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片沙漠，地面完全被沙覆盖。但被覆盖的又不仅仅是地面，罪恶、血液、尸体，一切都能消融于黄沙里，找不出半分存在过的痕迹。
    “好在后来我们发现了这种植物——诺，就是我们住的这些屋子。它叫刺石竹，果肉拥有大量的水份，也能填饱肚子。”
    他将处理干净的蛇丢进锅里，笑起来：“能够吃，也能够住。你瞧，就像故事中的糖果屋一样。”
    本有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亚历克西斯的笑意分明不达眼底，如果让本来形容，他更愿意说那是一种“皮笑肉不笑”。他绞尽脑汁想着该怎么回应，最后说：“……至少这次沙陷或许可以拦住魔物潮。”
    “魔物潮？噢，对，你说过的，你的领地被魔物潮毁灭了。”亚历克西斯露出恍然的神色，弯腰点火：“怎么，你在这附近看见魔物了？”
    本回答：“没有，但那魔物潮的起点是大陆最西部，之后便一直一路东行。不出意外的话，它们会经过这片沙漠。”
    “唔……”亚历克西斯显然对本口中的魔物潮不大在意，散漫地应了声，盯着咕嘟作响的锅。他忽然想到了什么，从腰间掏出钱袋，往上抛了抛。
    “你们那边还有什么调料么？”亚历克西斯说，“什么都行，我想买点儿。”
    沉甸甸的铜币被摆在了桌上，本递去一小株咸叶草，把货币拿了起来。这货币只在圣戈领地里流通，他得记住在走之前把这些货币全部换成有用的物资。
    他把钱揣进裤兜，目光在那只钱袋上停了片刻，忍不住感叹道：“我记得你说过这个钱袋是你自己缝制的，对吗？老天，你这双手可真是灵活，瞧瞧那完美的蛇皮……”
    “亚历克西斯！”
    屋子外传来一声叫喊，亚历克西斯抬起头，一个圣戈人急匆匆跑了过来，往屋子里探头一瞧。
    他们的目光对上，亚历克西斯挑了挑一边眉毛：“怎么？”
    “领地外来了个女人。”那个圣戈人看了旁边的本一眼，又很快收回目光，“你来看一眼吧，我不知道该不该放进来。”
    圣戈没有领主，但大伙儿都知道，亚历克西斯是这里地位最高的人。上回本和那些从库斯卡出来的逃亡者来到圣戈外，瞭望台的人同样早早就看到了他们，然后回去把亚历克西斯叫了出来。
    听到他这么说，亚历克西斯愣了一下，神色变得有些古怪。他站起身，用眼神示意本帮他看一看火，随着那个圣戈人往外走去。
    等走到空旷的地方了，他才低声开口。
    “……来了个女人？在这种时候？”
    “对，是个很特殊的女人。”那个圣戈人同样小声说，“我形容不出来那种感觉，你得亲自看看。”
    瞭望台离这里并不远，亚历克西斯很快就看到了他口中的女人。那确实是个特殊的生灵——在看到她的第一眼，亚历克西斯心中就升起了一种古怪的直觉。
    他眯起眼睛，脚步慢了下来。
    “……确实很特别。”
    亚历克西斯摸了摸指节，安静了片刻，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最后他开口，轻声说：“不能让她走。”
    ……
    露西娅站在圣戈外，将手里的牛皮纸卷了起来。
    她那贴心的子民阿波罗为她画了两张图，一张是地图，一张是光明神纹。她身上有着神纹，但如果想要抽取地里的神力，还得在地上也画好神纹才行。
    这片沙漠十分辽阔，她可以选择在任何一个地方完成这项仪式。不过露西娅还是想要先来这个领地看一看——她对“反神者”这个群体有些好奇，而书上的描写都满怀偏见。
    有脚步声传了过来，露西娅把牛皮纸妥善收好，抬起眼，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刺目的鲜红涌入她的视野，她微微一怔，目光落在那个肤色古铜的人类身上。
    ……咦，
    露西娅在心里想，是一颗血色的宝石。
    第66章
    圣戈是个很特别的领地。
    露西娅跟在亚历克西斯的身后, 走进这个沙漠中的庇护所。瞭望台上的人一直在看着她，他的身上也带着浅淡的血色——只是那血色并没有亚历克西斯身上的颜色纯粹，在他的目光从露西娅身上挪开的时候, 又变成了其他的颜色。
    纯白色的水晶, 血红色的宝石。
    这些看似永恒的色彩到底代表什么？
    “前阵子领地里来了一批逃亡者。从库斯卡来的逃亡者。”
    亚历克西斯对露西娅说，“现在已经没有什么空置的房子了, 不过我还有一间空着的实验室。你可以暂时住在那里。”
    然后他顿了顿，微微侧过脸，目光落在露西娅的身上。
    她给人的感觉实在太不同了, 自从走进领地之后，路边的圣戈人一直在打量着她。
    那些观察的视线毫无掩饰，甚至可以用赤/裸/裸地来形容，可她的神态却一直是坦然自若的, 像是根本不在意别人的探究。
    ……一个女人, 独自一人来到陌生的避难所，即便被这里的人们如此打量着, 也没有露出半分害怕不安的表情。
    亚历克西斯的舌尖顶了顶后牙，他露出了一个微笑, 状似随意地问道：“你是怎么穿过沙陷的？”
    露西娅眨了眨眼。
    这是一个在书籍上没有看到过的单词, 她好奇地重复：“沙陷？”
    “黄沙化为旋涡, 吞噬周围的一切。你这一路走过来，没有看到类似的景象吗？”
    露西娅坦然回答：“没有。”
    亚历克西斯的视线在她的脸上停留片刻，他的眼睛微微眯起, 显然在想些什么。但最后他只说：“那你可真是幸运。”
    亚历克西斯的实验室与这个领地其他的房子一样，处于在一株被掏空了的变异刺石竹里。
    和其他屋子不同的是, 这里头的空间被各种各样的仪器挤得满满当当, 连张椅子都没有。唯一可以用来休息的单人小床被放置在墙边, 可怜兮兮地被乱七八糟箱子和高耸的书架包围，床尾还放了一架缝纫机。
    不过露西娅对住处的情况不怎么在意，从深渊中金碧辉煌的宫殿再到地面上阴冷潮湿的城堡，她都生活得颇为自在。在步入这间屋子的第一刻，她的目光就被那些高大的书架吸引。
    她的眼睛亮了起来：“我可以看看那些书籍吗？”
    “……”
    亚历克西斯似乎有些惊讶，目光掠过屋子里那些显眼又怪异的仪器。
    “当然，”他稍稍一顿，态度自然地接着道：“看完之后，就将那些书放在桌上吧，我会来整理的。”
    亚历克西斯并没有停留多久，将露西娅带到这间屋子，又跟她嘱咐了一些有关于生存在这片沙漠之上需要注意的事项，然后就回到了自己的住所。
    锅已经烧开了，本正在旁边盯着，之前那个来找他的圣戈人也在屋子里头站着。
    亚历克西斯将锅从灶台上挪开，拿了只木勺。本好奇地问他：“是来投靠你们领地的，还是与我们一样恰好路过这里？如果她也想去东部，或许她可以与我们同行。”
    亚历克西斯并没有向露西娅提出这个问题——他认为他没有这么做的必要。
    “噢，不。她不会离开这里。”
    他漫不经心地回答，捧着那刚刚烧开的锅，像是感觉不到那股烫手的热意。他拖过一张椅子，用一种放松舒展的方式坐下。
    “我们好久没有相聚了。”亚历克西斯对着那个圣戈人说，语气闲散随意：“今晚来聚会吧，在老地方。”
    ……
    露西娅没有想到，她会在这个领地里看到这么多书——这实在是一个美好的意外惊喜。
    不过，虽然她很想立刻就去窝在床上，把这些书架上的书籍一本本看完，但她并没有忘记自己进入这个领地是为了什么。
    身为一位自苏醒起就面对着昏暗深渊的魔王，露西娅对地面上的一切都抱有浓烈的好奇心。在得知自己与光明神拥有着某种不为人知的关联之后，她对有关于神明的一切就更感兴趣了。
    天色还没有暗下来，露西娅走出实验室，往外望去。
    漫无边际的黄沙与蔚蓝天空相接，像是故事中的大海。那无疑是与默什堡迥然不同的景色，但在踏上这片沙漠的那一刻，她的心底涌现出了与踏上默什的领土时如出一辙的亲切感。
    亚历克西斯的实验室处于圣戈领地内偏远的区域，离其他人的屋子比较遥远。离得最近的刺石竹屋房门大敞，露西娅路过的时候往里面看了一眼。
    下一秒，她的脚步微微一顿。
    那是一座教堂——一座废弃的教堂。
    镶嵌艺术打造而成的玻璃投下折射过后昏暗扭曲的光，尘埃在光束中静悄悄地旋转飞舞。
    一座高大的女神像立于教堂最前方。
    祂跪坐在云层之上，双手交握，置于胸前，微微垂着脸。雕刻者并没有描摹出祂的五官，但露西娅似乎仍旧能够感觉到神像的视线穿过被沙尘覆盖的排排长椅，与她遥遥相望。
    她知道那是光明神的神像。
    就算抛去圣戈人曾是光明信徒的事实，露西娅仍能够认出，那是人们眼中的光明神，一位神圣而仁慈的神明。
    露西娅的心底泛起了一股十分奇妙的感觉。她实在很难描述这种感觉的出处——她似乎从另外一个视角，看到过另外一座光明神像。她对那一幕一定是很熟悉的，以至于此时站在这里、与圣戈中的神像对视时，心底产生了浅淡的违和感。
    可这是她第一次看到神像。她的记忆像是在撒谎，与灵魂深处的直觉互相冲撞。
    “——你是谁？！”
    一声厉喝自身后响起，露西娅回过神来，微微侧过身。
    一个脸上涂着黑色倒三角的圣戈人站在那里，面容不善地盯着她看。
    “你不是我们圣戈人。”那个圣戈人说，“我没有见过你。你是从库斯卡过来的逃亡者？”
    “不，”露西娅沉静回答，“我是从默什堡……”
    “不管你是从哪里来的，都不要靠近这个地方！”
    露西娅眨了眨眼。
    这对她而言似乎有些难以做到，毕竟这座废弃了的教堂就立于她目前的暂住之处旁边，如果想要前往领地中心，她就必须得经过它。
    不过那个圣戈人看样子焦躁极了，视线一直牢牢盯着她，像是想要让她尽快离开。于是露西娅微微颔首，转身继续向领地中心走。
    她经过那个圣戈人的身侧，注意到他的手上拎着一个木桶，木桶里装着清水。他的另外一只手还拎着几块抹布。
    他是来清扫这个教堂的。那里面遍布沙尘，显然许久没有人进去过了，但它最近将会派上用场。
    她有点儿想知道这些反神者在教堂里将会做什么，不过那个圣戈人显然不愿让她了解这些事儿。她不愿去窥探别人的秘密，也不想让别人觉得她侵犯了他们的隐私。
    看来得将这件事跟亚历克西斯提一提，露西娅想。
    除了脚底下踩着的是黄沙、住的是一种变异过后的植物之外，圣戈与其他的领地并没有什么太大的不同。他们没有规划整齐的街道，一栋栋屋子毫无规律地散落在领地内，有些屋子是住所，有些屋子是店面。
    这里的人好像很排外，看外来者的时候，眼神并不算友好。外来者时常会对这些冷冰冰的眼神感到抗拒不安，不过这种注视对露西娅来说实在是太熟悉了——深渊的亡灵们也是这样瞧着她的。
    她在街道上坦然自若地转了转，走进了一家商店里。
    店主坐在柜台后，听见她的脚步声，抬起头来。露西娅的目光在货架上扫了一圈，只看到一排排罐子，罐子里散发着很浓郁的铁锈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