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他打开一卷竹简,从里面掉落一张保存完好的羊皮纸,他若有所思伸手将其打开,熟悉的铁画银钩字迹出现在眼前,比起前世被他反复揣摩,小心保存字迹依旧有磨损的羊皮纸来说,这份字迹新鲜的像是刚写出来的。
他抬起眼眸,目光落在身前这一堆还没被擦过的竹简,伸手将其挨个打开,从中抽出内里藏着的羊皮纸,很快就摞了一叠。
最关键的是,这些羊皮纸是全的,他前世拿到的只有一半,一半便让他如痴如醉,惊为天人,他简直是迫不及待将剩下一半读了去,最后一张羊皮纸笔墨松散,想来是书写之人体力不足导致。
而后神情微变,从不出现表情的脸上出现恍然大悟之色,可见自己所受震荡之大。
这些羊皮纸讲得是以法施政、用法治国,上半重法,下半却是重人!
前世为何施政却遭到百姓反抗,都有了解释,严苛政令无法让百姓休养生息才是原因。
自他回到幼时,耳边日夜都有“国之有难,共赴鸿蒙!”的声音盘旋,他做错了吗?
迷蒙的眸子抬起,落在小心走到竹简堆前的辛离离眸中,让她小心肝顿时颤了一下,小时候的司马佑安长得也太犯规了,谁能忍心让玉雪团子伤心。
辛离离探头瞧了眼羊皮纸,这是世界还没出现造纸术,人们书写多用竹简,羊皮纸是昂贵的富贵人家才能用的东西,能写在上面的东西一定是辛子伯认为最重要的。
感谢现在的字不是小篆而是楷书,连蒙带猜她还能读懂,上面写的竟是一份法治政令,辛子伯厉害了,即使生活在新时代的辛离离也会觉得,在这个时代出现“法治”、“以人为本”的观念,多么稀奇和超前。
她从容地盘腿坐在了司马佑安对面,手里拿着另一块抹布道:“我跟你一起擦呀。”
司马佑安迷蒙的眼神落在她随意的盘腿姿势上,倏然一凝,拿着羊皮纸的手指微紧,一个人的行为潜移默化便会成为习惯,“辛离离”为了能与桓之凡相配刻苦学习礼仪,一应仪态全改了过来,断然不会出现如此不雅的坐姿。
被小反派一直盯着的辛离离浑身都不得劲起来,咋了?她刚才也触景伤情哭过了,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冷静,她现在才五岁,拿出五岁小孩的无知来。
她咳了一声,瞄了一眼司马佑安板板正正跪坐的姿势,全当没看见,换了条腿继续盘着,五岁还是有五岁的好处的,理直气壮就不跪坐。
咳,她其实偷偷跪坐过,五分钟就腿麻了……
随即没话找话道:“这些羊皮纸夹竹简里的?我父亲藏它们做什么,放一起不是更好打理?”
司马佑安沉默片刻终是不像刚才那般警惕,她父亲……是了,能出现她家的东西,除了她父亲写得还能是谁,更何况辛子伯师从法家,最出名的就是巧读《韩非子》。
想起已经被下葬的男人,他叹息一声,可惜了,若是此书面世,辛子伯兴许能成为一代大家。
“你喜欢吗?”
小女孩脆生生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辛离离已经站起来了,双手按在竹简上,伸着脖子去看他手里的羊皮纸,一双大眼睛明亮的注视着他。
她说:“你喜欢的话,就送你好了,要不这些东西也保不住。”
辛家不惜撕破脸皮都要拿他父亲的遗产,可他家真的穷的不剩什么了,唯一值钱的就是面前这些竹简。
别小看这些竹简,这可是在此朝代值万金的东西,读书太难了,字面意义上的太难了,世家为了保持自家强盛拢断了底层百姓读书明智的机会,加之现在无纸,一些书都是写在竹简上的。
所以,这堆竹简真的很值钱,辛家就是冲着它们来的。
司马佑安无意识收紧手指,羊皮纸便出现了微微的褶皱,辛离离想着与其便宜了辛家,不如给司马佑安送个人情,趁着小反派还没黑化,多讨好一下,日后也能照拂她和袁依婉一二。
随便打开一个竹简往下倒了倒,看还能不能掉出羊皮纸,司马佑安已经珍重地将羊皮纸放好,站起身双手作揖向辛离离行了个礼,以示感激之情。
吓得辛离离手里的竹简掉落,她又慌忙去拿,脚下一拌砸在竹简堆里,将竹简砸地摇摇欲坠,只听“哗啦”一声,竹简全倒了,甚至波及到了司马佑安刚才擦出来的那堆。
所有的竹简混落在地,巨大的声响惹得袁依婉出声询问。
辛离离欲哭无泪的回了一句,便紧紧抿唇,瞪大了双眼看向司马佑安,小声道:“我不是故意的,真的!我发四!”
司马佑安看着坍塌的竹简,再看着默默将脚从竹简下面抽开的辛离离,生出一种诡异的微妙感。
他打手势询问可有砸伤她的脚,辛离离赶忙摇头,蹲下身抱起竹简要放在案几上,结果误估重量,导致小身子摇摇晃晃,看上去像一只黄绒鸭子,让人忍俊不禁。
辛离离:简直丢死人了!
目光转到被妥善放置的羊皮纸上,顿时冷哼一声,能让小反派这般看重的东西,一定十分贵重。
辛子伯去世前,还嘱咐小辛离离要将竹简交给辛家,兴许还抱着用羊皮纸上的东西换小辛离离安稳生活的意思,他可真是太傻了。
现在想想,辛家自接了小辛离离过去后,就投靠了当地世家,还和男主扯上关系,一路顺风顺水,世家凭什么相帮辛家?九成九跟这羊皮纸有关系。
好家伙,辛家踩着小辛离离飞升的挺快啊!
作者有话说:
司马佑安新标签:手巧达人。
盘着小腿的辛离离:实不相瞒,我还想翘个二郎腿。
(发誓的誓,我是故意写成四的哈,不是错别字,想借此体现辛离离当时的心里,有些大舌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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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与辛家恩断
清晨,海浪之声阵阵,笼罩住小渔村的白色雾气骤然翻滚起来,那不同于旁边安静的迥异之处,正是辛离离的家。
尚且未到七日之限,得知辛子伯下葬的辛家人已经浩浩荡荡过来了,除了妇女幼儿,这次他们几乎出动了半个族的人,六十多岁半头白发的族长也真的被请来了,只怕这次不带走辛子伯的东西,他们是不会走的。
辛家大半人都围在了辛家小房外,院子里站的是满满登登,少数诸如辛子叔和几位姑姑,以及村长方才进了屋,对比一下和他们站在对立面柔弱袁依婉、两个半大孩子。
衬得他们真是弱小、可怜又无助。
虽对这一幕早有准备,可看到他们凶神恶煞的狰狞面容,辛离离依然替辛子伯感到寒心。
亏辛子伯去世前还在惦记着族人和小辛离离,跟小辛离离说读书的重要性,说他多么想在族中办个学堂,说他弟弟妹妹为了供他读书费了多少心血。
可财帛动人心,这些人从进门到现在除了威逼他们拿东西,都没去祭拜辛子伯,就连一族之长都默认如此,何况他人。
高大魁梧的辛子叔依旧做不伦不类的打扮,身上穿着不符合气质的宽袖长袍,在小渔村这种遍地沙子的地方,还踩着高脚木屐,弄得脏兮兮。
他可真是有撑腰的人了,声音都洪亮的要震破耳膜:“族长也请来了,尔等速速将他的东西归还,那都是族里掏钱买的。”
袁依婉最是不喜他的作风,虽已经和辛离离商量好,要将书悉数捐出,但也不能轻易给他,总要抻一下,不然他们有又要得寸进尺。
便道:“既然是族中购置,请拿出字据,我们一笔笔算清楚,倘若真是族里买的,我们二话不说,便给你们。”
现在大多都是以物易物,字据是世家大族爱用的东西,他们怎么可能有,而且那些书也不是他们买的,他们是供养辛子伯了,在辛子伯父亲还在世时,他父亲过世,分家后,便是各过各的了。
辛子伯当年去洛阳,盘缠可是自己赚出来的,他们要是想让辛离离顾忌年少时供养父亲之情也行,偏要添油加醋,好似辛子伯占了多大便宜一样。
令人生厌。
袁依婉一口咬死要证据,气得辛子叔口不择言:“尔等为何要百般阻拦?若没有我们当初支持,他辛子伯还能读的起书?这也罢了,偏他什么都没读出来,平白浪费钱财,废物一个!”
辛离离倏然变脸,辛家族长适时出声道:“二郎,住口!”
辛家族长满脸愁苦之色,体型瘦削,皮肤黝黑,从进门到现在只说了这四个字。
在这个人均活五十岁的年代,族长可谓高寿,这样的人平日里都会被族人供起来,非大事不请,尤其是现在官府不管族中私事,族长的权利就更大了,他说闭嘴,辛子叔纵使再不甘心也得服下软来。
他伏小做低委屈的道了句:“族长为我们做主啊。”
辛离离狠狠剜了辛子叔一眼,偏过头去看团子一般的司马佑安洗眼睛。
若是此时有烟杆,族长非得磕两下再吸口烟,可他没有,便只能直勾勾注视着辛离离,他那一双昏黄的眼中,有难堪亦有为难,为了辛氏一族的未来,他注定要当个恶人,同辛离离道:“老大家女郎,大郎少时聪颖,辛氏一族举全族之力供他读书。”
他语气停顿了下,没向辛子叔那般说供出个废物一样的刺耳之言,只道:“如今大郎身死,族中生活亦是十分困难,我们想拿回曾经给予他的钱财也望你能谅解。”
族长开口发话要钱,威力不同凡响,至少那几个上蹿下跳的辛家人都安静乖顺下来了。
袁依婉将辛离离往自己身后塞了塞,面对老者她礼仪足够,回道:“可惜为了给姊夫治病,所花甚多,家中已无钱财。”
辛子叔一听就要炸,刚要口出恶言,被族长一个眼神制止住,族长没同袁依婉说话,反而又是和辛离离道:“家中虽无钱财,但你父立志要读遍天下书,想来家中有不少竹简,你一女郎留着也无用,将那些书给我们,就算了结之前我们供养他之事了。”
果然是冲着竹简来的,辛离离仰头看向族长,只觉得好笑。
她脆生生道:“好啊!”
这一声好反倒让族长还欲劝说的话卡在了嗓中,直到此时他才将面前幼小的孩童看在眼里,甚至想伸手摸摸她的头,辛离离只是往袁依婉身后又藏了藏,躲了开,他便不再伸手。
而是道:“你们父女俩,辛家会记着的。”
辛离离扯扯嘴角,这一刻她甚至不想伪装成五岁幼童,而是想如泼妇般将这些人骂个狗血喷头,她深呼吸了几次后,才开口道:“也顺便记一下我母亲吧,那些竹简里有一半都是我母亲抄写的,剩下一半才是我父亲默写的,除了买竹简花了钱,没花你们一分。”
说着,她不管他们脸色有多难堪,从袁依婉身后跑开,打开了卧室的门,书房还在最里面,司马佑安见状帮她挪开屏风,露出堆了半个屋子的竹简。
在两人这些日子齐心协力擦拭之下,竹简宛如焕然一新般整整齐齐摆放着,她走到竹简旁,只堪堪到竹简小山的一半。
辛家众人在看到这些竹简的时候眼珠子都要馋红了,克制不住的就想进来搬,被族长厉声喝止,他语气分外温柔,可也难掩激动,连连道:“好女郎。”
辛离离将手搭在竹简堆上,随手拿起摆放在最边上的一份,上面的字迹清丽秀婉出自母亲袁依彤之手,她道:“父亲惦念族人养育之恩,在死前曾嘱咐离离,让离离将这些书悉数交给族中,他本想亲自为族中开学堂,教族中子弟明事理,
奈何他身子骨不争气,只能利用所剩无几的时间多多抄写书籍,盼望族中子弟拿到书后可以认真研阅,不将目光局限于田野名利,可以自由选择生活。”
一番文绉绉的话说完,辛离离立刻看向辛家众人嘲讽道:“就算叔父不念手足之情,在父亲亡故当天打算来抢这些书,离离也是打算遵从父亲遗愿,将书全部送予族中的。
若不是父亲有所交代,为了留下父亲和母亲的遗作,离离就算拼上个头破血流,也不会让他人染指自家东西!所以大家来的正好,速速将书拉走罢。”
任谁也想不到五岁的孩童能说出这样一番大义炳然的话,听懂了吗?这些书不是因为你们嘴中嚷嚷对辛子伯有恩情,而挟恩要索得来的,而是辛子伯惦念你们,得意嘱托要交给你们的。
你们想要书,所以威逼利诱手段齐上场,可辛子伯却心甘情愿奉书出去,只盼族人有所出息。
高下立判,欺负辛子伯留下的五岁幼童,你们羞不羞!
当然是羞的!不少族人都羞愧地以袖遮面,更有族长望着她和竹简怅然失神。
她与族长对视,半分不怯场。哼,做好事不留名可不是辛离离她的风格,凭什么辛子伯故去,献出自己的书籍和羊皮纸上的大作,被他的族人拿去换取优渥生活,而他的女儿小辛离离就要提心吊胆过寄人篱下的日子。
你们要,我们无法螳臂当车,那就将这其中的道理掰扯明白了,别当我们好欺负!
因而她挺了挺自己的小胸脯,在她叔父已经走过来要拿竹简时,说道:“且慢。”
辛子叔距离竹简一步之遥,再听辛离离叫住他,瞬时就变了脸色,阴着一张脸说:“你又要作甚?我看你都被你从母教导坏了,话已说出便不能更改,这些竹简是我们的,叫住我作甚?”
“二郎!”族长喝止他后,又看向辛离离道,“你且说。”
幸好辛家还有明事理的人,辛离离忽略大家都以为这些话是袁依婉教她说的,袁依婉虽也教过她,担心她说不利索,但绝对没有想过她不仅说的字字珠玑,还那么冷嘲热讽。
她被怕辛子叔伤害她的袁依婉抱了起来,袁依婉对族长道:“就由我来说罢,族长也看到了,离离一家除了这些书真可谓是家徒四壁,将书给了你们后,她一孤女又能如何生存?”
之前族长因袁依婉和司马佑安不姓辛,排除在辛家事务之外,所言俱是跟辛离离说,哪怕她是五岁幼童,他也要同她说,辛家家事,不准外人插手,此时看袁依婉一副要为辛离离说话的模样,再看被抱起来的小孩瘦骨嶙峋的,当下皱起眉头,却未阻止,问道:“尔等可是要用书换钱?”
他这话,辛离离和袁依婉还没有反应,辛家人当先不同意起来了,涉及钱财,刚刚听说辛子伯献书他们却来索要的羞愧退的一干二净。
一个个吵嚷着:“凭甚给他们钱,我们没管他们要钱就不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