哪怕落魄了,也依然是骄傲的,哪怕对着容亁,也从来没有好脸色,容亁听着谢安文绉绉的生硬的说着带刺的话,看着他低垂的后脑勺,也不觉得生气“你要什么,朕都给你。”
他这次用的,是朕,这个代表皇权和天下的字眼。
“放过我。”
容亁神色变了变,道“除了这个。”
这是不肯放了他的意思了。
谢安索性便也不跪了,从冰冷的青瓦上爬了起来,摇摇晃晃的站起来冷笑,“原来大魏的天子也不过是个言而无信的小人。”
容亁忽而扯过他的手腕,手指收紧,谢安便被他扯进了怀中“我说过,除了这个。”
谢安这辈子身体受过的最大的罪,大概就是同容亁的那一夜了。容亁那时候做的太绝,谢安的尊严和骄傲都被踩在地上血淋淋的碾磨过去。
而到了现在,他却是还想再折磨他几回?
谢安盯着容亁,终于眼神都冷了下来,冷的像是冰山上万年不化的雪。
他呵呵笑了声“容亁,你当时怎么不去死?我为什么要救你?”
容亁环在他腰上的手猛然紧了。
“你后悔了?”
不只后悔救了他,也后悔,竟然曾经……是动了心。
谢安睫毛抖了抖,用冷色盖住了眼。
容亁杀了皇后和太子。
谢宰辅逼着谢安发了誓,这辈子都不要想报仇的事。谢宰辅到临终前,也不过是希望,谢家剩下的人能得以保全。
容亁的眉眼和沉碧生的多有相似,只是沉碧的眼里总是温柔如水,容亁的眼里却藏着万丈寒冰。
如今那双眼睛里寒芒阵阵,哪里有半分沉碧的影子。
“对,后悔了。”
容亁脸色变了变,但是很快被几分不达眼底的笑意覆盖了。
“看来,谢锦的前途,也确实和你没什么关系了。”
谢安怔怔看着容亁,恍然明白过来他什么意思了,不可置信的“你拿谢锦威胁我?”
容亁淡淡看了谢安一眼,见他唇色发白,顿时有些心疼。
就算是在雪山上,那冰冷的冬夜里,窝在他怀里的谢安,脸色也没有这样不好过。
但是他面上却是不显的,只吩咐了声“送他出宫吧。”
李公公弓着腰进来,抬手“公子爷,走吧。”
谢安只盯着容亁。
容亁却没有回头看他。
谢安出了宫门,茫茫然看着这宫城,朱门青石,竟恍惚看不出来他幼年熟悉的样子了。
他一脚踢翻了脚下的石子,恨恨骂了声“狗皇帝。”
见周围没人看他,便又踢了两脚地上的石头。
“想的美。”
第41章 醉翁之意
谢安没想到在宫门口正正撞上了一身大红朝服,从马车上下来的谢锦。
他如今是皇帝跟前炙手可热的红人,走哪都少不了青眼,便是皇帝身边的近侍李公公,也奉承的紧。但见他这弟弟容颜如玉,被一身大红衬的英气逼人,又想到了皇帝宫里说的混账话,谢安便迁怒了谢锦,只径直往前走去,谁知道手却被谢锦拉住,谢锦军营里出来的,力气自然大了旁人很多,谢安被他扯住,竟也一时间没有挣开,眉宇间便染上了几分恼怒之色“谢锦,松开。”
谢锦没有松开,反而扯的更紧了,神色少见的严肃“大清早的,你为何是从宫里出来?”
谢安怔了怔,随即唇角一扯,脸上也不见慌乱“我从宫里出来,碍着你们谁了?”
“谢安!”
谢安冷笑“松手。”
谢锦却倔的像头牛似的,死活不松手,咬牙切齿的,“谢安,到底怎么回事?你说清楚……”
“谢锦,你他妈一天太闲了是不是?”
谢安冷声道,眼里都是冰茬子,而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在害怕。
害怕一些他千方百计想要掩埋在地下的东西,见了光。
谢锦怒声道“要不是看在你是谢家的人,你以为我愿意管你?”
谢安听这一声谢家人颇觉的有几分讽刺,但是他什么都没有说。
他不想在这里同谢锦多作纠缠。
拉扯之间,有什么东西从谢安身上掉了出来,待看清楚了,谢锦难得目光软了下来。那是他参军以前,被他扔在雪地里的平安符。
当时他同谢安起了口角,一时气不过,便扔在了雪里,他没有想到,谢安又捡了回来,还贴身带着。
谢安弯腰捡了起来,往袖里一兜,定了定神色,张口就胡诌,“你以为这是当初送你的那一个,别太看的起自己了。”
倒是更像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谢安是怎么个德性,谢锦不会不知道,是以他也没有揭穿,他只是瞧着谢安良久,直到眼前这个一身布衣,脸色苍白的谢安,同记忆中那个金尊玉贵的小公子重叠了,才慢慢的,松了手,青布长袖从指尖滑落,谢锦微不可察地,叹息出声。
皇宫是这世界上最危险的地方,皇帝是这世界上最危险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