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节

    “殿下……殿下!”
    “啊?!”梁澄惊醒。
    “殿下你怎么了?”安喜平狐疑,“对着一个瓶子发了好久的呆,我叫了您好久呢。”
    梁澄也不知自己在掩饰什么,他将小瓷瓶握进掌中,收进袖里,看向别处,顾左右而言他,“没什么,在想明日这处只怕不得宁静。”
    安喜平果然被转移了话题,只是眼尾却瞥了眼梁澄的袖子,心里嘀咕自家殿下消失了半天,回来后却又魂不守舍,时不时痴笑一声,脸上闪过别扭绯红,看着竟似春心萌动……呸!他在想什么!
    安喜平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内心狠狠地啐了一口,道:“是呢,今夜大雪,奴婢方才去了前殿,就听到好些小沙弥都在说,殿下是佛子转世,特来庇佑大齐的,喜平觉得也是,嘻嘻,殿下是佛子,那奴婢不就是佛子座下的散财童子。”
    梁澄自然不敢当,捏住喜平肉嘟嘟的脸颊,道:“胡说些什么,什么散财童子,牛头不对马嘴,以后这话莫要再提。”
    安喜平转了转了眼珠,笑嘻嘻道:“奴婢省得,奴婢就只在殿下跟前说说。”要是被谁听着了,我就割了他的舌头,安喜平在心里补充道,伸手往多宝盒里拿出一小个圆形菊纹木盒,旋开盖子,道:“殿下,您额头那儿得上药了。”
    梁澄心里一动,拒道:“今天就不用了,早些歇息罢。”
    “这怎么行,留下疤痕就不好了。”
    梁澄于是道:“我自个儿来就行。”
    安喜平忽然福至心灵,扫了眼梁澄的宽袖,道:“殿下袖里是不是藏了更好的药膏?”
    梁澄心中羞恼,还夹杂着一丝困惑,他今日大概吹多了风,上师赠香,他有什么好藏的呢,于是大大方方地取出袖里的小瓷瓶,只是嘴角却微微抿着,显出一分别扭。
    “这是一念上师亲制的香露,祛疤生肌,孤想试试。”言罢就不禁咬了咬唇内肉,他竟然自称“孤”,听着就像在掩饰自己的心虚似的。
    问题是……他到底在心虚什么?!
    定是风吹多了!
    安喜平只做不觉,惊道:“可是无渡大般若的衣钵传人?”
    梁澄嘴角不禁上翘,“正是,上师在无相居清修,和我们只隔了半片梅林。上师不但佛法精深,武功高强,内力更是深不可测,于香道琴道亦是造诣非凡,姿容英奇,气韵优容,宝相庄严却又温润细致,哪日你见了他,便知何为龙凤之姿,天日之表,世间竟有如此神仙人物!”
    “……”安喜平目光幽幽地看着自家殿下,他还是第一次见殿下这般推崇一个人,溢美之词,滔滔不绝,谈论对方的时候,整张脸都放光了。
    虽然一念禅师的确蜚声天下,但是安喜平还是觉得自己有小情绪了……
    梁澄尤觉适才所言,尚不能体现上师气度一二,他自幼喜研佛理,一念曾与虚我大师于九华巅对禅,他曾一阅当日注本,深深拜服于上师的大智慧,对他早已倾慕神往已久,今朝得见,有幸坐而论琴谈佛,还得上师赠号送香,哪能不心潮激荡,飘飘然似登顶踏云,熏陶陶若少年慕艾。
    佛曰人心三毒贪嗔痴,他尚不知自己心中,已然滋孽一毒,生了痴,着了相……
    安喜平幽幽怨怨地盯着梁澄对着一念禅师赞不容舌,一句话不说。
    梁澄大概也察觉自己有些失态,便止住了话头,将小瓷瓶递给安喜平,清咳一声,道:“天色不早了,你为我涂上,早些歇息罢。”
    安喜平打开瓶盖,放在鼻下,细细闻过,确认无毒后,便往掌心倒出一滴,香露绛赤中带着一丝棕色,清而不消,倒是好物。
    香露在掌心焐热后,便往梁澄额上磕出的伤口按住,轻轻摩擦,梁澄靠在塌上,仰着脖颈,露出一段莹白优美的线条,双眼阖上,露出一抹惬意的笑意。
    安喜平移开目光,心无旁骛地为梁澄按揉……
    不知不觉间,梁澄便在这缓慢舒适的按摩中沉沉睡去,安喜平直到确定梁澄气息再无起伏后,便移开手,盯着一旁的小瓷瓶,眸光晦涩,带着一丝冷酷,直到梁澄梦中发出一声支吾,才收起神色,轻轻地将梁澄抱起,举重若轻,步伐飘逸,片刻移至床边,好似安放世间最珍贵却又最易碎的宝物,将人放入软张内,不落一角,覆上不着一针花饰的厚被。
    而梁澄竟没有一丝不适,丝毫没发觉自己被人换了位置,继续酣然沉睡。
    第二日,宫里便来了宣旨的人,梁澄接过圣旨,等到安喜平将人送走后,对着一脸欢喜的安喜平道:“今后柯不能再叫我殿下了。”
    “是,”安喜双手合十躬身道:“见过国师大人。”
    说毕便抬头笑嘻嘻地看着梁澄,“请国师大人为小子赐号。”
    梁澄用圣旨敲了下安喜平的脑袋,失笑道:“好,就赐你汤圆儿如何?”
    安喜平白圆的脸一皱,哭丧道:“还不如喜平呢。”
    “哈哈哈。”梁澄忍不住仰头大笑。
    如今,一切尘埃落定,梁澄身心舒泰,心中块垒尽除,好不畅快。
    当日,一直守在大相国寺里的侍卫全部撤去,梁澄只留了安喜平和流云飞月,方丈见归真居无人洒扫庭院,便安排了两个小沙弥过来,一个叫冲觉,一个叫冲明,皆是十四五岁的年纪。
    为了以防万一,梁澄还让流云飞月事无巨靡地查了二人的过往,冲明是寺院茵资质不错而收养的孤儿,而冲觉却是五岁那年才入的寺。
    冲觉家中本为普通商贾,5岁那年,举家搬迁时,遭山匪劫掠,无一生还,唯独他命不该死,受了一刀后没死成,被途径的一念禅师所救,接到大相国寺内。
    因着这层缘故,梁澄对着冲觉,不免多了几分注意。
    第8章 喜平之死
    宫里的人离去后不久,归真居又迎来了两位梁澄避不开的访客。
    护国大将军李度秋身长八尺,面容冷峻,浑身威势隐而不发,此刻一双寒星似的眼眸正牢牢地锁在梁澄身上。
    而九皇子梁济则错开一个肩膀坐在李度秋身边,冲着梁澄挤眉弄眼,“舅舅可是先行一步快马加鞭赶回东都的,还未更衣,进宫回了父皇就来见你的,还好我事先候着,缠着舅舅带我过来,哥,你出家了,我都不能每天见到你了。”
    梁澄垂下眼帘,上一世明元帝动作太快,或许还有李后的隐瞒,而舅舅又远在边关,又或者是自己不愿相信父皇竟会真的要他的性命,直到最后,他竟全然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
    当时,就是他赴死前三天,忽然涌进几名从龙卫,不等两人反应,便当场击碎安喜平双膝,卸掉下巴,托至院内,而他则被人牢牢按住,眼睁睁地看着安喜平被活活杖毙。
    自重生以来,他时常梦见安喜平临死前的模样,脸色惨白,冷汗密布,双眼却含笑看着他,一张被卸了下巴的苍白嘴唇,艰难地向他张着口型——
    “殿下,别哭……”
    他那一刻是真的恨,恨自己平日疏于练功,才会在两名从龙卫的压制下,动弹不得。
    事后,那从龙卫指挥使丢下一句“安喜平勾结外人,圣上下令杖毙”,便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道:“殿下如今还是安安分分地待在寝宫里,若再使人暗传消息,遭殃的便不再是殿下的身边人了。”
    梁澄并未让安喜平向宫外传递消息,闻言只当是父皇断他耳目,以示惩戒,心下更是悲凉,只觉得生无可恋。
    只是那一幕梦得多了,想得细了,竟想起安喜平最后的口型,似乎是“小心九皇子”,再联想到孟留君在他死前曾说过,九皇子居心不纯,此时见到自己向来疼爱有加的弟弟露出这般俏皮天真的模样,心里竟是生了几分不定。
    为什么安喜平要他小心九皇子,从龙卫指挥使说安喜平向外传递消息,那他是向谁传递呢?安喜平的死,到底藏着怎样的隐情?
    只是如今却是无从查证了……
    梁济自小粘他,尤记得当年他因臂力不足,射不中靶头时被父皇责罚,走路还摇摇晃晃的梁济抱着他被弓弦磨出血的手指,呼呼吹气,眼泪汪汪地皱着脸,好像比他还疼,这番兄弟情谊并不因母后的不喜而疏远,即使随着年龄的增长,梁济在人前渐渐沉稳,二人之间亦不曾生出罅隙。
    他不愿相信梁济会陷害他,毕竟胞弟眼里的濡慕情谊不似有假,况且对方一个稚嫩之子,怎么就能做到虚情假意,却能丝毫不露破绽?
    但是梁澄又无法对安喜平的死因视而不见,他一时心绪不稳,只好避开梁济委屈的视线,道:“你也要长大了,不能再像以往那般跳脱,母后以后还要依仗于你。”
    “哥哥,济儿不要长大,哥哥你还俗吧,反正这雪都下了。”梁济从蒲团上爬到梁澄身边,拽住他的袖角。
    “圣旨已下,以后这样孩子气的话莫要再说了。”梁澄手臂微移,到底不够确定,也不够狠心,没有避开。
    梁济瘪嘴,还要说些什么,这时一直不说话的李度秋冷哼了一声,梁济顿时噤声,松开兄长的衣袖,两手扣在膝头上,眼观鼻鼻观心地正坐在梁澄身边。
    这时安喜平进来为三人上茶,梁澄接过,为李度秋倒上一杯,“这是寺里独制的梅后雪芽,为每年春季雨前茶,只采每株茶树最嫩的尖芽,正好也是梅花落尽之时,舅……还请施主品鉴一二。”
    李度秋是从尸山血海里拼杀出来的人,一个眼神就能止小儿夜哭,见梁澄连“舅舅”都不喊了,一副遁出红尘,斩尽因缘的模样,眼里就忍不住迸出两团火花,“俗人一个,如此好茶到了鄙人嘴里,不亦于牛嚼牡丹。”
    梁澄垂下的眼睫微微一颤,还是将茶杯送到李度秋面前,笑道:“是贫僧着相了,茶就是茶,不论好坏,所谓品相,不过世人好名逐誉罢了。”
    “所以你这太子说不当就不当,也是因为悟尽了声名权势,堪破了众生百相?”
    梁澄深知,他这舅舅看着是个冷面阎王,其实最是尚义任侠,肝胆照人,见到自己出家为僧,如何坐视不理?
    只是今日,他既然已经出家,以他过往的身份,自然要处庙堂之远,绝不可再与朝廷有任何瓜葛,尤其自佛祖托梦一事后,明元帝封他护国法师,已然锋芒太过,此时更需含明隐迹,韬光养晦,更不能把舅舅牵扯其中。
    梁澄心中一涩,自己终归要叫舅舅伤心失望,他转头对梁济说:“你去院里耍耍,我与你舅舅,有些事要说,喜平,你带九皇子到院里赏赏白梅。”
    梁济虽然在哥哥面前有些娇缠,到底还是明事理的,于是乖乖地跟着安喜平出去了。
    直到二人跫音渐远,梁澄便开门见山道:“舅舅,这太子我做不了……”
    “有何做不了,”李度秋语气森冷,看向梁澄的眼眸,却满是关心,“你是中宫嫡子,身后还有李家,自幼聪慧,才德兼备,这太子怎么做不得?”
    似是想到什么,李度秋眸光一沉,道:“是不是你母后对你说了什么?”
    这回轮到梁澄不解,“母后对我并无……”
    “你身体之事,我早已知晓。”李度秋打断梁澄,“皇后一直疏远你,是她太过糊涂,你莫要放在心上。”
    震惊过后,梁澄只觉喉咙似被棉团堵住,心里涌起一波涨涨的酸意,原来竟真有人,在知道他的秘密后,依旧待他如常,能知舅舅此番心意,也不枉费这一遭重生。
    梁澄低头,长长的眼睫避去眼里的水光,笼在袖里的手指紧紧地攥着,生怕自己失态,“舅舅……我并不怨母后,皇宫里勾心斗角,母后也是不易,我这样的身体,又处在众矢之的的位置,随时就能授人以柄,到时不但母后济儿,就连李家,也会遭受牵连,我若想安安稳稳地弃位出宫,又能不牵连他人,除了出家,别无他法。”
    “况且,我并不喜朝堂争斗,离开纷争,于我也是一件幸事。”
    第9章 禅室密语
    “舅舅,我意已决,你莫要再劝,如今木已成舟,断无回头之箭。”
    梁澄不闪不避地注视着李度秋的眼睛,双眸澄澈平静,落下最后一句。
    李度秋的嘴唇抿成一道坚硬的弧度,良久不语,最终从怀里摸出一枚白虎玉佩,推倒梁澄面前,道:“收下,今后若要用人,便持此信物到最近的宏威镖局找账房先生,到时自会有人出来迎你。”
    梁澄眼角已然泛起一圈红晕,他郑重收下这枚白虎玉佩,却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他怕自己会控制不住,发出一丝颤音。
    李度秋暗叹一声,一张布满厚茧的大手抚上梁澄的发顶,道:“舅舅过完年,便要回边关,自己一个人,要多多保重。”
    “嗯……”梁澄点点头,赶紧低下头,掌心紧紧地贴着玉佩,直至将泪意逼了回去,方抬头道:“舅舅放心,澄儿定会保重自己,您也要……万事珍重。
    李度秋刚毅的嘴角微微弯起,目光一柔,道:“好。”
    梁澄见此,脸上顿时轻松不少,想到院外的梁济,终究难以坐视不理,“我此番出家,京中势力怕要重新洗过,济儿还小,还不能上朝,暂时不成威胁,父皇为了牵制二皇子和四皇子,眼下也不会让济儿出事。”
    李度秋冷笑,“我人虽不在东都,但要动你兄弟二人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梁澄摇头,“我所忧不在其余皇子,而是武阳候孟留君。”
    上辈子孟留君用计使他做不成太子,便是要引发宫闱内乱,如今他将这一步提前,孟留君不会毫无动作,眼下他人不在东都,但是要不了几日,便会知道太子出家之事,以孟留君对明元帝的积恨,定会借机挑拨,煽惑二皇子四皇子其中一派,掀起风波,打破多年来的平衡。
    而梁澄最怕,他们中一人,可能会对九皇子动手,然后嫁祸给对方,好来个一石二鸟。
    李度秋却是不解,“你与武阳候不是交情匪浅?”
    梁澄咬唇,“舅舅,坊间一直流传父皇并非……”
    “慎言!”李度秋低喝,打断梁澄的话,面上仿佛冰封千里,“如此无稽之谈,你怎么也信?!”
    “是真的!”梁澄深吸一口气,坚定道:“流言是真的,父皇并非先帝之子,并且一直以来,深恋越赫姑姑,当年驸马坠马而亡,便是……便是父皇下的手,孟留君多年以来,忍辱负重,处心积虑,所为便是皇室操戈,借众皇子之手,除掉父皇。”
    梁澄知道,此番所说,舅舅一时难以接受,但是他怕将来,他会因为此时的瞻前顾后而后悔,虽然无法向舅舅解释这一切他从何而知,但是即便舅舅再疼他,重生之事毕竟太过惊世骇俗,他只能隐瞒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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