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清则又和声问了些他在宫中的生活和起居问题,宁斯越没想到这个素未谋面的父君不问他学业,反而关心些旁人不关心的问题,眼底有些迷茫,心里又忍不住有些暖暖涩涩的,不知道怎么就很想哭,终于忍不住抬头看了眼陆清则。
这位父君生得好看极了,只是脸色有些苍白虚弱,神色很温柔,让人看了就想靠近。
父皇长得也好看,难怪他们是一对。
宁斯越在心里悄咪咪想着,就听到身后传来不轻不重地“咔嚓”一声,像是什么东西碎裂了。
宁斯越冷不防被吓得抖了下,心里有些疑惑,不过他被教导过不能东张西望,便没敢回头去看。
陆清则无言:“……”
至于吗,小孩子的醋都吃?
而且不是皇帝陛下金口玉言,亲自说的让他来教导教导这孩子?
看小朋友被吓了一跳,他摸了摸宁斯越的脑袋,示意他不用怕,关心完生活问题了,这才问起了学业上的问题。
宁倦盯着陆清则放在宁斯越脑袋上的手,面无表情地又捏碎了桌上的一只核桃。
身后又连续“咔咔”了两声。
宁斯越睁大了眼,顿时一个结巴,忘了自己要说的话:“……”
什么声音?
陆清则看也没看宁倦,凉凉地道:“陛下,要不您就先出去吧。”
陆清则不仅摸这小崽子的头,还赶他走!
宁倦面色愈沉,又“咔嚓”一声,捏碎个核桃:“朕不走。”
听到宁倦开口,宁斯越终于意识到方才那阵怪声是哪儿来的了,察觉到父皇好像语气不太高兴,小孩儿吓得瞳孔颤栗,可怜兮兮地不敢开口了。
陆清则一阵头大。
宁倦就跟头趴在旁边虎视眈眈的凶兽似的,他习惯了宁倦时不时的发疯,倒是还好,这孩子这么畏惧宁倦,今日实在不宜多谈。
“今日便到这里吧,”陆清则结束了问答,放下宁倦死盯着的、落在宁斯越脑袋上的手,“明日早些时候来寄雪轩,届时我再考考你,怎么样?”
宁斯越的压力实在是大,闻声松了口气:“都听父君的。”
陆清则顺手将桌上的糕点递给他:“多吃点,瘦精精的。”
宁斯越乖巧地点点头,转过身准备离开,目光在身后的桌上一瞥,才发现碟子里的核桃全碎了个干净。
原来如此。
宁斯越忽然明白方才背后一阵一阵的咔嚓声是怎么出现的了。
小孩儿又恭恭敬敬行了一礼,退下去时,眼底犹有浓浓的不解,跟着候在一边的长顺公公走出暖阁,仰头看了看对他一直很照顾的长顺公公,小小声发问:“长顺公公,父皇是很喜欢吃核桃吗?”
或者是父君喜欢吃,所以剥给父君?
长顺眼神古怪,笑眯眯地道:“小殿下不用好奇这个,来,咱家送您回去吧。”
暖阁里,陆清则低下头,扫了眼满桌的碎核桃,要笑不笑的:“这些核桃是哪儿长得不顺陛下的眼了,要被陛下碎尸万段?”
宁倦浑若无事:“怀雪不是喜欢吗,朕给你剥。”
陆清则随意用手拨了拨有几颗被捏得粉碎的核桃壳,皱了皱眉。
核桃壳这么坚硬锐利,也敢徒手捏?
见宁倦的手藏在袖子里,不肯摊出来,陆清则不咸不淡道:“手。”
宁倦还是不肯伸手。
陆清则忍无可忍,干脆一把拉过宁倦的手,强行扯过来摊开,冷冷道:“多大人了,也不嫌丢脸。”
陆清则的体温一直较低,在暖阁里,手指也是温温凉凉的,宁倦与他正相反,所以陆清则的手指尖在手心滑过时,感受格外的清晰,十指连心,瘙痒几乎窜上了心尖尖。
宁倦的呼吸一沉。
比起陆清则细腻的掌心,他的手倒显得没那么养尊处优,虎口与指尖有着层薄薄的茧,都是长期握剑练武练出来的,十指修长,指节清晰,很有力量。
陆清则忘了几日前的教训,捏着尊贵的皇帝陛下的手,翻来覆去地检查了一番,确认没弄破皮,想收回手,方才乖顺地摊开在他面前的手却忽然用力一握,将他的手紧紧攥在了手心里。
迅猛的速度好似某种姿态无辜,诱惑猎物前来采蜜,待到猎物进笼,瞬间闭合的食人花。
陆清则抽了抽手,抽不出来。
沉默了一下,他低下头,冷静地伸出另一只手,一根指头一根指头地掰。
可惜在宁倦面前,这样的举动无异于羊入虎口,这下两只手都被抓着了。
陆清则眉心蹙得愈紧:“放手,还没闹够吗?”
“怀雪,你可能是有什么误会。”宁倦抓着他温凉滑腻的手,感觉好似抓着片丝绸,眯着眼摩挲着,“我不是在闹。”
陆清则迟钝地意识到,宁倦身周涌动着的,是一股名为危险的氛围。
他两辈子身体都不好,剧烈的运动和情绪都与他无关,清心寡欲久了,别说对男人之间的事不了解,对男女之事了解也不多,是以虽然觉得危险,但感觉宁倦顶多就是再咬他一口,抿了抿唇:“你当真准备培养那孩子作储君?”
提到这个,宁倦的动作稍顿,英俊的面容上一片坦然,轻描淡写道:“嗯,眼下看着还成,若是他往后蠢笨无能,那便再换一个,左右宗族的子嗣多,总能挑个合适的。”
陆清则断然摇头否决:“陛下还年轻力强,现在就决定这些,还为时过早了。”
宁倦自然听得出他的弦外之音:“你是不信我吗?”
他握着陆清则的手微微用力,盯着他道:“怀雪,你曾对我说过,若是找到了自己喜欢的人,确定心意与他结亲,就要做好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打算,我答应你了,就能做到。”
英俊的青年眼神炙亮地盯着他,手心的热度很烫。
陆清则有种被灼烧的错觉。
理智告诉他,自古能有几个皇帝能做到不纳妃、不宠幸宫女的?
但情感上他又能感受到,至少在这一刻,宁倦说得很认真。
也是因为宁倦说得太认真,所以他在沉默许久之后,还是缓慢地抽出了自己的手。
他每抽出一寸,宁倦的心里便冷下一分。
陆清则自感做得没错。
在他还给不出答案的时候,即使宁倦以后会后悔的几率只有万分之一,他也不想宁倦这时候就做出决定。
他比宁倦岁数大、阅历广,得对自己、对宁倦负责。
宁倦闭了闭眼,忍住冲动,声音有些哑:“怀雪,我是认真的。”
陆清则无声叹了口气:“我不是不信你,只是……”
只是什么,却半晌说不出来。
宁倦没有像从前那般发怒,也没有说什么,只是抿紧了唇线,好半晌,才点了下头:“早些歇息。”
话罢,他起身离开了暖阁。
陆清则头一次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他伤到宁倦了。
再热情的小狗也有失落的时候。
他有心说些什么安慰宁倦,却都说不出口。
宁倦要的东西,他现在还给不起。
人走了,暖阁里的暖意似乎也被带走了,陆清则也无心看书了,靠在大迎枕上,边神游天外,思索这段扭曲的师生关系,边吃核桃仁,皇帝陛下亲手捏的,还挺香。
几次差点想通的时候,又因为某些东西,没敢去触碰。
他慢吞吞的,把一桌子零碎都收拾完了,天色也不知不觉暗了。
陆清则低头看了看桌上,才发现那几本奏本宁倦没带走,里面的内容,说重要也不算太重要,但搁置了这么几日,说轻也不轻了,宁倦应当会回来取走。
他决心等宁倦回来,再好好和他谈谈,但又等了良久,也没等到宁倦回来,只好拎着那几本奏本,扶着墙一瘸一拐地走了出去。
长顺居然也不在外头,守着的是长顺的徒弟安平。
安平见陆清则出来了,忙躬身一礼:“见过陆大人。”
陆清则朝他略点了下头:“陛下呢?”
安平想到师父吩咐的话,麻溜地回复:“陛下在乾清宫歇下了。”
在乾清宫歇下了?今晚不来寄雪轩了吗?
陆清则愣了一下,他这几日都能感觉到,宁倦半夜会爬上他的床,给他暖暖手脚,所以他才睡得安稳。
等他醒来的时候,宁倦又去上朝了。
这算是一个他不开口、宁倦也不会说,心照不宣的秘密。
怎么今日就回乾清宫歇了……是因为下午的事吗?
放到往日,陆清则求之不得,希望宁倦能早日对他死心,但是现在……他不想见宁倦伤心。
模糊的夜色中,陆清则的眼睫微微一颤后,掏出袖里的几册奏本:“劳烦带我过去一趟,陛下忘拿这几份奏本了。”
安平差点脱口而出“那让奴婢送一趟就好”,好险憋了回去,低着头应声:“是,奴婢这就为您准备轿辇。”
轿辇准备得很快,陆清则披了件挡风的披风,坐上去,不过多久,便到了熟悉的乾清宫。
显然宁倦早就吩咐过里里外外,见到陆清则过来,没人阻拦,也没人敢流露出异色来,仿佛陆清则一直好端端地活着,没有过三年前的死讯。
顺利地得以进入,到了宁倦的寝房前,陆清则才发觉长顺守在门外,满脸的焦急。
见陆清则来了,长顺大大地松了口气,脸色一喜:“陆大人,您总算来了,快进去看看陛下吧!”
陆清则刚想问怎么了,就听到里面传出了瓷器落地的清脆之声,心头一紧,将奏本塞给长顺,顾不得再问太多,便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外间还好些,走进里间,简直满屋狼藉,蜡烛被打翻了,朦胧的微光中,隐约可见价值连城的花瓶碎了一地,成色难得的天青色茶盏也没几个好的,香炉倾倒,香灰洒了一地。
宁倦就伏在床上的一堆衣物之间,浑身都在轻微地发着抖,甚至没能意识到有人进了屋。
陆清则完全没想到是这么个光景,怔了怔,脚上不小心踢到个罐子,立刻惊动了宁倦,一只瓷枕被丢过来,好在他闪躲及时,瓷枕擦过他脸侧,“啪”地砸到了墙上,力道极大。
宁倦冷沉的声音从牙缝间吐出来:“滚出去。”
他们之间的事情,发这种脾气做什么?
陆清则皱皱眉,叫了一声:“陛下。”
听到他的声音,宁倦浑身微微一颤,猩红着眼缓缓抬起头来,这时陆清则才发现,宁倦的状态不太对。
那张英俊的脸容极为苍白,额上青筋微露,浮着一层密密的冷汗,向来清明的眼中一片迷乱,望着他的眼神极为怪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