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少年,高高瘦瘦、眉目幽冷。偏那白皙的肤色,衬得一双乌黑的眼眸更显深沉,不由就叫老掌柜想起这位爷在京城里的浑名:高岭之花。
那开在高山之巅,只能远观,却无法靠近的……
“嗯?”
忽地,那“高岭之花”抬起头来,乌黑平直的眉锋骤然扬起。
老掌柜一惊,这才意识到,他盯着这位小爷看了太长时间了。他赶紧掩饰地轻咳一声,恭身上前,指着桌上的族系图,将侯家的情况一一道来:“这侯家也算是人丁兴旺了,那最后一代老侯爷有七八个儿子,偏唯一的嫡子只有一个孙子——便是如今的侯老太爷。侯老太爷娶妻原阳孟氏……”
他顿了顿,悄悄看向袁长卿。袁长卿那位人前总爱装出一副慈祥模样的继祖母,便也是出身原阳孟氏。
他的停顿,令袁长卿又抬了抬眉。
于是老掌柜赶紧低下头,接着又道:“老太爷膝下育有七子八女,其中只有大老爷和五老爷为孟老太君嫡出,其他皆为庶出……”
袁长卿一边专心听着老掌柜的讲述,一边状似无意地时不时问着一些叫老掌柜觉得奇怪的细节问题。而若是老掌柜有忠肃伯那样见微知著的本事,这会儿怕早就已经注意到,自家少爷关注的重点,竟不是侯家顶门立户的爷们,而是那些待嫁的姑娘们。
至于袁长卿,虽说他也可以直接从老掌柜那里打听侯家姑娘们的消息,可他不愿意叫人看破他的心思,更不愿意叫人知道,他的婚事正岌岌可危地受人算计着。
老掌柜走后,袁长卿盯着那族谱又看了半晌,一边在心里默默消化着那些信息。
侯家果然人口众多,那待字闺中的女儿里,仅未出五服的便有十几位之多。
这诸多尚未出嫁的姑娘中,以年龄身份排序,最为年长的,是嫡出长房的嫡次女,族中排行第七的七姑娘。
这位七姑娘今年十六,据传闻称,似乎正在跟次辅家里议着亲……当然,只要一日未下定,便一切皆有可能。
七姑娘之下,是庶三房的嫡女,十一姑娘了
十一姑娘如今十五,品性端庄,为人温和,是个轻易不肯开口的。
再往下,便是嫡五老爷府上的庶十三娘。
这十三娘今年十四,一向才名在外,据说是府里老太君的掌上明珠,极是受宠……
忽地,袁长卿眼前闪过一道浅紫色的身影,以及那抹似含着笑意的唇角。
此时,若是书案上放着面镜子,袁长卿便会惊讶地发现,他的唇角,正随着记忆中的那抹弯弧,而翘起一道相似的弧线。
意识到走了神,袁长卿摇了摇头,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到那族谱之上。
侯十三往下,便是庶出二老爷膝下的庶女十四姑娘了。
这位十四姑娘跟十三同年,只比那位小了一个月,是个活泼开朗的,据说也颇得老太太的宠爱。
其他的,不是年纪不符,便是旁系的姑娘,想来两个孟氏都不会予以考虑。
书案后,袁长卿背在身后的手指微微捻动着,那平直的眉锋蹙起。思索半晌,他才伸出手指,指尖轻轻抹过嫡五房老爷侯枫的名字。
之前老掌柜曾当笑话说着:“这五老爷算是侯家最为独特的一个了,不擅经营,也不爱交际,整日只沉迷于笔墨丹青。人都说,若不是有老太太私下补贴着,不定五房早被五老爷败了家。”
侯氏诸多姑娘中,固然身份地位最为尊贵的,是那嫡房嫡出的七姑娘,只是,家里那位老太君和他四叔,怕是觉得他“配不上”那一位。所以,依他之见,倒是这位闲云野鹤的五老爷,以及他家里那位十三姑娘,更有可能入了他们的法眼。
不过,稍稍令人遗憾的是,这侯十三为庶出,他那爱面子的继祖母便是心里乐意,怕也会因为担心招人非议而踌躇不定吧。
至于十一姑娘,本身倒是嫡出,可她的父亲是庶出,只怕侯府的那位孟老太君不会乐意。
袁长卿在心里默默衡量半晌,觉得终究还是可能五老爷府上会雀屏中选。
想着五老爷,他的眼前蓦然又跳出那抹含着笑意的唇角来。
那个侯十三,明明那么软软糯糯娇娇小小的一个人,偏行动举止竟如此乖张,张嘴说着一套,手下做的又是另一套……
好个表里不一的人儿!
而明明给这侯十三下着很不好的定义,袁长卿却发现,偏偏他竟没法子对她心生恶感……
……其实,如果他愿意,只要稍加暗示,想来他四叔和老太太也很乐意顺水推舟——他甚至都能想像得到,他的“祖母”会怎么宠溺而又无奈地告诉宫里的孟贵妃,她这长孙如何只钟情于侯十三一个,叫她这做长辈的也拿他没辙,不过只要孩子喜欢,便是对方身份差了些……等等等等。
手指再次划过五老爷的名字,袁长卿的唇角微微一提,却是没意识到,他竟又一次学着某人的标志性表情。
正这时,小厮巨风在门外禀道:“林二爷来了。”
袁长卿从沉思中回神,一边卷起书案上的族谱图,一边道了声“请”。
那林如亭进来时,见他站在书案后,便笑道:“没打扰你吧?”
“哪里。”袁长卿说着,过去将林如亭引到一旁的桌边坐了,又问道:“师兄怎么来了?这时候不是该在学里的吗?”
林如亭笑道:“还不是为了你。昨儿祖父考较功课时,你把我和如轩都比了下去,祖父起了爱才之心,叫我来问问你,可愿意来梅山书院读书?”
这林如亭正是林仲海的长子,林如稚的亲兄长。虽说他父亲在京城杏林书院任职,他却是自幼就被留在梅山书院里读书,顺便也帮着大堂兄和伯父祖父做些书院的日常事务。
另一个小厮景风奉上茶水。袁长卿顿了顿,才带着几分肯定道:“这怕是老师的意思。”
林如亭从茶盏上抬眉看看袁长卿,放下茶盏叹道:“正是父亲的意思。祖父也觉得,这几年你还是避开京城的好。至少在梅山书院,你可以安心精进学业。”
二人交换了个眼色后,不由一时默默。十九岁的林如亭一向有心仕途,何况年初朝堂上的那出闹剧原也不瞒人。
且说后宫的孟贵妃多年独宠,那日渐长大的四皇子便生了别样的心思,加上上面那一位的有心偏袒,以至于东宫处境艰难,竟是动辄得咎。年初时,便有人因着五皇子周崇在皇家杏林书院就读一事,竟硬是参了一本,说五皇子这是在替太子招兵买马,建立所谓的“太-子党”。明眼人谁都知道,五皇子不过才十四五岁年纪,交往的也都是些才十几岁的孩子。于是朝堂之上又是一场混战。虽说最后内阁驳回了那道奏章,可只冲着上面那位没有喝斥没有谪贬,便能知道那位心里怕是有了动摇。
袁长卿叹息一声,对林如亭道:“只怕这几年师兄也不宜出师呢。”
“是啊。”林如亭跟着叹了口气,伸手过来拍了拍他的肩,道:“好在我们都还年轻,来日方长,且隐忍得一时,终有守得云开的一日。”顿了顿,又道:“那位的意思也是如此。”
虽然林如亭语蔫不详,袁长卿却是心知肚明,他所指的“那位”,是如今不得不闭门自守的太子殿下。
而确实,前途一事不急,他如今才十六,总有守得云开的一日。只是这娶妻之事,怕是由不得他自个儿做主……好在只是娶个女人,只要仔细些,挑个懂事的,娶也就娶了,只当给内宅找个管家……
陪着林如亭喝着茶,袁长卿一阵沉默。
正这时,忽然远远传来一阵喧哗,仔细一听,恰正是周崇和林如稚的声音。
“凭什么?!”周崇一边走一边大声嚷嚷着。
“就凭你们一个个失了礼数!”林如稚也不依不饶地叫着。
随着争执声,不待小厮通禀,那原本半掩着的门扉就被人大力推开了。走在最前方的,便是那相互对瞪着眼儿的周崇和林如稚。林如轩一脸无奈地跟在他们身后。
“怎么了?”林如亭抢在袁长卿之前问道。
林如稚却只匆匆向她哥哥行了一礼,便过去拉住袁长卿的衣袖,将他拉到书案边,一边从一旁的拜帖匣子里拿出一张空白拜帖往书案上一拍,一边推着袁长卿道:“师兄也要写!”
“写什么?”
“道歉的帖子!”林如稚瞪着双杏眼,“昨儿我们都太失礼了,怎么着也得给十三姐姐好好道个歉。快,写!”
小姑娘不客气地将一只毛笔塞进袁长卿的手中。
袁长卿抬眉,一头雾水地看向周崇和林如轩。
林如轩上前笑道:“我们写也就罢了,你叫袁老大写又是个什么道理?他都没有露面。”
那袁长卿其实比林如轩还要小上一岁,却因他是个腹内深沉有主意的,便是比他年长的林如轩也忍不住心甘情愿地跟着周崇他们几个称他一声“老大”。
周崇不服道:“多大的事!还专门写帖子上门道歉。何况昨儿她也没吃什么亏啊!”
“我不管,”林如稚跺脚道,“她是我要交的朋友,偏被你们给得罪了,除非你们一个个给我认真道歉,不然我可没脸跟她做朋友!”又催促着袁长卿:“写啊!”
袁长卿低头看看书案上的贴子,抬头道:“可正如你三哥所言,我都没有露面,若是叫那位十三姑娘知道我在暗处看着……不定会更生气吧。”
“那……”林如稚一阵犹豫。
袁长卿又道:“不过,到底是在我家店里出的事,我便以掌柜的名义写个道歉的帖子吧。”他坐下提笔写了那帖子,又问着林如稚,“你打算登门?”
“是啊,”林如稚道,“你们不写,我可没脸去。”说着,从那帖盒里又拿出一个空白帖子,死活塞给周崇,“看看,袁师兄都写了,你有什么理由不写?!”
袁长卿写完了帖子,搁下笔,看着周崇笑道:“你不是想问那绣品的来历吗?我看你还是乖乖写吧。总之,昨儿也是你莽撞了。”
“男子汉大丈夫,向个女人道歉……”周崇撇着嘴,心里十分不乐意。可既然袁老大发了话,且他也想着那看着很像是“玉绣”的绣品,到底嘀嘀咕咕地坐到书案后去道歉了。
一旁,林如亭一直笑眯眯地听着,直到此时才问道:“你们谁能给我说说,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于是林如稚就把昨儿的事说了一遍。她有意要替珊娘遮掩,便没提那巷子里的事,偏那一段是周崇的最爱,此时赶紧胡乱写好了帖子,过来接着话头,把林如稚不肯说的“十三姑娘变身记”也给补上了。
林如亭一阵惊讶,“你们说的……真是侯十三娘?!”
和才刚回来不久的林如轩不同,林如亭一直在梅山书院里读着书,所以他对侯珊娘比在座诸人都要熟悉,却又觉得他们所描述的那个十三娘,跟他记忆中的简直是判若两人。
袁长卿的眼眸微微一闪,却并不自己发问,只看向林如稚。
于是林如稚果然如他所愿,巴巴问道:“二哥快说说,你所认识的那个十三姐姐,又是个什么模样?”
于是,林如亭便给众人描述了一个知进退、懂眼色,人前人后分外守礼的十三姑娘,“怎么也想像不到,她那样的人,会做出什么不合礼仪体统的事。”他摇头笑道。
袁长卿听了,背在身后的指尖不觉又捻动了一下。
若他真逃不开家里的算计,这十三姑娘原该是最合适的人选——一个知进退懂眼色又安分守礼的人,想来也应该是个知道彼此心里的分寸余地,不会叫他在不该花费精力的地方浪费精力的人。只可惜,这十三姑娘人后还藏着另一副面孔……
虽然看着似乎也并不怎么讨厌,但袁长卿不喜欢意外,更不喜欢无法掌控的意外,所以,他觉得,也许还是那个谨慎沉默的十一娘更合适。
于是,这一天近午时分,原本计划着要好好料理一下家事的珊娘,一下子接到了一摞道歉的帖子。除此之外,还有林如稚林大姑娘约着下午要来拜访她的拜帖。
第二十七章 拭目以待
照着珊娘的意思,是很不想跟林如稚有任何瓜葛的,可这一摞道歉的帖子,倒叫她不好摆出一副拒人于千里的姿态。
想着不过随便应酬一二,她只要装出一副懒洋洋无精打采的模样,想来那小姑娘应该也就能够明白她没那交结之心了,定下主意的珊娘便没把这件事太过于放在心上。
谁知她是这么想,却也要对方是她这样一个“知进退懂眼色”的人才行。偏偏那位林如稚林大姑娘,虽然跟她有着一样的才名,却是远没有她的……呃,眼色。小姑娘竟是一片赤诚,便是注意到珊娘这里懒懒的不爱搭理人,那位也只当是先前被家里的师兄堂哥得罪狠了的缘故,倒一个劲儿地冲着珊娘赔不是,闹得珊娘忍不住拿手撑着额头,一阵无可奈何。
“之前我爹问我要不要转来梅山书院读书时,我还想着,这里我又没个认识的人,如今终于认识了姐姐,这下可好了,便是转来这里读书我也不怕孤单了。”林如稚笑道。
珊娘忽地一抬眉,“你要转来梅山女学?”
“嗯,”林如稚点头,“我原是不同意的,可今儿听我父亲说,袁师兄也要转过来,加上还有姐姐在,我也就同意了。”
“袁……”珊娘脊背一僵,“袁师兄?!”
“嗯,是我父亲的学生。”林如稚像是想到了什么,忽然呵呵一笑,道:“和你一样,我袁师兄在杏林书院里也是年年的魁首呢。等你病好了,倒是可以跟我袁师兄切磋一二。不过我袁师兄可厉害了,音律书画对弈,样样精通,便是骑马射箭,也从不输人的。”
看着林如稚那一脸的崇拜,珊娘默默垂了垂眼,忽地一挑唇角,笑道:“我倒有一样肯定比你袁师兄强。”
“哪样?”
“厨艺。”珊娘歪头笑道,“你袁师兄的厨艺功课肯定不如我。”
女学里要学琴棋书画外,也要学厨艺刺绣的。这两样倒是男学里没有的功课。
那林如稚瞪圆着杏眼,张着嘴一阵发愣,然后忽地鼓掌大笑起来。虽笑得很没有女孩子该有的温婉优雅,却别有一番直爽利落的风情,叫侯珊娘看了忍不住也跟着将唇角处抿出两个微微的凹陷。
“下次我就拿这个跟袁师兄比去!”林如稚拍着手笑道,“虽然我厨艺也不怎么样,但肯定比袁师兄强。还是姐姐有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