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戈人反对的并非神明本身，而是“神圣”中的“神”。神明不是永远高高在上、无法触及的，既然祂们能够死亡，能够坠落，那自然也能诞生，能够被创造。
    除了他之外没有人开口，教堂中安静得像是能够听到针落。但露西娅却听到了声音。
    空气中暗潮涌动，那些眼神与颜色都会说话。她忽然就读懂了他们身上的血红色——它代表着极端，极端的信仰，极端的信念。
    “神与人的不同，只不过在于祂们拥有神力。当神赐下神力，即便是再渺小不过的生灵，即便是一颗原本没有人会多看一眼的石头，也能就此变得不再平凡。”
    亚历克西斯垂眼，看向被自己握在手中的金色石头，述说着这些令他们圣戈人骄傲得意的发现。
    “就算是再微弱不过的一缕神力，都能带来这样惊人的变化。那如果获得更多的神力，我们这样普通的生灵，或许也能企及那高高在上的神明。”
    “可惜，这些石头都能够承受神力，我们的身体却会因它而崩裂……不过我的直觉告诉我，穿越沙陷来到圣戈的你，是不同的。”
    亚历克西斯抬手，那枚金灿灿的石头被他放在了仪器上。
    “光明神力洒向大地，萨丁拉克的气温上升，默什堡因它变得荒芜，这片土地却彻底成为了沙漠。”
    他看向露西娅，轻声说：“我们是化为黄沙的圣戈，你是萨丁拉克。”
    一直安静聆听的露西娅忽然捕捉到了让她感兴趣的词：“萨丁拉克？”
    亚历克西斯愣了愣，然后他捂着眼睛，有些意外地笑了起来。
    “那是位于大陆东部的一个避难所。如果不是我们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我想我会很愿意为你介绍更多，不过你瞧，大家都在等待仪式开始。”
    长椅上的那一个个圣戈人安静而热切地注视着他们，他们迫不及待地想看见一位半神在自己的眼前诞生，迫不及待地想要创造大陆上最不可思议的奇迹。
    当然，他们也或许会在今晚再一次迎来失望，会再一次看见身体崩裂，血液飞溅。但他们对那早已习以为常，不需要耗费太多时间来调节情绪。
    那些浅淡的血红色变得更加浓郁、更加纯粹，最后与亚历克西斯身上的颜色一样，成为了一颗颗血宝石。
    露西娅被那些颜色的变化所吸引，亚历克西斯却将她的沉默视为无声的抗拒与不知所措。
    这样的情况从前也有发生过，虽然他不曾强迫任何人参与实验，但总会有人临阵脱逃，在看到这张沾满了血腥的椅子时心生退意。
    不过显然，他不会允许露西娅退缩。
    亚历克西斯朝着一个坐在第一排的圣戈人使了个眼色，那人立刻走上前来，递给他一支药剂。
    他将药剂的瓶盖打开，神色自然地将它放到露西娅面前，轻轻晃了晃剂身。
    那是一种可以使人陷入迷幻的药剂，为了减轻痛苦，仪式中总会用上它。那个圣戈人将椅子推了过来，亚历克西斯按了按露西娅的肩膀，让她坐下。
    锁链随着椅子的移动而轻轻摇摆，金属与铁石碰撞出哐当的声响。亚历克西斯俯身将锁链系好，抬起头时恰好撞上了露西娅的目光。
    那双眼眸沉静而清醒，看不出半点昏沉的痕迹。亚历克西斯的心中甚至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她似乎在好奇地观察他，观察这个所谓的仪式。
    ……怎么可能。
    亚历克西斯站了起来，启动仪器。仪器中的石头被绞成粉末，被粉碎的物质穿过过滤器，透明长管中残留的仅剩下了丝丝缕缕神力。
    他单手抽出匕首，浅色的瞳孔微转，目光在露西娅的身上快速扫了扫。最方便刻画神纹的手臂被一条条绷带覆盖，亚历克西斯探手，手指触上绷带一角。
    洁白的绷带被挑落，亚历克西斯侧过脸，对身边的圣戈人说：“把管道牵过来，准备……”
    他的声音停了下来，因为他看见那个圣戈人瞪大了眼，像是见了鬼。
    亚历克西斯顿了顿，转回了脸。
    ——然后他的眼睛也慢慢睁大了。
    “你——”
    那是他再熟悉不过的纹路，光明神纹。诸神黄昏前渴求神力的普通人，诸神黄昏后的一次次实验……他曾在无数人的身上用匕首刻画过它。
    但这是他第一次看到那样的光明神纹。
    不同于他们身上那一道道狰狞突兀的刀疤，淡金色的花纹印在白皙的手臂上，像是它本来就应该出现在那里一样。
    它甚至在发着光，浅金色的光，那光芒分明没有这些神力宝石散发出来的光强烈，却更加夺目，循着神纹悄无声息地流淌。
    那是一副近乎神圣的景象，再天赋异禀的画家都无法构造出这样的画面。
    教堂在那一瞬间陷入了彻底的寂静，甚至有圣戈人霍然起身。亚历克西斯张口，他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但他的脑海一片空白。
    而露西娅看着那项仪器，眼中的好奇终于淡去了。
    她想她明白了这些古怪仪器的用途。将拥有神力的物品放置在上面，提取出里面的神力，再通过管道输送到光明神纹里。
    它看起来复杂极了，但实际上没有多么新奇有趣，露西娅有些失望，她不大明白他们为什么不直接提取土地里的神力。
    长剑自空气中凝聚，跳跃的元素组成了洁白的剑身，任她驱使的神力成为了金色的剑脊。
    没有人知道她的剑是用什么打造而成的，也不明白它为什么如此锐利，因为它本就不曾经过千锤百炼，也不是应该存在于这个世间的剑。
    那柄剑就这样悬浮在空中，遵循露西娅的旨意，轻而易举地切开了那条用铁元素晶石制造的锁链。
    这些圣戈人以后都不需要这张椅子了。
    露西娅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不用那么麻烦，”
    老实说，这个惊喜实在不算有趣。露西娅在心中暗暗叹了口气，她本来可以更早地离开圣戈，回到自己的领地，去见她那些可爱的子民们，但她为了亚历克西斯口中的惊喜等到了晚上。
    圣戈人们看着她，他们的神色精彩极了，难以置信、不可思议、惊愕迷茫，露西娅没有多看，她握住长剑，剑锋抵在自己的手腕上，决定早点儿解决这件事。
    “我本就是为了这里的神力而来。”
    第70章
    金色的血液顺着洁白的手臂滑落, 融入沙土里。
    亚历克西斯终于回过神来，他倒吸了一口气，什么都来不及想, 下意识上前一步。
    在他们最开始针对沙漠中的神力进行实验的时候, 他们也曾试图直接提取土地中的神力。然而黄沙中的力量不受他们的掌控，毫无秩序地乱窜, 活生生挤爆了接收者的身体，最后一切都化为了一捧尘土。
    即便是萨丁拉克也无法承受这黄沙中所有的力量，能够摧毁整片土地的神力绝不会乖乖地被□□凡胎容纳, 就算是精灵、泰坦，也绝无可能。亚历克西斯之所以使用这些仪器，为的就是一步一步地找到那个临界点——那个神与凡人之间的临界点。
    但已经来不及了，那血液落入地面上的神纹里, 再没有人能够制止仪式的开始。亚历克西斯的脚步硬生生地止住, 他似乎能够感受到自己心脏在那一刹停止了跳动。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萨丁拉克，第一次拥有那么强烈的预感, 这就是他们在等待的奇迹。
    但她将要被毁灭了。
    明明与成功只有一步之遥，期盼了如此之久的梦想就这么眼睁睁地在他的眼前破裂。脑海中像是有一根弦“啪”地断掉了, 惊愕, 愤怒, 绝望，无数种从未体会过的情绪瞬间冲上脑门。
    “不，”亚历克西斯喃喃, “不、不——”
    他下意识地伸手挡住眼睛，不自觉地踉跄后退。最后他撞倒了放在身侧的仪器, 那精密而脆弱的机器猛地一晃, 一角狠狠磕在光明女神像上。
    “哐当——”
    碎片飞溅, 落入沙里，往日的随意与漫不经心终于从亚历克西斯的脸上彻底消失。
    但下一秒，那神色就在亚历克西斯的脸上凝固了。
    “怎么……”他喃喃，难以置信道：“怎么可能？”
    白发金眸的萨丁拉克站立着——完好无损的站立着，看不出任何痛苦过的痕迹。她甚至轻松地歪了歪头，目光落在他自己的脸上，似乎还带了些不解，像是不明白他为什么要一惊一乍。
    但那并不是让亚历克西斯呆立当场的原因。
    明亮的教堂中一片寂静，无论是圣戈人，还是迷茫又忐忑的外来者本，在那一刹都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那架沉重的仪器倒在地上，却并没有将细软的沙子撞出一个坑，因为从刻画着神纹的那一片地面开始，黄沙隐隐约约被染上了土壤的深棕色。
    没有人能够用语言精准地形容那幕景象，那漫无边际的沙漠就像是退潮的海水，从露西娅的脚底开始，浪潮般慢慢褪去，露出了底下湿润的沙与贝壳。
    但这因神力而异化的沙漠并非海水，在神力被收回之后，重见天日的也并非被冲上岸的贝壳，而是土地。
    ……是土地，就像几年前，神力尚未降临的时候。
    一寸一寸地，慢吞吞地，却又不容置疑地，金黄的沙漠成为了坚硬的大地，仿佛神明再一次出现，拂拂袖口，于是神迹就这么轻而易举地出现了。
    夜晚的风呼啸而过，并未紧闭的教堂大门因着晚风的横冲直撞而“砰”地一声撞上墙壁，又慢慢回弹。咆哮的风声唤回了他们的神智，有圣戈人骤然低下头，看向自己的脚底。
    他们踩在了土壤上，干涸坚硬的土壤。他们甚至能够感觉脚底的黄沙变成沙漠时那细微的变化。
    教堂里除了风声之外一片死寂，直到张大嘴巴的本情不自禁地喃喃了一声：“……天哪。”
    他的声音不大，却打破了这诡异的安静。最前头的亚历克西斯终于醒了过来，猛然看向那个他以为是萨丁拉克的生灵。
    “……你，”
    亚历克西斯的喉咙有些干涩，嗓音像是堵在了喉咙里。他的目光落在那土壤上残留着的血液上，又看向她那在浅浅金光闪过之后立刻痊愈的手腕。
    从一片空荡荡的虚无中突兀出现的长剑被她收起，单手握着。
    这种种异样告诉他，那并不是他所期盼着的萨丁拉克，况且这片大陆上的生灵，绝不可能承载导致整座山脉产生异化的庞大神力。
    一个堪称天方夜谭的猜测从他的心底涌起，亚历克西斯的声音也开始发哑。
    “……你到底是谁？”
    你是谁？
    ——对露西娅而言，这已经是一个很常见的问题了。
    “我是默什堡的领主，深渊的魔王，”
    露西娅一如往常地回答，但这次她稍稍停顿了片刻，垂下眼眸，注视着手腕上的神纹。
    绷带掉落在了地上，她也不准备将它再一次拾起了。她解开另外一只手臂上缠绕着的绷带，神圣崇高的繁复花纹一点一点地展现。
    露西娅的脸色有几分怔然，因为脑海中突然出现的画面太多，也太过复杂。
    在无数双视线的注视下，露西娅安静几秒，再一次开口。
    “……也是光明。”
    ……
    她看见了。
    当从未被触碰过的审判之剑被抽出的那一刹，战火便无声无息地在云层之上蔓延。积攒了无数年的污秽、怒火、仇怨、嫌恶迎来了注定的爆发，一切都再也无法控制。
    那柄曾斩落神明的长剑终被折断，殿宇倾坠坍塌，神明的血染红天穹。
    “我们才是同伴，”昔日的好友凝视着她，神色晦暗不明：“……你后悔吗？”
    她后悔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