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长卿垂手笑道:“学生曾听老师提过先生贤名……”
“你老师?”再一次,侯五老爷性急地打断他的话。
林如亭忙站出来笑道:“先生有所不知,他是家父的学生。”又打趣着袁长卿道,“就目前看来,不定就是那关门弟子了。”
虽说书院的学子都可自称是先生的学生,可只有那正经行过拜师礼的,才能算是老师的正式门生。这林仲海和其父其兄并称“三林”,是大周颇具才名的大儒导师,想列入他门下的学生不知凡几,但他收徒的规矩却是和他父兄“有教无类”不同,他是“宁缺勿滥”,对徒弟的资质要求极为严苛,便是宫中太后亲自出面,想要他收下五皇子周崇,都被林仲海不客气地一口回绝了。因此,自袁长卿十岁那年拜在他门下后,如今已过去六年有余,林先生竟是再没看上过一人,所以林如亭才打趣他有可能就是那关门弟子了。
别人不知道,林如亭自然知道,五老爷和他父亲的私交甚厚,于是他笑着又道:“其实父亲才刚一回来就给先生递过帖子的,可惜先生出门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父亲原还感慨,说是这一次怕是不得见面了,却再没想到,我竟赶在父亲之前遇到了先生。父亲若是知道,大概要叹气了。”
五老爷听了哈哈一笑,看着天色还早,便想要拉着那二人出门去回访老友。
林如亭赶紧笑道:“今儿不巧,城里有个什么文会,非要父亲去,父亲拗不过,只得去了,怕是要到晚间才能回来。不如我现在就替父亲约了先生,明儿父亲必来拜访。”
听着这句,珊娘蓦地一抬头,冲着袁长卿就是一瞪眼,却是瞪得袁长卿一阵莫名其妙。
却原来,听林如亭那么说,珊娘本能地就觉得,便是这件事不是袁长卿亲自开的口,也一定是他在背后悄悄策划的,为的就是明天能借着他老师的东风再次登门!
——好吧,袁长卿躺枪了。至少这会儿他还没想到这一点。
总之,宾主一番愉快攀谈后,林袁二人就此别过。
等送走了客人,主母姚氏头一个转身打算要回院子,五老爷忍不住就冲着她“哎”了一声。
五太太停下脚步,回身站定,却是没敢抬头看向五老爷,只那么乖顺地垂着脑袋。
五老爷看着眼前那低垂的脑袋,一时怔怔地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他倒想试着学林如亭那样去说话,可半天都没能张得开嘴——那到底不是他的风格……
这俩家主,一个垂着头,一个瞪着眼,竟相互一阵对立无语,搞得底下三小只也是一阵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个个就跟演默剧似的,一会儿看看爹,一会儿看看娘,一会儿又相互挤眉弄眼,却是谁都搞不清,这般不言不语的对峙到底是为了哪般。
五老爷盯着五太太不言不语,珊娘多少还能理解一二,她不理解的,倒是五太太的反应。她原以为,五太太定然怕五老爷怕得要死要活的,可这会儿明明五太太只要一转身就能摆脱五老爷,她却仍那么乖乖地站在五老爷的面前——关键是,衣袖上竟平静无波,没一点儿水波纹!
珊娘这里正疑惑着,低垂着脑袋和五老爷对峙的五太太却像是忽然回过神来了,抬眼飞快地看了一眼五老爷,见他没有开口的意思,便向着五老爷屈膝一礼,转身准备走开。
见五太太转身,五老爷默默一叹,也跟着往相反的方向一转身。
看着这二位打算各自解散,那前世做惯了大家长的珊娘顿时一个没忍住,上前一手拉住一个,道:“老爷太太就这么走了?!”
太太一阵眨眼——不这么走,难道还要行个什么道别仪式?!
老爷却想着,果然人都说女儿是贴身小棉袄,这珊娘就是明白他的心!他心里虽窃喜着,嘴上却一本正经问道:“还有什么事吗?”
珊娘一撇嘴,拿下巴指着她那俩宝货兄弟侯瑞侯玦,“今儿是这俩货……是他们运气好,才没摊上什么大事,可老爷太太不觉得,他们都该受点教训吗?!”
侯瑞一听就蹦了起来,“关我什么事?!我可是头一个就跳下去救他的……”
侯玦也不满地道:“又不是我自己要掉进河里的……”
珊娘听了,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放开老爷太太,过去就给了她哥哥一个脑蹦儿,“还有理了你!若不是你整天惹是生非,能被人堵在河堤上?!这小笨蛋能为了救你,被人掀下河去?!”
又回手一弹小胖墩的脑门儿,“你还自以为你这是勇敢?!我看你这是愚蠢!君子不立危墙懂不懂?!几个大孩子打架,不说躲远点,你竟还往上凑!你帮忙?你添乱还差不多!要帮忙也得动动你的猪脑子想点有用的法子,跑回来叫人也比你自己冲上去强,偏还被人扔进河里去,丢不丢人?!”
珊娘嚷嚷完,忽地一顿,不禁拿手抚着额,偷偷从腕下窥着那被她的凶悍怔在当场的五老爷和五太太——得,露馅了!
第四十章 恶性循环
话说,前世时珊娘原也没这么牙尖嘴利,未嫁之前,她可是有名的温柔贤淑人。之所以后来变得这么尖酸刻薄、脾气暴躁,还是在她发现她无论如何都没办法拉近她和袁长卿之间的距离以后。袁长卿那里对她越是冷淡,她这里脾气就越是暴躁;她越是暴躁,就把袁长卿推得越远……一番恶性循环后,连她的儿女都受不了她的强势霸道,又何况袁长卿。再然后,她还没回过神来,就这么从人人称道的贤淑十三娘,变成了对外人圆通玲珑,对家人却格外犀利刻薄的袁侯氏……
珊娘抚着额,从手腕下方偷偷窥向五老爷和五太太。
五太太看着她一阵眨眼,一时看不出那脸表情是震惊还是什么。
五老爷则冲着珊娘一阵瞪眼儿,半晌,才轻咳一声,回头对五太太道:“珊儿说得有理,该怎么罚,我们……我和太太,得好好商议一下。”
说着,他一转身,竟破天荒地过去拉住五太太的手腕,带着半强迫性质地,将五太太拉进了一旁的侧花厅。
五太太怔怔看着五老爷,似一时没回过神来一般,就这么被五老爷拖走了。
五太太那里虽没有什么过激反应,五太太的丫鬟明兰却似乎吓得不轻,忽地一转身,竟不顾上下尊卑,伸手就抓住了珊娘的胳膊,“姑娘,求您救救我们太太……”
珊娘顿时被她那苍白的脸色和泛红的眼眶给吓了一跳,忙也扭头看向五太太。
就只见五太太那里自始至终低垂着头,叫人看不清她的眉眼,只能看到一截掩于衣袖下的葱白指尖——蓦地,珊娘又想起老爷书房里的那幅观音像了。
而再看看五太太的步伐。虽然她看似是被五老爷强架着,可那迈出去的每一步都踩得很稳,莫名就叫珊娘觉得,太太这会儿怕还没有明兰慌张呢。
“放心。”
虽嘴里说着“放心”二字,她到底也没那么放心,便安慰地拍拍明兰的手,挣脱她,向着五老爷和五太太追了过去。
其实要说起来,珊娘和五老爷全都误会了五太太。五太太虽然禀性弱了点,也不爱跟人交际,却并不像他们以为的那么胆小怕见人——不然才刚回来的珊娘也不会那么容易就接近于她了。
五太太的性情,说白了,不过是较为敏感自卑,且又十分不擅长应对那种强势的人物,和有冲突的场面而已。偏五老爷强势不说,还脾气急,一着急就爱拍个桌子。他这里一拍桌子,五太太那里本能地就以为肯定是她做错了什么事,因此下意识就畏惧地退缩开来。而她这里越是退缩,五老爷那里就越是觉得自己失败,脾气也变得愈加急躁;他越是急躁,五太太就越是退缩……
便如前世时的袁长卿和珊娘那般,久而久之,这对夫妻间也形成了一种恶性循环。以至于老爷那里只要一拍桌子,太太这里直接就能把衣袖抖出道水波纹来……
侧花厅里,这会儿老爷还没有拍桌子,所以五太太倒还能强撑着。
而显然五老爷果然不是袁长卿那种不可雕的朽木,珊娘这里才稍稍提醒了一下他注意说话时的语气,如今五老爷再跟五太太讲话时,只恨不能学一学那后世的气声唱法,生怕出气儿的动静大了,不小心再把五太太给吓着。
偏他这样的轻声慢语,却是看得五太太一阵心惊,不明白五老爷这突然变化的由来。
不过误会归误会,太太胆小这一点,五老爷倒也没误会,因此,他虽嘴里说着要“跟太太商议一下”,倒也不是真要逼着太太开口。何况旁边还有个前世做惯了“全乎人儿”的珊娘,在老爷太太间做着缓冲,那堂上一时倒也算得和谐融洽。
虽然五老爷不想那么快就结束这场融洽的“家庭会议”,可俗语说,天下无不散的筵席,何况会议的议题原就只有那么一点点。再不情愿,“会议”也终有结束之时。
于是,老爷太太“商议”的结果是:
侯瑞关三个月禁闭,每天车接车送,放学后就回家呆着,不许出门!
侯玦每天多写五十张大字,不写完不许睡觉!
监督人:珊娘。
“……”早就表示不会多管闲事,却不小心仍是多管了闲事的珊娘表示:她就知道会这样!
见“商议”完毕,始终在苦思着老爷变化由来的五太太立马就站了起来,一副恨不能拔脚逃命的模样。
五老爷那里顿时就本能地叫了声:“且住。”
只是,拿话拖住了人,他却又一时想不到该说什么了。
而作为一个有眼色的庶女,见嫡母站起身要走人,珊娘早殷勤过去,扶住了太太的手臂。
看着原先还算挺懂事的女儿这会儿竟不明白自己的心意了,五老爷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这么一生气,他忽然想起来一件大事,猛地一拍桌子,瞪着珊娘道:“你竟敢给我逃学?!”
——得,又拍桌子了!
于是,被老爷喝斥着的珊娘没被吓到,五太太又被吓到了。
看到五太太又瑟缩起脖子,五老爷恨不能那一巴掌拍在自己脸上。他强逼着自己和软下声气儿,貌似对珊娘,其实是对五太太柔声解释道:“你也别怪我生气,你们兄妹三个,原就只有你是最不需要人操心的,偏你竟也学着你兄弟逃学,我和太太怎么能不生气?!”
太太:“……”——真没天理了,拍桌子生气的人明明是你,拖上我做什么?!
珊娘看看太太,再看看老爷,忽然一阵眨眼。之所以逃避去书院,不过是她对袁长卿仍存着些心结,如今人都当面遇上了,那些逃避自然也就变得毫无意义。只是,前世的她把太多时间花在学习上了,此生有机会重来,便是没了袁长卿,她仍是不想去上学。而老爷这口气,显然是不同意的……
珊娘这机灵鬼儿眼珠一转,学着林如稚,回身就抱住了太太的胳臂,刷着绿漆装着嫩,叫了声:“太太……”
这女人吧,哪怕再柔弱,只要旁边有个比自己更柔弱、更需要保护的,便算原本是棵菟丝花,也能临时撑直了脊梁。何况五太太从来不曾有过这种被人依赖的感觉,如今忽然被珊娘作小女儿状地抱住手臂,太太心里那隐藏着的母性忍不住就冒了头,虽仍是不敢明着顶撞五老爷,到底还是含着不满偷横了五老爷一眼。
五老爷那里分分钟都盯着五太太呢,岂能看不到这一眼,顿时被五太太看得骨头一阵发软。
五太太却是再没想到,她偷偷看向五老爷的眼,竟叫五老爷逮个正着,且五老爷看着不仅不像生气,竟还一副骨头都轻了三分的模样,五太太不由又是一怔——今儿老爷这是怎么了?!中邪了?!
且不管这五老爷到底是中邪还是中了美人计,总之,五太太实在想不明白五老爷这是怎么了,便先丢开那个人,侧身问着珊娘,“你是个好孩子,应该不会无缘无故不去上学,若有什么缘故,便跟老爷直说,想来老爷也不会强逼于你。”
于是,五老爷心里当即决定,不管珊娘的理由正当不正当,只冲着五太太这句话,他就准了珊娘的逃学。
珊娘那里却是吭哧了半天,也没能替她那休学的要求编出一套合理的借口。
偏就这样,五老爷居然还点着头道:“嗯,你既然不想去,不去也罢。”
五太太:“……”
她忍不住又横了五老爷一眼。
接到眼风的五老爷愣了愣,顿时秒懂了太太眼里的不赞同,当下话风一转,改口又道:“不过你年纪轻轻的,不去上学在家做什么?!”
珊娘立马抱着五太太的手臂又是一阵刷绿漆:“我可以帮太太管家啊,省得劳累着太太。”
五老爷忽然就是一默。因为他觉得,这主意好像还不错。
只听得五太太难得地开了口,轻声道:“家里的事,哪里烦劳得到你,你该好好学你的才是。”说着,默默叹息一声——二三十年前,五太太可是一心盼着可以去女学上学的,只可惜她家里不愿意替她出那份学费。
而五老爷在娶五太太之前,就已经知道她小时候被继母苛待的境遇,如今看着五太太那带着遗憾的眼,便是不知道当年的详情,作为一个想像力颇为丰富的艺术家,他也能生生给脑补出一出《求学记》来。顿时,那看向五太太的眼带着多少心疼,回头看向珊娘的眼里就带着多少谴责。
于是,五老爷很没原则地一拍桌子,冲珊娘喝道:“你明儿就给我上学去!”
——得,好不容易壮着胆子开了一次口的五太太,那衣袖终于还是被吓出了一道水波纹……
晚饭前,老爷那里突然给春深苑里送来好多玩器面料首饰什么的,叫珊娘看了好一阵纳闷。桂叔细眯着老鼠眼多了一句嘴,“不仅姑娘有,太太那里也有。”
好吧,珊娘表示,应该收下,好歹她不能白客串一回红娘不是?!虽然其实她一点都不看好五老爷和五太太。
然后,晚间,泡在柏木大浴桶里的她又听到一个消息,马姨娘挨了老爷一顿训斥后,被迁到偏院里关着不让出来了……
作为一个待字闺中的未成年少女,其实有些事是不该珊娘知道的。可这家里就这么一点点大,何况她身边不仅有个爱嚼舌头的五福,还有个“侯府万事通”三和,以及,从那做惯了当家主母的前世带来的种种“恶习”,以至于有些事便是她没有刻意去打听,仍是这么自然而然地就知道了。
比如,老爷回来后就没进过马姨娘的院子。当然,也没进过太太的院子。
再比如,虽然老爷没去看过马姨娘,马姨娘倒是三天两头主动去探望老爷,还给老爷送去一些什么奇奇怪怪的汤汤水水……嗯,那个,那些奇奇怪怪的,有着奇怪功效的汤汤水水,好像最后也没能派上作用……
当然,这条原不该珊娘知道,但她还是不小心就知道了。且她还听说,厨房里田妈妈那一系的人,背后没少嘲笑这没能得逞的马姨娘……
话说,随着她对五房情况越了解,珊娘就越觉得,那些传闻……怎么说呢?不能说传闻全是错的,可在某些细节方面,却是有着极微妙的差别……便如,人人都说五房老爷太太不问事,可她接手家事后才发现,那些关键的位置其实还是牢牢把握在老爷手里的,至少也是由老爷所信赖之人掌控着,便如这叫人无法定义的桂叔。
而至于马姨娘这所谓的“宠妾”,至少就珊娘观察下来,也没觉得五老爷怎么“宠”着这位马姨娘。
这一回马姨娘之所以挨老爷训斥,却还是她自个儿“作”的。所以后世才说,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战友——虽然这句话很委屈猪。总之,也不知道这马姨娘怎么就蠢到这种地步,才会在老爷面前哭诉,说二爷之所以被人扔进河里,全都是大姑娘挑唆的,是大姑娘说二爷对大爷没有兄弟情分,二爷才会……嘚吧嘚吧……
这蠢马姨娘竟把那天珊娘当众喝斥小胖墩的事跟老爷搬弄了一番。可老爷也不是个蠢的,三两下一追问,竟叫马姨娘把之前侯玦闯珊娘的院子,被珊娘罚跪的事也交待了。
老爷的脸色当时就很不好看,骂着马姨娘道:“我道珊儿在西园里都没有学坏,偏养在跟前的两个儿子竟都长歪了,原来是被你们这些无知妇人给教坏的!”——得,五老爷竟把自个儿的责任一推三二五。
泡在浴桶里的珊娘忍不住就是一阵冷笑。至少这一点上,袁长卿要比她爹强,他从不推诿责任,便是不常进内宅,他对儿女的管教却仍是很上心,以至于为了儿女之事,常常和她起争执。
那时候的她,怎么就那么坚信,自己是对的?!也难怪儿女不亲近她,而亲近袁长卿了……
诶!珊娘用力一拍水面。已经注定是跟自己无关的人了,想他作甚!
第四十一章 扮个女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