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高峰加上首都机场过来备降的飞机,这简直是地狱般难度。程序管制中,因为管制员不能及时准确地拿到航班信息,所以航空器间要求的间隔要至少十分钟。最开始进来的飞机间隔还是按雷达工作时候调的,所以安排他们拉开距离是最难的,而后面到的飞机,只要严格按照程序在上面等就可以了。
四分钟后,雷达终于恢复正常了,方皓看了一眼屏幕——十架飞机出现的位置和自己指挥的、脑中模拟的,一模一样。他终于轻轻出了一口气。
“所有单位,可以恢复雷达管制了。……上航7318,下到2500保持,左转航向290。”
“下2500,左转,航向290,上航7318。”上航机长说完以后不忘补充一句:“别的不多说了,太厉害了,兄弟。”
有年轻的机长没经历过,就问了一句:“北京进近,刚刚……是雷达坏了么?”
方皓依旧回答得很平静:“对,雷达突然黑屏了。”
另外一个没带自己呼号但听声音很熟悉的机长在波道里说:“方总,就两个字,牛逼。”
“给你点赞,真的,我都没发现。”另外一个机长说。
进近管制室里面,王展博小声说了一句:“师父,刚刚……”
方皓看着他,点了点头:“我也是头一次。”肾上腺素刺激着他,此刻握着进程单的手都有点微微发抖。他想,他知道,王展博也知道,刚刚他们经历了死亡四分钟。
陈嘉予和岳达超他们连上北京进近的频率的时候,就听到各路机长都在波导里面感谢方皓。
他等了一会儿,还是开口了:“国航1588,高度5000,应答机3037,听你指挥。”
方皓说:“国航1588,雷达识别了,gredo-7号进场,跑道17左。”
陈嘉予进来后,就没有人在波道里面说刚才的事了。刚刚到底发生什么了?难道又有飞机爆胎了吗?他甚至没去想,方皓刚刚给了他17左跑道。
他和副飞岳达超做完降落前检查单后,方皓把他们移交给了塔台的频率。陈嘉予没有分心再去想刚才的事情——他要准备降落了。
方皓那边,另外一个接他班的管制员付梓翔正好早到了二十分钟,方皓看他来了,竟摘下耳麦说:“梓翔,麻烦你今天早替我一会儿吧。”
付梓翔愣了一下,然后立刻说好。他和方皓在大兴进近一年多,从未听到方皓求任何人一次,今天是怎么了?
方皓看付梓翔坐在他位置接手了,站起来走到休息室,洗了把脸。他明明肚子里没什么东西,却控制不住地想要吐。他干呕了一阵,实在是没什么东西,就用凉水洗了把脸。四分钟,十架飞机,按每架飞机一二百人算,近两千人的生命,刚刚就掌握在他一个人手里。这个事实像一发重磅炮弹一样迟缓地击中了他,钝钝的感觉从前胸扩散到后背。波道里面的机组感谢他,可他感觉不到任何骄傲,只觉得心有余悸。
王展博见他走远,才小声跟付梓翔说:“翔哥,刚刚进近的雷达全坏了,整整四分钟。”
付梓翔说:“我靠……”
王展博补充:“小高峰,还赶上首都机场那边有天气,一堆过来备降的。”
付梓翔没说什么,他已经懂了。
方皓回到控制台,先给领导打了个电话通知情况,紧接着一个电话打给电工师傅检查雷达仪器设备。刚刚那四分钟的黑屏不知道是设备还是电路原因,无论什么原因都是个隐患,要趁早解决。师傅家住机场旁边,但是也得半小时才能到。方皓不放心付梓翔和王展博他们,就打算等师傅排查好了再说。
管制席位上,付梓翔有条不紊调配着航班,现在进入小夜班,流量小了一些,但因为首都机场的天气,这边还是一架接一架进场,七个跑道一排全开。
方皓的微信已经要炸了。先是塔台那边知道了,楚怡柔不上班,但也听说了,给他发短信慰问。然后是郭知芳问他情况怎么样。他不敢怠慢,一个个都回复了。
接着就是他所在的大兴管制的工作群,拉了常驻大兴的飞行们,本来这个群就是为了宣布一些事情建的,平常没什么人说话,结果刚刚在波道里面的常飞的几个机长就纷纷出来艾特他,感谢他今天困难时候的指挥。方皓虽然不觉得有什么光荣,但是看到机组认可他的工作,心里也是有点欣慰的。
陈嘉予也在那个群里,看到这里终于忍不住了,给方皓发了条微信过来:【刚刚怎么了?】
然后过几秒钟,又一条:【我来的晚没赶上。】
方皓说:【没赶上是你走运。】
陈嘉予:【?】
方皓:【进近雷达失效了。】
陈嘉予:【我靠】
方皓想发点什么,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就发了个头撞墙的表情。
陈嘉予盯着手机笑出来。旁边岳达超看着飞行单,还叫了他一句:“嘉哥,咱们这趟还省油了哎。每次落17左跑道都是中大奖了。”
陈嘉予没说,他其实早就不在乎节油与否了,不过岳达超倒是提醒他了,方皓给了他最好的跑道,他得兑现承诺。
他很自然地,给方皓发了一条:【请你喝杯饮料压压惊?】
方皓本来就想一个人待着,平复下心情。可眼下陈嘉予邀请了,他寻思着等师傅来检查仪器也要半个多小时,所以也就没拒绝。
两个人很默契地又约在koza。陈嘉予快步走过来,四下扫视了一下,在吧台旁边没看到方皓的身影,才看到他已经在吧台旁边一个小桌子坐下了,身体靠着墙壁,大号水杯放在桌面上,眼睛看着远处好像在发愣。
“这次你到的早,”陈嘉予把飞行的工作包放下,大衣脱掉挂在椅子背上,问他:“想要点什么?”
方皓才意识到他来了,对着他勉强笑了一下,说:“就普通拿铁吧,要热的,小杯。……燕麦奶,不加糖。”
陈嘉予看他像发指令一样发完这一串,就很自然地接道:“热拿铁,小杯,加燕麦奶,不加糖。”
方皓没反应过来,问:“怎么了?这个……很奇怪吗?”
陈嘉予笑笑,说:“我正确复诵了嘛,北京。”
方皓有点无语,看他走到吧台点单,才意识到——陈嘉予刚刚是看他心情不好,故意逗他吗?
陈嘉予自己买了杯普通黑咖啡,还自作主张买了两个蓝莓玛芬蛋糕。
“你一个我一个,吃点东西吧。”他坐下来,长腿一翘,把玛芬蛋糕推到方皓跟前。
这机场咖啡厅空间有限,布局也是一切从简,都是只能容下上班族一个电脑的那种迷你小圆桌和小圆凳子。整个koza也就四五张桌子,在角落的位置显得及其逼仄,陈嘉予坐下来以后,小腿都要碰着方皓的膝盖了。
方皓谢过他,说:“我微信转你钱吧。蛋糕就不吃了,今天真的没什么胃口。”
陈嘉予一脸斥责的表情:“你怎么这么客气。再说了,不是说好你给我17左我就请你嘛。”
方皓被他说愣了:“我给你……?”
陈嘉予也愣了:“今天降落的时候,是你指挥的我们啊。国航1588?”
方皓皱起了眉,好像是努力回忆了一下,然后还是放弃了:“不好意思,我有点记不得了。”
所以,方皓不是认出了自己而好心安排了他们降落17左,安排到那个跑道其实纯属意外?意识到这一点,竟然让陈嘉予觉得有一丢丢的失望。
可眼下,陈嘉予也觉出来方皓的反常,反而安慰他道:“没事,今天太忙了吧。”
方皓却没有被安慰道:“我从来不会忘的。之前……”之前他指过的每个陈嘉予的航班,或者是熟人的航班,下班以后若有人问起,他都会记得航班号。可是今天,不但他记不得航班号,而且他甚至不记得在甚高频听到过陈嘉予的声音。
“你们是几几分落地的?”方皓还是执着于没认出他航班这件事,他想确认是自己执勤的时候他们落地的,不是之后付梓翔接手后。
陈嘉予说:“我33分落地的。”
方皓无奈道:“那确实是我。我可能……没注意到吧。”他说这话的时候有点沮丧,陈嘉予在对面看着,只觉得他这个表情和反应都有点熟悉,好像是有点吓着了。
陈嘉予试探性地问他:“雷达坏了多久啊?没有备份系统?”
方皓说:“嗯,整整四分钟。备份系统也全挂了,都是黑屏,什么信息都没有。”
陈嘉予开始吃那个蓝莓玛芬,一边吃一边说:“太吓人了。光听你说,就觉得可怕。”
方皓点点头说:“嗯,是后怕。万一记错一个位置,调错一个高度……我不敢想。”
陈嘉予又试图安慰他:“万不得已了,飞机上都有tcas。”
方皓当然知道,他背各个飞机性能参数也可以说是滚瓜烂熟了:“嗯,真要到tcas,那我这辈子都别想拿话筒了。而且……如果我发一个指令,tcas发一个相反的指令,飞机听谁的?” 真要到这一步,可能就一脚迈进大空难了。乌伯林根的悲剧就是这样酿成的。
陈嘉予看着他的眼睛,不知怎的,他的目光有种平静的力量。
良久以后,他说:“我发现,方皓,你这个人挺悲观的。”
方皓小声回了句:“是吗。”
陈嘉予说:“嗯。”
方皓没正面回复他。他悲观吗?管制是一门考验掌控能力的熟练工种。方皓是喜欢掌控的人。他指挥天上的飞机按序飞行,拿相机按下快门捕捉瞬间,或者跑步二三十公里心率严格控制在一百五以下,他喜欢把命运握在手心里。他只是很讨厌失控而已。
过来一会儿,他说:“嘉哥,后怕这种事情,其实我觉得轮不到我说。我可能体验到不到十分之一。”
陈嘉予自然知道他指的是自己香港迫降那件事。他知道自己不愿意多提,所以说的那么委婉。他说:“压力和痛苦是没有量级的,也没有可比性。真算起来的话,你们手里拿着的人命是飞行的十倍。”
方皓也看着他,目光毫无躲闪:“所以,你怕过吗?”
陈嘉予答得也毫不犹豫:“当然。”
方皓说:“我们模拟过很多特情险情,7700,7500……但雷达失效完全没有模拟过。但是真正发生了的时候……我发现,除了继续做下去,继续发指令,好像也别无选择。”
陈嘉予觉得他这番话说到了他心上:“你知道,作为一个飞行员,每年考核都要模拟单发引擎失效迫降。这是必考科目。可是没有人模拟单发引擎失效,另外一发推力减不下来,要怎么进场,什么襟翼构型,怎么截取下滑道,什么角度,以什么方式落地。真正发生了的时候,所有人都看着你,你只有做下去。”
这是他在香港之后,任何时候、任何地方、什么节目或者采访都没说过的一番话。可看着方皓的眼睛,那黝黑的瞳仁里面好像有光,他就一股脑全说了。陈嘉予身边有很多人。以他为傲的父母、领导、老师,想巴结他的,想追他的,想求他办事的。但是这里面,跟他能说句实话的人不多。有些人是碍于他脸色,有些人是出于维护他们心中陈嘉予的形象。
香港过后,你怕过吗?这么简单的一个问题,没有人问过他,因为所有人都默认了他没事,他可以,他是超人,别人都不行他也一定行。可是,简单的问题总有着简单的答案。他怕过,当时怕,后来怕,现在也还会怕。
方皓端起他的小杯燕麦热拿铁喝了一口,好像是平复了一下心情。他没想到陈嘉予会突然跟他说起当年的事。更没想到,他们之间,共同点远比不同要多。
陈嘉予则目不转睛地看着方皓。方皓无疑是帅气的,他从一开始就知道。他的帅气带着少年感,还有一股执拗在里面,跟自己说话的时候,他会微微昂起下巴,所有的心思和想法都毫无遮掩,坦坦荡荡倒出。
他最开始要到方皓的联系方式给他道歉,包括之后吃晚饭顺路送他回家,也都是力所能及顺手一做,为了在机场搞好人际关系,或者多交个朋友,没有别的想法。可是今天,这感觉不一样了。陈嘉予觉得他心里有根弦被拨响了。这个认知让他自己都感到意外——很久以来,他都觉得,自己不会这样心动了,以至于这一刻到来的时候,他觉得,他远远没准备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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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达失效的情节参考发表在民航事网站的「我做空中交通管制员这七年」这篇文章写的。
第17章 生日歌
方皓是很能把控生活节奏的人。雷达失效一事过后,他知道自己状态不好,特意打电话给郭知芳调了班。他其实是很不好意思的,因为郭知芳已经怀孕七个多月了,他从前都是能不麻烦她就不麻烦她。可今天实在是特殊情况,方皓自己也知道,干他们这行不像普通工作,容错率几乎为零。一个状态不好的管制员就像一枚定时炸弹。他状态不好,心里没底,自然就是请假调班,是对他自己负责,也是对身边所有人负责。即使他平时大小事从不求人,在飞行安全面前,自己的脸面也要放第二位。
昨天和陈嘉予一聊竟然就聊了半个小时,直到塔台值班室打来电话说电工师傅来了,他才跟陈嘉予道别。走的时候,陈嘉予不知道从哪变出了一个纸袋子,非要让他把另外一个蓝莓玛芬带走,他就勉强收下了。开车回家的路上,车里面都是蛋糕的月桂香味,他一路闻着竟然也有点饿了,回家上楼的路上就把蛋糕两口吃掉了。吃蛋糕的时候,他想,看来有必要重新认识一下陈嘉予这个人,他也并不似自己想象的那样,精致利己,好处占尽,还处处要求被特殊对待。即使今天请他出来是出于跟自己套套近乎的目的,跟他一聊,确实让自己的压力小了一点。而且,一个人真诚与否,聊天当中也是可以感受出来的。至少,这半个小时里,坐在他对面的陈嘉予很真实,很真诚。
临走的时候,方皓又问了陈嘉予他之后几天的排班,当陈嘉予说“还是深圳和上海”的时候,他有意多问了一句:“深圳的哪几个航班?”
陈嘉予说一时间想不起来,应该就还是原来的那几个他常飞的时间,得回去发给他。方皓摆摆手说不用了,其实他也没想好问来这个自己要做什么。陈嘉予则是挺自以为是:“怎么了,要请我吃饭啊?”虽然这是玩笑话,但是他内心觉得,对方都问他排班表了,不就是为了找自己吗?
方皓本来想开个玩笑就拒绝了,但是仔细一想,陈嘉予都下班了,有家不回,来安慰自己,可能是要请他吃顿饭吧。于是他说:“嗯,谢谢你了今天,改天请你吃饭吧。”
回家以后,他本来都要忘了这事,但他收到了陈嘉予的信息:【周四飞3307,周五1462。】
方皓看到1462的时候,左眼皮一跳——不会吧,这么巧?正是周五晚上方晟杰订的那个晚七点的航班。他在大兴进近也快两年了,陈嘉予之前飞国际航线有时候也会从大兴飞,但他们完全没有过一点交集。可是自从认识了,这一个多月以来就不断地偶遇,先是聚会上遇见,然后在机场里面能碰见,在波道里也常常见,如今方晟杰订个机票都能订到一起去。
他心里渐渐形成了个计划,不过,倒没打算跟陈嘉予说,打算等他们航班落地了再讲。
周五的时候,方皓值白班。因为雷达一事和郭知芳调班,他周四值了小夜,回家睡了几个小时,洗了个澡就又回来了。郭知芳本来看他的排班,说周五也继续和自己对调,继续值小夜班,这样他可以多一些休息时间。但是方皓周五的班是特意调的,因为他弟弟方晟杰的航班晚上到,他能接上他一起回家。
得到方晟杰“已经登机啦,一会儿见”的短信后,方皓就满意地回席位继续工作了。虽然是周五晚上,但是今天的流量还可以。在期待他弟回家的心情中,只休息几个小时的疲惫感也一扫而空了,余下的两个小时过得很快。
果然,他六点半左右就迎接陈嘉予他们的国航1462回京了。他不紧不慢地指挥着:“国航1462,北京进近,雷达看见。保持高度5500,调速320。预计……跑道17左盲降。”
陈嘉予听到方皓的声音和“17左”,感觉北京的天都突然放晴了一样。他复诵了一遍:“保持高度5500,调速320,跑道17左。国航1462,”然后又加了一句:“今天是什么好日子啊。”他当然是不知道,今天确实是个好日子,是方晟杰的生日。
他一向是这样,想说的就说了,如果波道里面忙,方皓自然可以不理他,继续发指令。
果然,方皓没回复他,而是叫了他前面的一架:“南方1470,下4000保持。谁给你的调速指令啊?”显然是嫌他们速度太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