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衮似乎是个萨满教的信奉者,说起来津津有味,“人口兴旺乃兴盛之基,此时乃各国各族壮大的时机。许国汉儿人多势众,据有中原广袤膏腴之地,而今野心勃勃,它将是所有部族的威胁。我们理应结盟起来,不能让郭铁匠极其群臣尝到扩张的甜头……”
李彝殷听到后面的话,这才频频点头,不管怎样,辽军只要真心实意帮老子就行了!
至于其它的,都是废话!李彝殷头发已经花白,几十岁的人了,丰富的阅历让他本身的信念越来越顽固,杨衮妄图在别的观念上说服他,显然并不容易。
杨衮又叮嘱道:“许军火器攻城十分犀利,若是固守要地时,切要留心。野战也很勇猛,不过也是常用战阵之法。”
……
及至腊月中旬,李彝殷才对辽国大臣萧思温的能耐刮目相看。
他的斥候已经打探清楚了汹汹而来的许军兵力,不多不少,正是七万人到八万人之间!而这个消息,萧思温竟然在一个月前就搞清楚了!
大辽毕竟是北方草原,统摄从西到东大片土地各族部落的大国,果然非同等闲。
此时天气已经冷得叫人连门都不想出,消息让李彝殷打了一个机灵,精神了不少。
“只有七万多人,分成前后两股,两股相隔数十里……”李彝殷忽然有点兴奋。
前面只有四万多主力?起先辽人传来消息,他觉得很可笑,但现在自己人多番打探观察,正好吻合,叫李彝殷不得不信。
光是辽军援军步骑就有两万,党项各部加起来兵力已近十万!幽州之战许军靠人多而已,辽军虽在幽州战败,但所有部落依旧不敢否定其铁骑战力,援军已经相当于此次许军近半的兵力了……
这时下首的野辞忽然有些恼怒:“许国人也太看不起我们了,这是对我们的蔑视和羞辱!”
李彝殷没明白这汉子为啥生气,“战阵厮杀不是靠羞辱,你恼甚?”
野辞道:“许军出动这么点人马,恐怕是只在意辽军援兵,将我们党项人视作无物!”
李彝殷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不管怎样,只要此战击败许军,便再也没有人阻止党项人建立大白高国。”
这时没藏道:“汉儿非蔑视我族,实乃迫于无奈。”
他看了一眼野辞道:“汉儿自东京来,走东南边的道路,沿着黄河北上。横山以南,沟壑纵横、土地贫瘠,许国辖地人口稀疏,粮草要远道送来。山高路远,运送不便,就算是七八万人马,也够许国朝廷折腾了。
这也是中原朝廷多年封赏宽容,想要拉拢我们的缘故。非不愿,实不能拿我们怎样。而党项人少地小,与中原为敌也没什么好处。”
李彝殷听罢沉吟道:“言之有理。听说幽州之战时中原动用大军耗费糜大,可能现在用度不宽裕,因此才有这般局面。”
李彝殷也寻思了很多理由,以便说服自己相信摆在眼前的事情。
野辞冷冷道:“既然中原朝廷无力,还如此撕开脸面,强行欺压羞辱我们?”
李彝殷心里已经很高兴激动了,但他觉得自己应该沉住气,所以显得比较冷静,“一动兵戈,非此一次,此战之后,以后怕是烽火不息。”
他的言下之意,许军这次进攻讨伐,可能只是一次试探。最难的事还在后面,可能许国会凭借底子厚实,与党项长期消耗。
不过李彝殷还是忍不住示意道,“许军此次乃御驾亲征,皇帝也在军中……”
野辞立刻鞠躬道:“请我部打前阵,将那皇帝捉了来,替月姬郡主雪耻!”
李彝殷道:“甚好。就算没捉住皇帝,击败了皇帝亲军,今后党项人的地位也不可同日而语!”
李彝殷当即召集诸部商议应对之策。探明许国军队正沿着黄河北上,大伙儿都猜测,他们可能会沿着较大的河流行军,一则不容易迷路,二则完全可以保障大军水源……那么便是从黄河进入无定河,先攻绥州,进而突破横山地区。
平夏之地北面主要是草原牧地,横山地区是农业耕地,他们能从横山地区得到大量补给;所以不能放弃横山之地,让许国先把那片土地站稳了。
绥州时横山东南部地区的一个中心,许军若攻占此地,可以变成一个后方大营;而进展绥州之前,有很远的一段路没有任何重镇和物资聚敛之处。联军出绥州寻机作战,不利于许军。
最主要的原因,此时各路人马士气十分高涨,都盼着去教训堂堂中原皇帝,个个跃跃欲试……毕竟皇帝身边的兵马不算多!
第七百七十一章 与子同袍
黄河已结冰,仿佛一条玉带落在群山之间。
郭绍站在黄河边,眺望着周围的山势。人说此地山高路远,那是和中原的平原比;在郭绍看来,比起他曾经到过的蜀道山势,却没那么险恶。
入蜀道路的山又高又陡,有的路还必须修栈道才能通过。西北这边倒没那么夸张,山很大,但山坡比起蜀地来比较平缓,人马通过不算艰难,沿路经过有村落人烟的地方,还能看到山坡上有梯田。
只是沟壑纵横、山势连绵,视线极不开阔,在路上向四面看都被山挡着。这种地形很容易掩藏住人马,不能及时发现。幸好现在还在大许辖区内,尚无太太风险。
冬季的大地一片凋零荒芜,满眼黄土,空气十分干冷。幸好今日天气比较好,天空泛蓝,能见着太阳,便为这景象增添了鲜艳的颜色。
军营里隐隐传来一句:“来一曲秦风。”
话音刚落,角声先响,仿佛序曲,接着军乐师便找到了切入点,横吹与鼓也陆续响起,曲子节奏缓慢,厚重有力,苍劲有力的音乐立刻让气氛都为之不同。
乐工先唱,后来围观的士卒也跟着唱起来,“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四下里挖沟的、砍木头的、搭帐篷的士卒纷纷侧耳,望着鼓吹响起的营地。
郭绍听罢,不经意间竟被感动了一下。眼前荒芜落后的土地,让他仿佛看到了上古之时,黄帝炎帝的军队拿着简陋的棍棒石斧,在蛮荒之间斩荆披棘,开疆辟土,祖先的血淌遍了九州,方有这广袤国土。
而现在,他有了精良的盔甲,精锻的武器,甚至有做工细致的火炮火器,没有理由退缩!
郭绍听了一会儿,乐工又换汉乐府的曲子,他便回到了中军帐篷。
帐篷里外还在修炕,为夜晚保暖做准备;白天还好,一到晚上若是露宿能冻死人。李谷的后勤做得不错,他早早就下令延、隰、石等州官吏,准备了燃料,征召民夫送往军中供大军所需,主要是石炭(煤),也有木炭。
亲兵正在帐篷里搭灶,他们在皇帝跟前干活很用心,一个士卒正拿着錾子“叮叮当当”在修整一块石头,似乎是嫌不够平整。
所有的将士和在东京时的装扮都不同,主要是身上挂着很多麻布袋和杂物。一般的士卒身上都会有火石、小刀、粮袋等物,战兵还有不少与兵器相关的东西,比如挂在带子上定装火药的小竹筒以及夹钳铅丸的铁模。每队人马还会在驴车和骡马上携带柴刀、锤子等各种工具……行军打仗,战阵上的时间很少,大部分时候便是风餐露宿的旅途生活。
中军大帐还没收拾好,诸文武也没来,他们正在部署和巡视各营驻扎的事宜。郭绍在乱糟糟的大帐里,叫人把纸笔拿出来,趁此空闲时候写信。给金盏和二妹她们的信,每封信都要持续很多天,断断续续才写完。
现在终于可以理所当然地给金盏写私人信件了。
郭绍在嘈杂的帐篷里,先描述了一番沿途见闻和感受,这地方比较荒,有段路一整天都没见着人烟。但是郭绍发现很多人在一起走这种路时,人们并不忧虑,而且会更加相互依赖抱团。皇帝亲征途中,与将士朝夕相处,能建立更大的信任。
他叫金盏等人不必太过担心,大军行至无定河与黄河交汇的边境地区时,会在那里构筑一座堡垒,凭借堡垒可为屏障。
郭绍又写了一句,我很想念……“你”字没写出来,他琢磨着太露骨,便写在东京金盏悉心照料的日子。
这时武将和文官们陆续进大帐来了,郭绍搁下毛笔,叫他们找地方入座。众人便围着石头砌的灶坐下。
亲兵在灶上放了一口铁锅,取下粮袋往里面倒粟米,又拿出奶酪、小咸鱼干、腌菜一股脑儿放进去,如此连作料也不用了,就这么煮一锅粥。麦饼则放在灶边烘热。
连郭绍也吃这玩意,从上到下的吃食没多少区别。禁军的军法,禁止行军途中无故饮酒,一般禁军武将都不酗酒。
没有了皇宫大殿上的贵气华丽,没有了豪奢的仪仗和排场。皇朝最有权力的大臣就围坐在这么一个土灶边,围着大许的皇帝。但此时君臣之间反倒显得亲近了不少。
郭绍正拿着一张地图,没有理会众人的意思,诸公就随意说起话来。煮汤的火让帐篷里渐渐暖和。
图纸被郭绍加入了比例尺,但依旧十分简陋。他能大概明白各处的方位……相对于现代的心理知识。比如南边的关中京兆府就是西安、延州就是延安,这些地名都是参照对象。
黄河在陕西东部是南北流向,现在郭绍等人走的就是这段路。
他们前期的目的地是无定河和黄河交汇点,快到了。这地方现在属于大许辖地,没有城,也没地名,便是传说中三不管的地方,周围有隰、石、延、绥等州……大抵就在“延安”东部黄河岸边,应该属于陕北?
……无定河汇入黄河的这段下游,已经属于平夏政权的地方了。无定河上游大致是东西流向、下游大致是南北流向;下游这段在黄河西侧。
沿着无定河而上,不久会到达绥州:夏州政权占据的城。绥州在大里河和无定河交汇处,郭绍发现中国的城池就喜欢建造在这种河流交汇的地方。
溯无定河继续而上,另一个河流交汇的城池:银州。
银州便大致属于大臣们口称的“横山地区”了。郭绍以前压根没听说过有“横山”这么一处山脉,在东京时通过多次了解,认为这里根本不算山脉,而是山区丘陵地区,多沟壑;为何会被古人称作山脉,大约是因为这片地区是从山区向北部牧场高原过度的地方。
横山地区是平夏的主要农业畜牧区,党项得到这片多沟壑地方后,实力增大很多。
无定河从银州往上游,便大致是东西横流。再上游才是党项的中心:夏州。晋朝大夏国筑“统万城”为都城,就是那时建造的城池。它在无定河北岸,应属高原地区。
按照郭绍的记忆,夏州北边,应该就是鄂尔多斯草原了……这地方他印象很深,房地产泡沫很大,称鬼城,以前常见新闻报道。
就在这时,王朴来了,他的话音打断了郭绍的胡思乱想:“臣为陛下引见一人,请陛下示下。”
郭绍听是王朴引荐,问也不问便径直道:“叫他进来罢。”
不一会儿,一个皮肤黑黄,身躯魁梧的大汉弯腰走了进来,跪伏在地道:“末将折黑哥叩见陛下,吾皇万寿无疆……”
郭绍道:“起来说话。”又转头看向王朴。
王朴躬身道:“折黑哥是横山羌人,不过很早就是折家的奴仆,常随折德扆之父折公出征,作战勇猛,遂为裨将,赐姓折。折德扆派来的人,而今他与汉人无异。”
折黑哥道:“折公待末将如子,常言炎黄帝时,羌人与汉儿本无区别,而今末将既入华夏,则为赤子。”
郭绍立刻说道:“入华则华,入夷则夷。折公之心,亦为朝廷与朕之心。”
折黑哥道:“末将年少时在横山长大,知党项风物人情。陛下诏书至灵州,下旨节帅戒备防务,节帅便派末将前来投陛下,愿能为陛下亲征夏州效力。”
郭绍心道不知道带领别国军队打自己人是什么感觉,不过汉儿这边带路党也不少,不足以为怪……折黑哥毕竟在汉人这边呆太久了,同化还是有效果,如果没有了党项独立的政权,估计效果更好。他不动声色地点头道:“折节帅忠心可嘉。”
折黑哥拜道:“据末将所知,横山党项人比平夏(银州以北的牧区党项)人口更多,盛产铁器、粮食,民风勇悍,也是夏州步军的主要兵源之地,陛下察之。”
王朴道:“后唐时,中原便察觉了党项日渐成势,曾调大军讨伐。围攻夏州时,周围遭党项四万余骑袭扰,道路、筹粮两难,而当时中原混乱,后唐朝廷无力以持,只好找了许多借口退兵放弃。
臣估算,时至今日,党项极度坐大,加上横山羌步军、河西党项援军,最大可以聚集的兵力可能达到十万之众!”
郭绍沉吟道:“此战党项当然会用尽全力。不过兵力不能只看人数,我大许朝治四百余州,养十几万精兵尚且感觉国库紧张。党项地盘人口只有那么大,就算能动员起十万人马,装备训练必定很粗陋,应该就是一些平素耕牧的壮丁聚集凑合而成。
大许百战禁军精锐,训练有素,勇猛善战,装备粮秣皆为天下最好。不惧也!”
众人拜道:“陛下英明。”
郭绍也想动员几十万大军吓死敌国……如果国库能富裕到无视运输的话,不计代价用百万民夫供应前线军需即可。
他说道:“十万敌军罢了,就怕他们没胆子干脆地决战!”
第七百七十二章 永不陷落之堡
党项人自称大白高,顾名思义……但杨衮看来,一般的士卒和牧民并不大白高,眼前这群在杨衮眼里如同乞丐一般的牧民军队就个个又黑又脏,脸颊上还有高原风吹日晒后的丹红。并非他们生来就这个模样,应该是环境所致。
杨衮身为大辽契丹人,此时一种优越感油然而生!显然辽军比党项人像样得多。
辽人虽以游牧部落立国,但曾经有幽州,现在也有物产丰富的渤海农耕区,治下土地广袤部族众多,除了游牧,主要通过学习汉人的东西,从律法礼仪到生产已经比较先进了。
反观这些党项人,杨衮有足够的底气觉得他们如同乞丐。
不过杨衮并不太轻视他们的战力,依旧有信心。因为他知道这些环境险恶中游牧的牧民骑兵,忍耐力和勇悍都是天然历练出来的……越穷的人越不怕死。可能缺乏战阵训练,但骑兵作战本来就应该灵活,更依赖个体的武力耐力。
还有后边的大量横山羌步兵,装备简陋,也是穷凶极恶之徒。
同行的李彝殷看着训练有素、队伍整肃的辽军,似乎也意识到了差距,说道:“党项人战阵上拼命不输别家。”
毕竟是同伙,杨衮把心里的优越感藏起来,道:“天下诸部都重视李公部族的表现,萧公更是日夜期盼。党项人马尚需训练……”
话音刚落,一个武夫用羌语恼怒道:“我们不是契丹人的儿子,随便派个人来就要指手画脚?”
杨衮听不懂,看向李彝殷。李彝殷用汉话骂道:“轮不上你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