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太妃已经梳洗过了,换了一身干净的衫裙,正坐在东窗前画眉。
会武者一般都懂点医,懂得避重就轻,魏太妃左手的拇指和食指还能动弹,她捏着螺黛,慢慢给自己画上眉毛。
有了眉毛,她样子不再古怪,双眸更加凌厉,瞥了进门的燕长庭一眼,嫌弃:“没出息的东西!”
这扇东窗正对小厨房,燕长庭给沈箐切洗做面她看得一清二楚。
燕长庭脸色一下子就冷下来了。
室内祖孙二人一坐一站,长久让人窒息般的沉默之后,魏太妃扔下螺黛,冷哼一声,硬邦邦扔下一句:“收拾一下,准备去梵州。”
快二十年了,该复仇了!
这一刻,魏太妃的神态是狰狞的,仇恨之火熊熊燃烧,让她的表情看起来是扭曲又疯狂。
燕长庭抬起眼睑,静静看了魏太妃半晌,眼前这个陌生又熟悉的老妇人,半晌,他淡淡道:“不了。”
前世,他直到十岁,才知道身世。
之后,唯一的血亲,只闻其声,从不见其人,偏有不断有人反复强调灌输,复仇,复仇,复仇!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仿佛他只是一个为复仇而生的工具人。
回顾过去,他突然觉得这一切陌生得不真切,怪诞又荒唐。
然而击溃燕长庭的却并不是这些。
上辈子,同样的场景,少年的他咋见太妃惨状和闻听父仇愤慨不已。
可到了最后,他得到了什么?
因为魏太妃制造的事件,间接导致沈箐的身亡。
他永远都没法忘记,她一动不动倒在血泊里,身躯已经冰凉。
而他的祖母跟在他身后,诧异后却一笑,以轻快的口吻对他道:“好了,她也死了,你也不用再推搪了。”
“起义军已经攻下南安,我们马上过去!”
她满心满眼只有自己的深仇大恨,她根本不会在意其他!!
燕长庭很不愿意回忆前世那让他窒息的血腥一幕,这一下子就让他呼吸急促了起来。
闭目半晌,他迅速睁开,直视魏太妃。
这个选择,他上辈子不止两难过一次,所以他并没有花太多时间就作出决定!
“我不去梵州,分道之后,即日我将避居岭南。”
他救了太妃,自问已不愧那一点血脉亲缘。
此言一出,当真是石破天惊!!
魏太妃霍地转身,勃然大怒:“你,你说什么?!”
她这唯一的孙儿,在说什么?!!
可面对她的,却是燕长庭沉沉而平静的双目。
太妃又惊又怒,切齿难以置信,她余光瞥见东窗斜对面的小厨房和抱厦,神色一下子就激动起来了,“是不是她?你告诉我!是不是她?!!”
她“锵”一声反手抓住放在窗台的长剑,“你信不信,我马上杀了她?!”
厉声又扭曲,燕长庭情绪却一下子被引爆了:“你敢?!”
他表情一下子就变了,变得极其凌厉,眼神咄咄欲噬人,他甚至反手按住了灵蛇剑的剑柄。
“谁想动她,先踏过我的尸体!” 他一字一句,形容可怖。
这副遇神杀神遇佛杀佛的模样。
魏太妃难以置信:“你就这么爱她?!”
窗户纸就这么突兀被戳破了,燕长庭眼睫颤了颤,半晌,他哑声:“对。”
他承认了。
可那又如何?
冷眼看着魏太妃愤怒地涨红扭曲的面庞,燕长庭呵呵低笑了一声,他忽道:“这么些年,你们可有想过我?”
魏太妃一怔:“你什么意思?”
作者有话说:
系统其实不坏,它本身也是牺牲的一份子的,等能量耗尽,它也就彻底消散了。
女主知道这个,所以她不真讨厌系统,两人其实算小伙伴
哈哈昨天好几个宝宝都猜对了耶!
至于燕崽为什么没告诉箐箐?几方面原因。
一是他本身对魏太妃很复杂,天然对血脉亲情渴望,又排斥。
最重要这谭浑水太深太浊,他自己都是被迫卷入,女主当年一个小姑娘,男主不愿意扯她进来。
最后一个就是魏太妃意愿了。
今天也是肥肥的一章!么啊~ 明天见了啦宝宝们!(/≧▽≦)/
第12章
在被沈敖,也就沈祖父接进府之前,燕长庭过得很痛苦。
所谓龙子凤孙,未曾享受过一丝一毫不说,却饱受其中苦难。
在他有记忆起,他就生活在一个很偏僻的小庄子里的。
负责养他的庄子管事是一个太监,有点变态,那时候的燕长庭才三四岁,还有乳母和贴身丫鬟,自小失去父母的小孩格外依恋乳母和熟悉的人,乳母也心疼他,进出都抱着拉着小心护着,还给他养了小鸡小兔子当宠物。
可管事说男孩子这样太软弱了。
最后,燕长庭被迫杀了乳母、奶兄、和那几个从小的伺候他的丫鬟姐姐,以及所有的宠物小鸡小兔!
他害怕,他不愿意,他拼命挣扎,可管事抓着他的手把他拉到鲜血淋漓的乳母面前,不杀她们,她们就会一直痛苦下去,这都是你原因!
是你害的她们!
关小黑屋,没饭吃,只有几只小鸡和一把小刀,他哭得声沙力竭,最后饿得实在受不了了,他抓着小刀把小鸡杀了,囫囵把肉嘶咬吞下去。
他被打,被骂,但这还不是最糟糕的,他还逼迫着乳母承受酷刑,亲眼看着她的肉被一片片剖下,惨叫哀鸣着,露出森森白骨。
——燕长庭永远都忘不了那一抹青白的色泽,活人的骨头,是一种泛着青的渗人白色,让人毛骨悚然。
他被逼迫着,抄起桌上的短刀,“啊——”冲上去,一刀扎进用眼神哀求他给予解脱的乳母脖子里!
那一刻,鲜血喷溅了他一头一脸,猩红又粘稠,他颤栗地栽倒在地上,管事夸赞的声音犹如天音,遥远又嗡然。
庄子里没人敢接触他,看他如同看一个妖怪。
而管事身边那些人,往往用嬉笑取乐的眼神和口吻指指点点他。
他甚至被迫吞过炭,高烧醒来之后,嗓子坏了已经不会说话了。
在那长达四年的虐待里,他一天比一天阴暗偏激,他被迫杀光了亲手养大的宠物和所有亲近他的人,还有很多管事带来的乱七八糟东西,他甚至生饮过人血。
最终在一个雨夜里,他把管事杀了!
那年是管事的五十生辰,后庄推杯换盏所有人都醉醺醺,他翻出一年前捡到埋起来的钥匙,慢慢打开笼子的栅栏门,去厨房拿了刀,一刀一刀,自轰隆隆的雷声中,把整个后庄的人都砍死了!
——对不起,他骗沈箐了,在两人的庄子时,那刺客其实并不是他第一个杀的人。
他杀过很多很多的人。
轰隆隆的雷声雨声中,他浑身颤栗,是激动的,是快意的,那种种难以言喻的情绪让他热血沸腾,他杀掉后庄所有人,步行百里离开。
那时候他就像一个刺猬,曾经饱受折磨的瘦小身躯变得异常坚韧,淋雨一夜,他居然只烧了半天就好了。
还杀了一个企图追打他饭店伙计。
那时候他什么都没有,甚至没有是非观,他像只狼崽子,攻击一切阻碍他的人和事。
最后,是沈祖父找到了他。
庄子死了这么多人,再也捂不住,沈敖带着阿光几个找了整整一个月,最后将他带返,安置在府内。
他曾经连话都不会说了,嗓子治过,能发音,但他却发不出一点声音,他甚至有了应激反应。
他刚开始,一阖眼就会梦魇,他大段大段的时间根本睡不了觉,他隐隐约约听见有大夫给他开方,他喝过药后,除非惊醒,否则他都会闭目放缓呼吸,好像真睡着了一样。
他排斥所有人,敌视一切。
直到那个小姑娘笑着,忽然拉起他的手。
燕长庭永远记得那个午后,他梦魇惊醒正重重喘着,忽窗外探出半晌红扑扑的脸蛋,一伸手往他嘴里塞了一颗糖,蹬蹬蹬跑进来,拉着他的手,怎么甩也甩不开。
他打她,凶狠咬她,她“哟哟哟,你这小子好凶哦”,却转头又来笑嘻嘻拉他的手。
逗他,伸手戳他,给他捣乱,却从来没有嫌弃过他不耐烦他。
小时候的燕长庭格外敏感,他感知到人对他的情绪,是真好是假好,是疏远是亲近,沈箐是第一个对他释放善意的人,护他,教他,陪伴他开解他。
小女孩红苹果一样的脸蛋,一双弯弯的暖褐色笑眼,小手软软的,人小小,却爱装大人说大道理,一双小手软软的,却将他拉出情绪的深渊。
燕长庭不知这是不是爱,但情感深入骨髓,她在他在,她亡,他万念俱灰生无可恋,只盼她黄泉路上慢走几步,别丢下他,也别忘了他!
——其他的,与她相比,都已不再重要。
从偃州沈箐选择避居岭南开始,他就决定和过去斩不断理还乱的一切说再见。
“我爱她,有什么不对吗?”
他恨声质问,童年受过的所有伤害在这一刻终于找到了一个发泄口,他冷冷道:“我被钳制的时候,你在哪里?我被逼迫的时候,你又在哪里?!”
“我这些年过得好不好?你有问过一句吗?”
甚至连问一句都没有过,多年后重逢的今天,劈头盖脸就是复仇!
燕长庭冷冷盯着魏太妃:“你除了自己,除了复仇,你心里还有什么?!”
他讥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