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节

    胖子君双手揽小灵入怀,只感觉她轻得像一只小猫,而自己像只又肥又蠢的大狗。
    喵呜。
    汪汪。
    在两个人学猫叫与狗叫之间,摩天轮已下降到了地面。
    半年后,小灵去胖子君的大学找他。那时,她还在职高学化妆专业,明年就要找工作就业了。她买了一纸板箱的烟花,坐了三个钟头的长途车,找到胖子君的寝室楼下。他们爬上校园背后的山坡,刚给烟花点火发现全都哑了。拆开来一看,根本没有火药,而是沙子。小灵被骗了,买了假货。
    胖子君安慰她,小灵不哭,汪!
    又隔半年,春暖花开的小河边,小灵买了一大箱烟花。这回绝非山寨,花光了她一个月零用钱。胖子君用烟头点燃引线,就在烟花发射之前,一场倾盆大雨倒下。两个人变成落汤鸡的同时,小河里的水刷刷往上涨,还没来得及抢救,整箱烟花就被河水淹没了。
    胖子君又安慰她,小灵不哭,汪!汪!
    她擦干脸上的雨水,没有哭。
    两年后,胖子君大学毕业,但没找着会计的工作。他只考出了最低级的证书。任何一家单位,看到他这种五大三粗的体形,就会怀疑他的智商和情商,会不会在账本上少记或多记一两个零,或者干脆抢劫出纳携款潜逃。
    他在家里啃老了一年。天天混在网吧,打网游,neng了把大砍刀,没日没夜刀光剑影血雨腥风,游戏里被他砍死的人,每个礼拜能造出一座殡仪馆。
    小灵在给胖子君做全身spa——是他的尸体。
    活着的时候,他喜欢趴在学校山坡的草地上,让小灵给他捏背。可他的体形实在太大,就算用四只手也难以尽兴。
    她问他,这要捏到什么时候呢?
    一直捏到我死了,胖子君说。
    他死了。
    这间殡仪馆的服务比较高端,收费也要高些。按照台湾殡葬业的标准,要给死者做沐浴,全身spa,擦精油按摩,再细心地化妆,漂漂亮亮,往生西天。
    小灵做这行七年了。
    当她从职高毕业,本想成为一个优秀的化妆师,但找不到工作。打过几份零工,收入微薄,根本养不活自己。
    这时候,看到殡仪馆的招聘启事,遗体化妆师,跟她专业对口,基本工资三千多块,每次上岗都有奖金。
    小灵咬了咬牙,瞒着父母,就去应聘了。
    总共招七个人,只有四个报名,小灵是唯一学过化妆的,自然毫无争议地录取。
    培训三个月后,她开始为第一具大体化妆。原本以为是个病故的老年人,没想到却是个小伙子,大学还没毕业,暑期下河游泳,脚抽筋淹死了。从河里打捞上来,已有些腐烂,又在冰柜里冻了两天,才送到殡仪馆的化妆间,很像美剧《行尸走肉》里的人物。
    小灵当场呕吐出来,结果被扣了半个月工资。
    然后,她借了几百张恐怖片鬼片僵尸片血浆片的盗版碟,每天在殡仪馆宿舍里练胆。墙壁背面就是放尸体的冰柜,推开窗是火化炉,每天有几百具烧焦的骨骸被敲碎。每个星期天,她去叔叔工作的屠宰场,帮忙杀牛宰羊,哪怕溅一脸血都没关系,只要为了让自己胆子变大。
    终于,她完成了毕生第一次为遗体化妆。
    那是个老太太,八九十岁,面色铁青。家属们在旁边干嚎着。她小心地用棉球蘸着消毒水,进行大体的脸部清洁。她的工具有化妆笔、海绵、刷子,根据生前遗像,认真地画出脸庞线条,尽量符合原本肤色。
    没过两天,她碰上一个跳楼自杀的年轻人。从二十层楼掉下来,四分五裂的,连脑袋都断了——就需要缝补这门技术活了,在遗体化妆师的圈子里,这可是一门高难度的手艺。但要是能够掌握的话,一辈子吃喝就不愁了。师傅带着小灵一起缝补,先得提着死者的脑袋,研究缺口的角度,以及是否有缺少的骨头和皮肤。然后,两个人一针一线的,把人头与脖子重新缝合——古时候的犯人砍头,死后家属也是这么重新缝上再入葬的。
    等到这个活干完,死者父母抱着小灵说,谢谢你啊,姑娘,我儿子终于可以去投胎啦。
    这地方有种说法,残缺的尸体无法投胎,只能去做孤魂野鬼。
    小灵在殡仪馆工作满一年,化妆过一百多具大体,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病故的有自杀的有车祸撞死的有被乱刀砍死的……但她从没跟胖子君提起过。
    有一天,胖子君家的亲戚死了,他被父母拖着去殡仪馆参加大殓。遗体送去火化后,他嫌殡仪馆晦气,一秒钟都不想多待,急着要离开,却正好撞见小灵。
    小灵走出化妆间换衣服,刚缝合完一具被变态杀人狂肢解的女尸,身上全是死人的鲜血与污垢。在她摘下口罩的瞬间,胖子君直勾勾地看着她。
    她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胸口还挂着工作牌,有她的名字、照片还有岗位。
    胖子君第一次发现,女朋友确实是化妆师——但不是给活人化妆的。
    他俩大吵了一架,从遗体化妆间一直吵到停尸房再到火化炉最后到骨灰临时停放处。胖子君身体庞大,不慎撞到一排骨灰盒上,不知多少人的骨灰洒在他脸上——感觉自己这辈子都要被死鬼们诅咒了。
    总之,胖子君给她下了最后通牒——必须从殡仪馆辞职。
    她摇摇头,换好衣服,洗干净脸,向外走去。
    满脸骨灰的胖子君追在后面问,怎样?
    走啦?
    去哪里啊?
    回家。
    然后呢?
    上班。
    不上班行不行啊?
    不上班你养我呀?
    面对小灵的质问,胖子君低头不语。他还是个无业游民,每月仅有的收入,是在网吧里打网游装备赚来的。
    我!养!你!啊!
    殡仪馆门口,熙熙攘攘的大街,大堆的纸车纸马纸房纸美女旁边,胖子君大声喊,声嘶力竭。
    小灵痴痴地回过头来,才想起有部香港电影,他俩一块儿看过几百遍,《喜剧之王》里周星驰对张柏芝说的台词。
    她微笑着摇头,你先照顾好你自己吧。
    回家的夕阳下,她一路流着眼泪,再被西北风吹干,刀割似的疼。
    胖子君和小灵分手了。
    第二天,在殡仪馆的门口,她买了一大箱子烟花,想要放到天上去,希望胖子君可以远远地看到。当她要点火的时候,城管突击检查,把她的烟花全部没收了。
    这辈子都没机会和他一起放烟花了吧,她想。
    死人们的眼睛皮一眨,一辈子过去了。
    活人们的眼睛皮一眨,六年过去了。
    小灵没有见过胖子君。
    她也没再谈男朋友,父母知道她的职业后,也给闺女张罗相过几次亲,都关照她不要说自己在殡仪馆工作的。
    但是,每次她都开门见山地说,你好,我是化妆师,但不是给活人化妆,而是为往生者服务,把人干干净净地送走,我觉得这份工作挺体面的,挺那什么正能量的。只要你喜欢我的话,以后我也可以为你化妆,如果我活得比你久一些。
    你可以想象那些相亲对象们的目光和结局。
    也有单位同事给她介绍过,殡葬行业的婚恋多是内部消化,反正彼此都是为尸体服务的。也有位年长她几岁的师傅追求过她,却被小灵委婉地拒绝了。
    她说,要是你再胖一点,我就答应你。
    对方胡吃海喝了半年,体重涨到了一百八十斤,但离小灵的标准还差得远呢。
    忽然,小灵低下头来,看着死去的胖子君。
    这是她六年来第一次见到他。
    额头上有些伤痕,皮肤里残留碎玻璃,都被她小心地处理过了。也因为遗体过于庞大,她从子夜十二点,工作到凌晨三点。虽说,这是殡仪馆里最容易闹鬼的时刻,但她没有半点害怕。
    化妆进入尾声,胖子君终于像个人样了。以前跟他在一起时,看到他睡着的样子,小灵就忍不住要为他化妆——其实是拿他作为实验品,当做死人脸在练习。
    可惜,现在的他,是冷的。
    六年前,胖子君跟女朋友分手。他每天二十四小时混在网吧打网游,在道上混出了名儿,许多金链肉瘤大哥来找他买装备,几个月里净赚了十几万块。通过跟玩家们沟通互动,这些年学到了不少互联网知识。他决定创业,办一家sns社区,名叫“万圣节”。就像现在网上许多同志社区,而胖子君的这个社区,是专门给恐怖鬼怪爱好者,以及万圣节cosplay办的。
    但是,胖子君家里没钱,拿不出第一笔启动资金。他住在三十年前爷爷的钢铁厂分配的老工房里——那一年他还没出生,要没有这套五十平米的房子,他妈至今都不会嫁给他爸呢。
    这时候,他遇到了天使,也是经常向他购买网游装备的富二代,更是德州电锯中国同人会的会长,网名“重口味天使”。每部德州电锯公映,这家伙都会去美国包场看。他给胖子君投了四十四万,说这数字最吉利了,虽说用来互联网创业诡异了点,但年轻人不就是得艰苦奋斗吗?
    果然,他开始了足够艰苦的奋斗。从半地下坟墓般的办公室开始,到雇佣第一个程序员开发app。这中间他也被别人骗过几次,几乎搞到身无分文的境地。最惨的时刻,他一个人在桥洞下饿了三天,却没有人给过他一分钱——他那肥胖的体形实在是跟乞丐相差太大,最后他被几十个假装要饭的围殴,被赶到了火车站旁的铁轨上险些做了海子。
    两年前,终于迎来互联网经济的春天。胖子君赚到了第一桶金,虽然还不够发工资,却证明了万圣节商机无限。不用担心饿肚子了,至于为什么会越来越胖?因为太操心了,经常被迫跟渠道商喝酒,天天熬夜加班,每晚吃一大包酸菜方便面加香肠加鸡蛋加大瓶可乐,肚子就像实心铅球似的鼓起来。
    两个月前,马云和阿里巴巴在美国上市,更是让胖子君心潮澎湃,他给自己树立了一个目标——十年后,纳斯达克,敲钟见!
    为了拿下一单生意,连续三天没有睡觉的他,又去陪客户喝酒了。那群王八蛋最会灌人了。他一口菜都没吃,空着腹,先喝啤酒五杯,再饮红酒四杯,最后干了五十二度的白酒三斤。然后,大家看他有些不行了,便拼命地给他吃肉,又吞下了半斤牛腿肉,三根羊排,两只老母鸡。
    但,胖子君毕竟没有净坛使者的福气。
    那家餐馆有个露台,他本想冲过去呕吐,却彻底喝糊涂了,直接撞上玻璃幕墙,再硬的玻璃也承受不了他的重量,直接从七楼摔下来。
    他死了。
    经过法医的检验,胖子君的真实死因,不是摔死的,而是因为爆饮暴食,加上酒精中毒。
    终于,胖子君去另一个世界的纳斯达克敲钟了。
    回到殡仪馆的凌晨,阴阴的风在遗体清理化妆间回荡。小灵最后擦拭一遍化妆棉,无菌手套轻轻抹过,死者的嘴角微微一动。
    她知道,他还有话要说,对她。
    小灵把耳朵贴在胖子君嘴边,亲爱的,说吧。
    汪!
    从尸体的喉咙深处,传来一记狗叫声,那是胖子君最爱学的声音。
    他睁着眼睛说,小灵,其实,你不知道,我始终悄悄关注着你,看你的每条微博、微信、qq空间和签名。我知道你没嫁人,男朋友都没再谈,每次相亲都失败了。我想,我还有机会,只要我能成功,就一定踩着五色云彩,开着宝马奔驰,像个盖世英雄,接你回家,娶你。
    我养你啊!
    嗨,还记得六年前,在殡仪馆的门口,我跟你说过的这句话吗?既然是男人,不就应该对女人这么说吗?
    小灵抬起头来,怔怔地看着胖子君,许久许久,第一滴眼泪,从她腮边滑落,坠入胖子君尚未瞑目的左眼。
    热热的。
    刹那间,小灵好想大声说——复活吧!亲爱的,我的胖子君!
    他闭上了眼睛。
    不知是她的还是他的泪水,从冰冷的眼角滑落到耳边,溶化死后浓浓的妆容。
    再不会醒来。
    小灵为胖子君补妆,低头亲吻他的嘴唇。
    天亮了,万圣节。
    下午四点,殡仪馆七宝山厅,胖子君遗体告别仪式。
    可惜,来人稀稀拉拉,除了父母与亲戚,没什么其他人。胖子君生前的互联网公司,总共三十多号员工,连一个都没来——都拥到劳动保障局讨薪水去了。只有投资他的那位德州电锯杀人狂天使,给他送了个黑玫瑰扎成的硕大花圈,看起来煞是拉风与扎台型——那一夜,天使本人正在北京地铁里扮演清宫太监而被警方拘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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