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明珠听到这里,直起身来看着素喜。
她觉得素喜说的还是有些道理的,要是宜宁说了亲事,她就不会想着程琅了。只是,她是真心想嫁给程琅的吗……
赵明珠望着桌上的罩灯,她想起她很小的时候,第一次看到那人的场景。
她拜他为义父,给他奉茶。他接过之后什么都没说,给了她一只镯子。
那镯子长得很不起眼。但后来赵明珠才知道,这镯子其实价值连城,是种非常稀罕的玉石。只要她戴着这只玉镯,走在外面就无人敢动她。
她每次故做讨好地跟他说话,他也只是随意笑笑,就是她长大了,他也当她是个小孩子而已。
她从小就仰望着陆嘉学的光辉,每次看到他心里都充满了期待。却不敢跟别人说。
赵明珠想到他心里就平和了一些,至少她还有个权倾天下的陆都督做为义父,罗宜宁可是没有的。就算有一日她跟罗宜宁对上了,陆嘉学看着往日的情分,也自然会帮着她才是。
赵明珠突然很迫切地想见到陆嘉学,她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过他了。
*
京城城西的醉仙楼是个达官贵人常来的地方。
这里的糕点做的格外好。到了年关却清净了一些,一楼寥寥无几人。
醉仙楼二楼的窗扇打开着,外面下着小雪,路上湿漉漉的。程琅靠着窗扇看街道,挑货郎和行人戴着斗笠,往来匆匆的。他单手握着酒杯,如玉般清俊的侧脸映着灰色的雪天里,似乎有种淡淡的光芒。他一语不发,已经这样看了半个时辰了。
叮叮咚咚的琵琶声终于停了下来,弹琴的女子叹了一声:“公子若是觉得妾身的琴声无趣,何必让妾身出来。”
程琅少年有成,又俊美如玉,自然是风流散漫的。他喜欢高傲的女子,那些高傲的女子也总是被他折服。当程琅看上她的时候,莲抚就不太理解了。她性子温婉,不喜与人有争,平日在教坊里也是很不出挑的。这些年眼看着他身边的人流水一般的换着,程琅却从来没有动过她。
程琅侧过头,他脸上冷漠的表情竟然让莲抚一愣。
她欲说什么,就听程琅淡淡道:“你不要多话。”
程琅一般是很好说话的,至少莲抚从来没有惹到过他,不知道他也是会这么冷漠的。
程琅看着她的脸,莲抚长得清秀温婉,神韵之间是有点像她的……他闭了闭眼。这么多年隐忍和修身养性,为什么他还是这么低劣。
有时候想想,也许应该庆幸她已经没了。要是她还在的话,知道他这般的心思……这般的无耻,肯定恨不得从来没教过他。
程琅手指微微放松,回过头继续看着窗外。
莲抚什么都不敢说了,低头继续拨动琵琶,换了个《昭君出塞》的曲子。
门外突然有护卫来禀报:“……程大人,外面刚来了个都督的人,说是有密信给您。”
程琅挥手让莲抚等人退下了。信才送到了他的手上。信用蜜蜡丸封在里面,程琅捏碎了蜜蜡才取出了里面的信。
信的内容倒是简略。这事是许久以前就设计好了的,陆嘉学打算明日除去大皇子,围猎场已经准备好了。就怕京城这边突然有人借此发难,要让他格外留意一些。
程琅看了密信之后,嘴角缓缓浮出一丝冷笑。
他叫了人进来,让他们去英国公府传话,就说他明日不能去给庭哥儿授课了。
第二日,宜宁带着庭哥儿一大早去给魏老太太请安。
魏老太太搂着孙子十分的疼惜,从攒盒里抓了松子糖给他。看到他白胖圆润,就知道宜宁照顾他极好,捏他的脸问:“你喜不喜欢宜宁姐姐照顾你啊?”
庭哥儿想起宜宁用戒尺打他,噘着嘴不说话。但又想起她每日哄自己睡觉,自己抓着她不肯放开。醒来的时候发现她就躺在自己身边,他还把头枕着她的手……他勉强地说:“还行吧。”
然后把手里的松子糖分了一些给宜宁,像个小霸王一样:“给你吃些。”
魏老太太对这唯一的孙子是最疼爱的,毕竟他才是要继承正统的。要不是怕她照顾不过来,庭哥儿怎么说也是要抱到她这里养的。
他调皮些也就觉得他是爱玩闹,孩子心性。都纵着他。
宜宁抓着几枚松子糖,虽然不怎么想吃,也放了一颗在嘴里尝着。
这时候,外面有丫头通传赵明珠过来了。随后赵明珠走进来了,她的丫头配额的确是少了些,但还是众星捧月地围着她,魏老太太房里的丫头立刻帮她解了斗篷,又递了手炉过去。赵明珠今日也是精心打扮过的,神采奕奕,赤金的耳坠映着雪白的脸颊,晃悠悠的动人。
赵明珠本以为程琅今天会来的,因此还打扮了一番,却得知他有事不来授课了。她也没有说什么,笑着坐在宜宁身边,让丫头拿了两个盒子上来:“……这是上次程琅表哥去四川带回来的龙须酥,我一直没得吃,拿来与妹妹尝尝。”
宜宁看了赵明珠一眼,发现赵明珠竟然真的在对她笑。
还是逆境使人成长啊。
她伸手接了赵明珠递过来的龙须酥。赵明珠又递了一块给魏老太太,魏老太太就笑着说:“这丫头……刚得的时候我便叫她拿出来吃,她偏偏不肯。今天我是沾了你的福才吃到她的东西了。”
赵明珠亲昵地跟魏老太太说:“您这说的是什么,我对妹妹自然该客气一些!对您却是可以抠门的。”
魏老太太搂着她的手拍了拍她的背,把其中一盒都给了宜宁,温和地道:“这你拿回去慢慢吃。”
宜宁低头尝了口龙须酥,觉得太甜了一些。其实魏凌送给她的好糕点很多,她那里倒是什么都不缺,不过也不能推拒老太太的心意罢了。她抬头的时候发现庭哥儿看着她,然后他又转过了头。
赵明珠跟魏老太太说一些趣事:“……沈嘉柔给我说,她母亲要给他哥哥说亲,说的是通判家的小姐。他哥哥偏偏不答应,说要找一个自己喜欢的,如今正在跟忠勤伯夫人闹别扭呢!忠勤伯夫人气得要打他,沈嘉柔为此烦得不得了。”
宜宁又咬了一口龙须酥,想起了那个蓝衣少年递给她的香袋。
“上次宜宁妹妹也见过沈玉的,他们还说了几句话呢,”赵明珠突然对她说,“宜宁妹妹觉得沈玉此人如何?”
宜宁正在眼观鼻鼻观心心观世界地吃糕点,突然被叫到了名字,她抬起头。魏老太太看到她嘴边还有些龙须酥的屑,觉得有趣,心想这小丫头刚才肯定没有仔细听赵明珠说话……
宜宁放下龙须酥道:“嗯……还不错吧。”她能觉得如何?她对沈玉这个人也不怎么了解啊。
赵明珠就笑了笑:“沈玉生得倒也俊俏,我看宜宁妹妹对他也是很客气的。”
魏老太太听了赵明珠的话,却因此留意了一些。宜宁也到了该说亲的年纪了,倒是可以开始寻摸说亲的对象了。沈玉……他也到了适婚的年纪,少年俊朗,身侧又干干净净的。身份是配宜宁是有些勉强,比程琅的才学略差了些,但好歹人家是能继承忠勤伯的爵位的,这是程琅不能比的,程琅官做得再大也不能封爵。若是他人再好些还是可以的。
魏老太太稍微起了这个心思,打算暗中考量考量。
宜宁看到魏老太太若有所思的样子,皱了皱眉。老太太该不会是听了赵明珠的话,对她和沈玉产生了什么联想吧?
她就说:“我看沈玉哥哥是不错,配通判家的小姐也可以的。”
她想就这么打消了魏老太太的念头。沈玉不过是个毛头小子,她可没有什么感觉。
魏老太太听了就笑,看来宜宁是没有这个心思的。那还是不勉强她的好。
宜宁觉得赵明珠突然就聪明了许多,只凭她是不可能的……宜宁看了一眼赵明珠身边的丫头婆子,该是有谁在出主意吧?能在英国公府做到大丫头的可都是不简单的。
等到了晚上,她带着庭哥儿从魏老太太这里回去,庭哥儿看她默默的不说话,就道:“你是不是不高兴?”
宜宁看他小小的,就到她的腰高,却一副人小鬼大的样子。就笑了笑道:“你怎么知道我不高兴了。”
“明珠姐姐有祖母疼——”庭哥儿说,“别担心,我以后长大了会护着你的。”他很无所谓的样子,“反正我就你这么一个亲姐姐,又没有第二个,你不用在乎祖母啦。”
宜宁有些惊讶,她不知道这小鬼头居然在想这个。
但小鬼头又接着说:“不过你不要总是打我手板好不好,我可是世子。”
宜宁听了灿烂地笑起来,揪着他的耳朵说:“那我现在打你手板,你以后就不护着我了?”
庭哥儿觉得她笑得特别好看,很少看到她这样笑。但很快他的耳朵就被她揪疼了,他哇哇地叫着要宜宁放开她。
两姐弟回了宜宁的院子,庭哥儿哼哧哼哧地跑回他自己的房里,搬出一个小笸箩来,从里面清理了几个玩具出来。“这些分给你玩。”
宜宁略略一点,他分给她的是七巧板九连环甚至是几个骰子,都是些男孩的玩具。
庭哥儿觉得自己这是在表达正式入伙的意愿,爬上罗汉床坐在她对面,跟她说:“我以后就叫你姐姐了,那你喜欢有个弟弟吗?”
宜宁看着他孩童赤纯的表情,笑着点了点头。庭哥儿这才满意地嗯了一声,又问:“你就只有我一个弟弟吗?”
宜宁说:“我原来还有个弟弟……”
庭哥儿皱眉:“这不公平,我就只有你一个姐姐。你不许有别的弟弟。”
“明珠姐姐不也是你的姐姐?”
庭哥儿眨了眨眼说:“她不是,她是表姐,而且我又没有很喜欢她。”
宜宁被他的童言童语逗得高兴,屋子里的丫头婆子俱是笑了。庭哥儿莫名其妙的,这有什么好笑的……
宜宁看到外面天色也黑了,叫丫头打了热水进来,给庭哥儿洗脚。
庭哥儿被她抹了把脸,别扭地躲闪着,最后还是让她洗了干净。看着婆子给他洗脚了,宜宁才抬头问珍珠:“怎么今日外头这么安静,父亲可回来了?”
珍珠答道:“国公爷还没有回来,许还在卫所吧。”
魏凌不上朝的时候,要么在家里,要么在卫所里。但自从宜宁回来之后他一般就很早回府,这么晚没有回来还是少有的。
“庭哥儿脚上的皴裂还没有好。”佟妈妈正在给庭哥儿洗脚,说道,“上次国公爷给了药膏,怕是还不够。”
庭哥儿的脚到了冬日总会皴裂。
宜宁正想去看看魏凌怎么还没有回来,毕竟都这么晚了,那正好顺便去讨了药膏回来。她吩咐佟妈妈:“……你先伺候庭哥儿睡觉吧,我去父亲那里找找。”
宜宁让珍珠扶着她去了魏凌的院子,府里倒是有些奇怪了,原来父亲这里都是护卫,今天却没有看到。下了几天的雪好不容易停了,皎洁的月光照着雪地,微微的反光。四周静得一点声音都没有。
宜宁刚走到魏凌的院子外面,就看到屋子里明明亮着烛火,却没有人在。她正在疑惑,突然听到一阵脚步的声音。而且行走之间似乎有金器摩擦,她听着觉得这声音不太对,立刻拉着珍珠走进了魏凌的书房里。珍珠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有些惊愕地看着宜宁,宜宁对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在英国公府里应该是不会出什么大事的,应该有护卫看守的,但是她还是觉得有些不妥。特别是她经历过陆家血腥的变革,对这种动静尤为敏感。
宜宁微微凝神,听到了一个男人低沉的说话声:“大皇子毙命的消息应该是传回京城了,侯府可被包围了?”
有一个人回答他:“不出都督所料,侯府已被人围住了……”
那男人冰冷地笑道:“程琅心思太多了,倒是不得不防。”
宜宁浑身僵硬,怎么是陆嘉学!他的声音宜宁很熟悉,是绝对不会听错的。但是他怎么会出现在英国公府里?
而且他言语之间谈及的……大皇子毙命一事!
宜宁回想起来了,承平十三年的冬天,陆嘉学在猎场上射杀了大皇子,而皇宫中的皇上在大皇子被杀后不久就莫名暴毙。不久陆嘉学扶持太子登基,新皇登基加封了陆嘉学宣威将军,从一品。
陆嘉学应该是刚从围猎场回来。
她居然撞在了这个节骨眼上!
珍珠就算见多识广,也不过是个内宅的丫头,听到这说话的内容已经是浑身冒汗。她望着宜宁,又焦急又不敢说话。倒是宜宁比她想的更冷静,她对珍珠摇了摇头让她不要着急。她是魏凌的女儿,陆嘉学跟魏凌关系匪浅,不会对魏凌唯一的女儿下手的。
虽然可以这么推论,但是一想到陆嘉学狠心起来,连她都能杀,宜宁就觉得手心冰凉。
她听到那个声音越来越近了,又是那个随从:“都督,您毕竟受了伤,要不要包扎一下……”
“不必。”陆嘉学沉声说,“你随我去暖阁里。”
暖阁离书房一个南一个北,应该是要走远了。珍珠听到就松了口气,手一放手,却突然就碰倒了长案上的笔架。哗啦一声笔架就翻了。
宜宁心里一个咯噔,珍珠自己也知道闯了祸,僵硬得不知道如何是好!陆嘉学似乎也听到了这个声音,宜宁听到他的脚步声一顿,然后朝这边来了。也许是她的错觉,她甚至听到了陆嘉学的呼吸声,随后书房的帘子唰地被挑开了。宜宁抬头看到陆嘉学,他穿着一件玄色的程子衣,袖口绣着麒麟纹,手里提了一把剑。高大的身影显得冰冷而无情,这个场景真的太熟悉了。
他就是这么提着一把滴血的剑走进陆家的,就是这么杀了陆嘉然的。
陆嘉学也瞬间就看到了宜宁,这个小姑娘靠着长案,甚至只到她的肩膀高。青色的缎袄显得她很纤细。
宜宁还没有说什么,被他突然一把抓了过去,这次他毫不留情地捏住了她的脖颈,并且低声问道:“你——听到什么了?”
宜宁被他的手臂紧紧地箍着,甚至能感觉到他胸膛的热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