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亏得之前已有种种迹象,叫她对他的出现早有心理准备;也亏得如今她已对他全然没了任何想法,对前世的事也已经想通看开了,才能叫她便如这般突然相遇,也能做到平静淡定,宠辱不惊……
借着以毛巾擦拭湿发的动作,袁长卿悄悄抬眼,从手腕下方偷看向那个侯十三。
他也没想到,不过是随手救了个落水的孩子,居然就救了这侯十三的弟弟!
他的印象里,这小十三儿有些赖皮,有些活泼,甚至多少还有些玩世不恭,却没想到,从门里跑出来的她,居然还能这么冷静从容。遇上这样的突发事件,便是那些已经成年的下人们都慌了手脚,偏她这半大的孩子竟能跟个军中大将一样,处乱而不惊,且井井有条。
一个下人带着一脸忐忑过来回话,大概是哪里有什么事情没做好。那十三儿虽微蹙了眉,偏那天生微翘的唇角,叫人感觉不到她的不悦。她柔声安慰的那人几句,于是那人松了口气,转身继续做事去了。
袁长卿看着,手里的毛巾渐渐竟停了动作。他原早就注意到,这十三儿便是不说话时,唇角也是那么弯弯翘翘的似含着笑意。但他却没有料到,她的眼竟也生得那么好。她看着人时,爱眯着眼,于是那细细长长的狐狸眼,便变成了两道弯弯的月牙儿,看着甚是……
迷人。
忽地,那双细长的狐狸眼向他看了过来。袁长卿一惊,蓦地一侧身,却莫名就是一阵心头突跳。
而这样不淡定的自己,不由就叫他一阵暗暗皱眉——只是她看过来而已,便是两人对实了眼,他也完全可以平静淡定地移开视线,却是不明白,那一刻他怎么突然就有种说不清的心虚……
且说珊娘这里又看了一眼袁长卿,见这几条“落水狗”一个个都被裹严实了,才刚要继续发号施令,却忽然想起太太来,忙扭头看过去,这才发现,姚氏站着的地方早就没了人。
她往四周看了一眼,一时没找着姚氏,便也顾不上她了,回头对侯瑞道:“事出突然,客院那边一时来不及收拾,还请哥哥先带林学长和这位公子去哥哥的院子里坐坐,好歹换件衣裳喝点姜汤,可别冻着了。”
又叫过她哥哥的奶娘小声嘱咐着:“我瞧那二位跟哥哥的身高差不多,你把哥哥的衣裳找两身出来,给他们替换一下。”然后冲众人拍拍手,“动作都快些。”
于是众人答应一声,便簇拥着那几人往后院过去。
这时,被奶娘裹成个小粽子的侯玦却忽地挣脱他奶娘,跑过来拉住珊娘的手,抬头看着她叫了一声:“姐姐……”
珊娘垂头,就只见那孩子冲着她笑弯起眉眼,“我帮哥哥打架了。我没有逃。”
珊娘一怔,心头蓦地一震。她再没想到,小胖墩今儿护着侯瑞的举动,竟是因着她那天随口骂他的话……
她这里尚未开口,那里侯瑞就裹着斗篷过来了,拿拳头往侯玦的头顶心上一转,笑骂道:“竟还好意思说是帮我打架!要不是你,我和袁兄哪能变成落汤鸡!”
哟,这都已经通报过姓名了?!
珊娘忍不住往袁长卿那里看去,却恰好和他看过来的眼对在一处。
珊娘一怔,正打算礼貌地避开眼,却忽然发现,那袁长卿的眼眸闪了一下,竟没有主动避开眼的意思。她的眼忽地就是一眯。
就只见他那里只淡定地跟她对视了一会儿,然后才从容移开视线。
顿时,他的从容淡定就叫珊娘感觉一阵不爽。她暗暗咬了牙,一巴掌拍开侯瑞的手,又将侯玦拉过去护在身后,皱眉道:“在这里磨什么牙?!还不快回去换衣裳,冻病了可没人伺候你!”
侯瑞冲着珊娘示威地呲呲牙,这才转身招呼着袁林二人走了。
于是珊娘便听到林如亭对侯瑞笑道:“你们兄妹的感情可真好。”
侯玦也听到了,便再次握住珊娘的手,抬头冲她笑得跟只讨好的小狗似的。
珊娘忍不住伸手揉了揉那盖在他头上的毛巾,然后把他推给他奶娘,道:“还不赶紧回去?回头我再找你算账!哥哥打架关你什么事?!君子不立危墙的道理,你竟不懂?!”
侯玦抬头看看她,见她只是说得严厉,并不是真心骂他,便冲着她又是一弯眼,这才拉着奶娘的手走了。
而在珊娘处置着这些事时,这府里的正经主人五老爷五太太竟全都连个面都没有露。好在这会儿正乱着,倒也暂时不会被人挑了礼数。
看着那几只“落水狗”被人簇拥进二门,珊娘忍不住伸手抚了抚额,叹了口气,这才转身去寻那失踪了的五太太。
影壁后,到前厅正堂间,是一个小小的庭院。她站在庭院中间往四周看了一圈也没能看到太太,便往那光线幽暗的大堂上瞅了一眼。
这一眼,却是把她吓了一跳。
今儿阴天,原本光线就不好的正厅大堂上此刻更显幽暗。在这一片幽暗中,珊娘那么远远看去,就只见上首的八仙桌两旁,正一左一右坐着两个雕像般一动不动的人。
她走过去,就近一看,却又是一眨眼。
只见她父亲正襟危坐在东侧的太师椅里,是一脸的严肃凝重;五太太则敛袖垂首坐在西侧——便是隔着那空旷的大厅,站在门边上的珊娘都能看到,太太那衣袖都抖出明显的水波纹了。
珊娘默默一叹。这夫妻二人间的僵硬气氛,原叫她不想过去的,可太太那模样太可怜了,何况比起不爱搭理人的老爷,珊娘觉得胆小的太太更可爱些。
于是她顶着五老爷严肃的眼,走进那空无一人的前厅,向着堂上的老爷太太行了个礼,看着老爷道:“老爷什么时候来的?我都没注意到。”
老爷沉默了一下,才道:“看你处置得不错,也就没出声。”
珊娘暗嘲地笑了笑,又敛袖道:“这会儿暂时也不好问什么,等哥哥和弟弟都换好了衣裳,大夫看过了,老爷太太再过去细问缘由吧。”
顿时,不仅太太瑟缩了一下,老爷也很是明显地皱起了眉。然后,五老爷很不负责任地道:“你处置得就不错,这件事继续你管着吧。你兄弟若是谁有了不是,要打要罚,你做主就是。”——得,甩手了!
珊娘忍不住就想拿手指去撑额头。她这父母也太不负责任了……
就在这时,她忽然注意到,太太姚氏的手正悄悄按压着胃部。前世胃也不太好的她抬头看向姚氏,见她额头都冒了冷汗,忙问道:“太太怎么了?病了吗?可是胃痛?”
太太那里尚未答话,就见五老爷忽地站了起来,看着太太皱眉道:“有病你还出来做什么?!”
珊娘一怔,抬头看向老爷,一时无语了。
俗话说得好:强扭的瓜不甜。偏那个时代的婚姻大多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儿女基本没有发言权,所以夫妻间感情不好,简直就是件很正常的事。前世时珊娘便是吃着这样的苦楚,如今她看着这连相敬如宾都做不到的五老爷夫妇,更加感同身受。
五太太那里被五老爷这么凶巴巴地问了一句,顿时慌成一团,站起身,讷讷地抖着个声音,都听不清她在说什么。珊娘甚至怀疑,若是五老爷再多说上一个字,五太太能当场就昏过去给他看!
前世时珊娘便总爱指手画脚主持公道,如今换了一世,似乎她这脾性也没能有多大的改观,于是这会儿她忍不住就跳了出来,一把扶住太太的手臂,又转身叫着太太身边的丫鬟,“明兰,翠羽,太太不舒服,快来扶太太回屋歇着。”又扬声吩咐人,“再去多请个大夫来。”一边说着,她一边扶着太太出了前厅。
太太姚氏的手心里全是冷汗。珊娘忍不住就带着谴责回头看向老爷。
然而,这一眼,却是叫她打了个愣神儿。这会儿老爷正看着太太的背影,那眼神……
珊娘忽然就觉得,老爷果然是她兄弟们的亲爹。且不说老爷之前吼太太时的神经大条,简直就跟她那中二哥哥一模一样;便是如今盯着太太背影的这个落寞小眼神儿,也跟小胖墩的眼神一模一样——那种“纵你虐我千万遍,我待你依旧如初恋”的缠绵悱恻……
五老爷那里正神情复杂地看着五太太,却不想忽地就跟珊娘回头看来的眼对在了一处。
那一瞬,五老爷顿时就窘了。
而人在发窘时,常常会做出一些莫名其妙的事,于是五老爷以一种不耐烦的口吻又对五太太说道:“你身子不好,家里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你就别管了,好在珊丫头回来了,就都交给她吧。”
五太太虽站在那里没动,但珊娘明显感觉到她的手臂僵硬了一下。然后,姚氏低低应了声“是”,便挣开珊娘的手,扶着明兰头也不回地走了。
看着五太太远去的背影,珊娘一阵发怔——五老爷这是什么意思?!这是剥夺了五太太管家的权利吗?!虽说太太也不愿意管事,可自己弃权和被人罢免,那可是两回事!
她不是那不敢发问的五太太,便回头问着老爷,“老爷这话是什么意思?我才多大年纪,哪里就管得家了?”
五老爷一皱眉,“你都十四了,怎么管不得家?难道还要什么事情都劳动太太?!太太身子原就不好……”
说到这,五老爷忽地一噎,就跟他不小心说错了什么话一样。珊娘还没明白他到底哪里说错了,五老爷却已经恼羞成怒,用力一拍桌子,怒道:“叫你管,你管着就是,哪来那么多废话!”说完,竟拂袖而去。
看着老爷的背影,珊娘又是好一阵眨眼。然后,忽然间,她明白了。原来,不是五老爷不喜欢五太太,而是五老爷喜欢五太太,却不知道该怎么表达……
再一次,她深刻意识到,五老爷果然不愧是他们兄妹的亲爹。且不说她那中二哥哥,越是亲近之人,说话时口气就越冲;便是前世的她,想要表达关心,也往往是不得要领……归根究底,不过是他们都不懂得该如何正确表达自己而已。
偏五太太又是那样一个不经吓的……
独自站在幽暗的前厅里,珊娘越想越是叹气——为了这对父母,也为了前世的自己。
而想着老爷之前说话时的声气儿,珊娘更是一阵叹气。连她都觉得老爷是在指责,又何况太太。她敢打赌,这会儿太太铁定以为,老爷这是不满已久,以至于竟故意在她的面前打她的脸!
抚着额的珊娘却是没发现,早就已经发誓不插手别人闲事的她,这会儿正替她那对不靠谱的爹娘操着闲心……
而只要一想到她爹不仅对太太做下这种蠢事,居然还想叫她替他管家,珊娘顿时就是一阵皱眉——她逃出西园,可是奔着游手好闲的日子去的,才不要替她这不负责任的爹娘卖命呢!
于是,珊娘一旋裙摆,转身就追着她爹去了后院。
至于那个此刻正在她大哥的院子里换着衣裳的前世夫婿袁长卿……
他谁啊?珊娘表示:不认识!
第三十七章 巧舌如簧
珊娘追到老爷的院子里时,老爷早已经进了书房。
小厮阿福见大姑娘不知忌讳,竟要往书房里闯,赶紧过来想要阻拦,不想中途被桂叔拉了一把。
阿福只当桂叔要说什么,便站住脚,扭头看向桂叔。桂叔却是笑眯眯地松了手,闹得阿福一头雾水。
而等桂叔悠哉游哉地走开,阿福重新想起他的差事时,珊娘早已经闯进老爷的书房了。
进到书房,珊娘一抬头,就只见她爹正背对着她站在一扇屏风前。那屏风上,挂着一幅画,她爹正背着手盯着那幅画看得出神。
那是一幅仅用墨色勾勒的杨柳观音立像。画中的观音菩萨长衣飘飘,低垂的观音兜几乎遮住整个脸庞,只叫人隐约看到一点下巴的轮廓。那画画之人极是吝啬笔墨,只在雪白的宣纸上,以极简练的几条墨线,勾勒出观音大士的大概衣纹体态,对五官相貌竟是连一点笔墨都不肯施舍,偏又对那只半掩于衣袖下、执着杨柳枝的手,极具精描细绘之能事。
而虽说整幅画都只用了深浅枯润不同的墨色,若要仔细分辨,还是能看得出来,那只捏成兰花指形状的手上,被上了一层极浅淡的粉色。
于是,也就难怪珊娘看向那幅画的第一眼,先是看向那只手了。
她这里正看着那幅画,老爷那里已经察觉到了她的存在,忽地一回头,见是他,老爷吓了一跳,几乎是手忙脚乱地过去收了那画,然后扭头瞪着珊娘,低吼道:“不知道家里的规矩吗?!我这书房可不是谁都能进来的。”
珊娘怔了怔,忽地一阵苦笑。若说妇人的绣房是妇人躲避男人的地方,那么男人的书房,便是男人躲避妇人的地方。前一世时,袁长卿的书房也是连丫鬟都不许进的。
于是珊娘微一抿唇,向着五老爷盈盈一屈膝,然后抬头笑得甚是天真,“老爷见谅,女儿还真不知道这个规矩。”
五老爷早习惯了他一发火,别人全都瑟缩着躲避他,如今珊娘这么一嬉皮笑脸,倒叫五老爷不知道该怎么应对了。
珊娘只当没看到五老爷一脸僵硬表情的,站起身,一本正经道:“我来,是跟老爷说一件很重要的事的。老爷才刚在前厅那么跟太太说话,怕是吓坏太太了呢。老爷常在外面走动,偏太太整日只守在后宅,原就不擅长跟人打交道,胆子难免有点小。才刚太太那里不舒服,我知道老爷是心里替太太着急,话才说得有些急,偏太太那里见老爷急了,难免以为自个儿给老爷添麻烦了,所以才变得那么惴惴不安……”
五老爷一阵皱眉。他原正在郁闷着,他不知道他出于关心的那句话,怎么竟又吓着了五太太,直到听着珊娘的解释,他才明白,原来五太太竟误会了他的意思……
只听珊娘又道:“太太是妇人,难免心思细密。虽说老爷是好心,可对着胆小的太太,还请老爷多些耐心,把话尽量往和软处讲才是。还有,您叫太太歇着,原该是不愿意太太操劳的意思,偏老爷您自始至终只那么一句话,竟没给太太一个解释,只怕太太那里还以为老爷是嫌她管家不利呢。这会儿太太那里还不知道怎么伤心呢……”
看着自个儿这虽然已经十四了,身量却仍像个孩童的女儿,书案后的五老爷不由就是一阵醍醐灌顶。
事实上,这么多年来,他也很是苦恼,不明白五太太为什么那么怕他。可以说,当初五老爷第一眼就看中了五太太,偏五太太对他好像只有畏惧,甚至自嫁过来的头一天起,就没见她敢拿正眼看过他。刚新婚的那一段时间里,五老爷也曾热情地想要拉近他们夫妻间的距离,可叫他难过的是,似乎他做什么都是错的,他越是想要亲近五太太,五太太那里就离他越远,甚至在床笫间,他都曾有吓晕她的黑暗历史……
五老爷生性高傲,想来想去想不明白缘由后,便觉得,定然是五太太怎么也不可能喜欢他了。于是,跟当年放弃和母亲沟通一样,五老爷也放弃了五太太。而叫他没想到的是,他不再去要求五太太,他们夫妻反而能够偶尔平静地在同一屋檐下坐上片刻了。于是,五房才有了老爷太太各行其事的格局。
后世有种说法,“男人来自火星,女人来自金星”,不仅五老爷那里不明白五太太为什么怕他,连五老爷的智囊团,一向自诩人精的桂叔也不明白。而如今被虽然年幼,却好歹是来自同一星球的珊娘那么一点醒,五老爷才恍然大悟,原来,是他一直用错了方法……人家五太太是江南的娇花,不是那草原上的劲草,哪能经得住五老爷这狂风暴雨般没头没脑的热情,人家需要的,是“润物细无声”的呵护……
于是,五老爷看着珊娘道:“好,我知道了。”
珊娘却是一怔。五老爷知道什么了?!她那里才不过说了个开场白,才把话题引到老爷不能就这样罢了太太的管家之权,还没说到她不能接下这差事的理由呢,五老爷就明白了?!
珊娘眨眨眼,忽然觉得,她爹果然很聪明,一点就透。于是没了心事的她笑盈盈地拍了句马屁:“还是老爷英明。那我这就去跟太太说,管家的事还得烦劳太太辛苦。”说着,她转身走了。
她的身后,五老爷这才明白她说那些话的真正用意。老爷张了张嘴,到底没有叫回她来——能由珊娘去解了这句话的误会也好。
走到门口处的珊娘却忽地一回身,笑道:“对了,太太胆子小,不惯见外人,救了弟弟的那两位公子,怕是还得烦劳老爷去应酬一二。”
珊娘觉得,以她爹那种不好交际的性情,定然只会依礼打发了袁长卿,想来以后她应该不会再在家里看到那个人了。
而她若知道,她爹之前就已经跟袁长卿有过一面之缘,且还觊觎着袁长卿的那只鹰,她一定不会撺掇她那懒爹出面!
再说珊娘来到太太的院子里,果然那太太如她所料的那样,又躲进了绣房。
如今珊娘在太太院子里也是常来常往的——比起她那俩兄弟,她可不就算是常客了?!总之,虽然有丫鬟阻着,可珊娘脸皮厚,仍是就这么被她硬闯了进去。
太太正坐在绣架后面专注地绣着花。见珊娘闯进来,她抬起头,捏成兰花状的手指拈着根绣花针,就那么一脸惊讶地看着珊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