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他这样说,沈若筠心里更加气恼,恨不得拿巴掌扇他,“你且等着我明白那日吧。”
第五十章 谋定
沈若筠终是没有写成一份和离书,周沉徒手摁着洇着墨的纸张,不肯让她写完。
“这里还有些粮,你若不信我,可以叫沈家的人跟着,我现在就帮你送去冀北军营。”
“除了粮食,其他军需我也帮忙筹备了,今年的药材我已叫仁和堂替你备了许多,你要不要去看看?”
沈若筠握笔的手一顿。
“马匹、草料……”周沉见她不再写,心下一喜,忙将自己能想到的都一一道来,“拿了你家的粮,我先还这些与你。”
“周沉,”沈若筠对他话只字不信,“流民家乡的观音土都挖完了,才会背井离乡流去他乡……朝廷没有粮食,便能有这些了?你真以为我会再信你么?”
昏黄的烛火摇动,拉出一对交叠着的影子来。
沈若筠忽觉得额间昏沉,见他又要上前,撵他道,“你以后别再来这里了,在你家的东西,我回去便收拾。”
“你要回沈家?”
“不然呢?”
“阿妤会想你的。”周沉搬出周妤,“上次你昏迷时,她着急得不得了。”
“这有何难,她若想我,你把她送到沈家就行。”
“过了腊月便到正月,你是周家长媳,怎好一直不回府?除夕夜宴,说不得会叫你入宫去。若是太后问起来,又怎么办?”
“这些事你自己看着办。”沈若筠不以为意,“何必说这些场面话呢?你院子里的丫头都知道我不过暂住而已。”
“上次的事,荷瑛已去领过罚了。”
……
沈若筠觉得疲累,烦他至极,一句也不愿再多说。她将案上的出粮单纸张全收了,见撵不走周沉,便干脆跟早园去她房里,要与她一起睡。
“这如何使得……”
“庄里的人白日劳作辛苦,晚上要休息,总不好叫他们现在起来撵他。那个阎王不肯走,我又瞌睡得紧,今晚与你一道睡吧,两人还暖和。”
早园忙道,“奴婢守着小姐就行。”
“咱们一起睡吧,旁边有个人陪着,我也安心些。”沈若筠满目疲惫,“明日还有更操劳的事呢。”
早园暂住的屋子也有个暖炕,床上叠着的被衾干净厚实,沈若筠摸了摸,极想倒头就睡。
拴上门闩,早园端来热水,淘洗了热帕子给沈若筠盥洗,“小姐早些睡,奴婢守着您。”
沈若筠见她不肯,拉着她胳膊,糯糯叫了两声“早园姐姐”。早园从小就受不住她这一套,只好应了。
两个人躺在一处,沈若筠靠着她:“早园,你觉得我是个蠢笨的人吗?”
“小姐怎会这样想。”早园意外极了,“满汴京都没有小姐这样聪慧的了,别的不论,单赚银子这事上,旁人又如何能比得?”
“你还是在拿我与女子比。”沈若筠又问她,“我与陆蕴谁更聪慧些呢?”
“那还是陆管家厉害些。”
沈若筠打了个哈欠:“是啊,若是陆蕴在,周沉定不敢如此。”
“陆管家在,也不必小姐忧心运粮之事了。”
“那也不好,这是我家事,我总得学。”
早园点头,又劝她早些休息。
沈若筠叹了口气,入了官府义仓的粮食,确实是还不回来了。可要她放弃这笔粮食,又如何能甘心?
“是,咱们明日……还有很多事呢……”
翌日清晨,周沉已经离开了。给他的提粮信物还未还回来,沈若筠便叮嘱林君,以后不许周沉再来这里了。
用了早饭,又算了一遍出粮数。沈若筠嫌算盘珠子拨得心烦,低头在纸上刷刷地算着,用的是陆蕴之前教她的算数法子,林君也会这套计算方法。
两个人算完,林君双目失神,显得很是发愁。
“朝廷若是拿这笔银子赈灾,必是声势浩大。即便别的地界一时没有粮食,也会多个盼头,你先去打听打听,负责赈灾的官员有哪些,家中的女眷最好也一一列上。”
林君应了:“小姐可是要登门拜访?”
“你且列上。”沈若筠又问他,“冀州这些日子怎么也没个信来?便是三娘也无只言片语寄来,好生奇怪。”
“路上乱,驿站都被流民占了,恐是遗失了……咱们将军又从不谋私。”提起此事,林君直叹气,“剩下的这些粮食也不大好运。”
“若不是因着乱,我又怎会错信周沉。”沈若筠又气又恼,“现在水运还是不通么?”
“河渠未解封。”
“苏子霂还在汴京么?”
“这我倒是不知。”
“你去打听打听,若是还在,我想去见他一面。”
林君一一应了。
回城的路上,沈若筠便在想,眼下再收粮食,是来不及也不可能了。
晋惠帝曾闹过一个笑话,叫“何不食肉糜”,其实不该为了这句话,就笑他数百年。眼下各地虽是饥荒,可各个皇家贡县及周边县,为了要上贡,浪费肉类甚矣。只消打点当地官员,便能收购不够贡品资格的肉干肉脯。虽价格高,但应是能收到一些的。
收了的东西也不必运到汴京来,就地打包,走镖送去冀北,便是遗失一些,也总有能到的。
沈若筠细想觉得可行,若有人问,便借口说是大户人家要做寿,备的九九礼。所谓九九礼,是将礼物的份数备成九份,为长长久久之意。汴京显贵人家,一场大寿能花费数千两银子,所耗肉类粮食不计其数。
朱门酒肉臭,荒年亦如此。
她定了定神,决定先回周家去,还有好些账目在那呢。许是熬了大半宿,白日里还觉得疲倦,此时也顾不上休息,嘱咐丫头们收拾要紧东西。
“小姐,要回去多久?”节青问,“要带什么?”
“重要些的账簿、契纸还有卧雪斋的东西都收了带走,其他的都装箱落锁。”沈若筠吩咐,“陪嫁来的人都跟我回去。”
“那这不留人了吗?”
“不留了。”沈若筠道,“嫁妆俱有单子,等忙完了这一阵再来收拾。”
决定要回去,便打算去一趟荣禧堂。沈若筠想将这桩婚事始末都与周老夫人详说了,好回沈家去。周沉不愿和离便罢,只等春日里祖母回来,再叫祖母来与周老太太说。
可能是时间不凑巧,周二太太此时正在荣禧堂。沈若筠有些奇怪,往日她与周夫人都是一起的,怎么今日周夫人倒不在此。
沈若筠与老夫人请安,老夫人关切地问,“听所你家出了些事,现可是处理好了?”
她从濮王府离去,赵玉屏便是如此同周夫人说的。沈若筠沉吟片刻,也不避讳周二夫人,刚要道明这桩婚事实情,忽听周二夫人道:“母亲,您便许了我罢,您是不知那卧雪斋的生意有多好……”
听到卧雪斋的名字,沈若筠立即警觉起来,老夫人咳了声,“你既知他家生意好,将京中富贵人家的妆粉生意全拢了去,又有什么把握能从他家分一杯羹?”
周二夫人垂眉丧气,还拿帕子擦了擦眼角,应了是。
老夫人见不得她如此:“御街上那三处铺子,交给郴儿也不是不行,但是要大房同意,你与你嫂子商量去。”
周二夫人一听,立时要去找周夫人。此时只恨足下是双缠起的金莲,不得飞去长房院。
沈若筠立在老夫人身侧,替她顺气,然后心平气和道,“我家的事已经解决了。”
“这便好。”老夫人握住她的手,“瞧你,眼睛都红了……也是难为你了,以后若有什么事,叫二郎去便是。”
提起周沉,沈若筠心下气都不打一处来,极力克制着,“他现下有公事,我帮不上忙便罢了,怎好扰他。”
“夫妻之间有什么扰不扰的。”老夫人道,“不过你说的也是,前些日子二郎为了筹粮的事被免了职,这才升了提举常平司仓司,自是忙的。说起来,咱们府里今年过年,都不晓得人齐不齐,老二家的两个也在忙此事……”
沈若筠那话原是说得半真半假,她并不知道周沉眼下是何官职。未曾想除了周沉,周家二房也负责运输粮食赈灾一事。
“他们忙什么?”沈若筠故作不懂道。
“衍哥儿跟着二郎筹调汴京城粮事,郴哥儿管义仓。”
这还真是不必林君去打听了。
老夫人见她神思倦怠,说了几句话,便叫她回去休息了。
沈若筠走在周家的回廊上,将事情细细地过了遍,不由叹一句:“极好”。
“好什么?”早园四下看着,不明所以。
“好一个周家。”
周沉并非因为弹劾田赜得罪了晋康郡王而被免职的,而是因为筹粮不力,又或是周家故意叫他如此。前些日子周老夫人生的病,是药物所致,下药之人正是周家的人,这样便可叫两个身居高位的儿子可以正大光明地请假侍疾,好躲避这人人都做不成的筹粮差事。
眼下粮食困局已解,自是老夫人也不必病,连带着周家二房高迁。
可不是好得很么?
沈若筠啧啧称奇,这周家还真是令人惊喜。
回院子时,见周妤迎着冷风跑过来,显然等了许久。
沈若筠虽然心里恼周沉,但是却也没有不理她。
“这么冷的天,你站在外面做什么?”
周妤小心翼翼地向她伸手,沈若筠奇怪道,“怎么了这是?”
“不走。”
周妤吐出两个字来。
沈若筠沉默片刻,对她露出一个笑来,“我不走的。”
又转身吩咐早园,“叫她们不必收拾东西了。”
晚间,周沉回院子时,原以为东梢间必是黑着的。进了院却又见那里亮着灯,灯下的人影绰约。他一时愣神,又见灯下的人起身放笔,还活动了片刻。
周沉心里明白,他私挪了沈家粮食,她心里必恨极了他,说不得年前就要闹到官家那里要和离……可此刻看到她,心下油然生出一种失而复得的惊喜感。
不用刻意去分辨,周沉也知道自己是开心的。
他快步进入房间,丫头们齐齐叫“二爷”。周沉嗯了声,掀帘子进东梢间,就见沈若筠正端坐案前,仍是披一件小袄,还算明亮的光照在她侧颜,耳边一垂落的发丝显得温婉恬静。
哪怕看的账簿,只要她不说话,也娴雅至极。
沈若筠头都懒得抬,“以后若是没什么事,不要这样闯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