昝居润道:“不要紧,兴许本来也水土不服,今日若不见好,叫郎中开些药服用。”
张寅也不强求,见时间尚早,便又与昝居润闲聊了几句公事。大伙儿此番东行十分顺利,海上没遇到风浪,在高崎庄与当地人也相处融洽,所谓天时地利人和皆有。
石见堡工程不算大,毕竟墙体比较低矮,城堡也比较小,一个多月地基和墙体工程已经建设大半了;唯有那条人工运河还远未能建成。
不过看现在顺利的光景,一切不过只是时间问题。二人谈论一番,都很乐观,在日本国站住脚跟已无问题,今后在妥善经营与当地人的利益关系,开发矿山、建立贸易,兵不血刃就能完成皇帝的意图。
张寅笑道:“待回凤池论功行赏,再与昝公畅饮。”
张寅虽是小吏出身,但现在已有枢密府事的官职,位置比昝居润低,好歹也是同僚。
昝居润也不拿架子,抱拳道:“一言为定。”
张寅遂从简陋的帐篷告辞而出,与兵曹司的刘津等人一道,沿着道路轻车熟路前去高崎府赴宴。
庄院后面的山上有一条小溪,从府邸侧面流到府前,今天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了许多人,在府前的小溪边竹子上挂上纸签,多有年轻女子。还有一些小娘用纸折了船放在溪水里,一时间在这山青水绿的地方,却是一道赏心悦目的风景。
几个人来到府前,高崎君便亲自出门迎接,不断鞠躬,礼节甚是周全。大伙儿来到院子,高崎又引荐了两个庄官,还有一些管理土地的武士头领。气氛十分融洽,有不会说汉话的人,都鞠躬致意。
不一会儿,浓妆艳抹的歌妓也上台来了,她们拿着纸伞,载歌载舞。当地人纷纷叫好,高崎与张寅谈笑评论:“她们的技艺非常好,张君就算去平安京看到的表演,也比她们好不了太多。”
张寅随口附和,嘴上自然不愿意搅了高崎的兴致,但他实在没感觉好看……太拘谨,表演痕迹很重,当然或许只是不同地方的人兴趣不同罢了。
后来又有个和尚以及一个画着白花脸的小丑上台,逗得大伙儿一阵阵哄笑。这下子张寅总算琢磨出来是怎么回事了,这节目就是唐朝开始流行的参军戏,当地人学来的。唐朝对他们的影响实在太深了!而刚才那些歌妓,也有唐朝宫廷的妆扮痕迹,难怪张寅看着怎么那么别扭。
张寅听不懂日语,只能瞧他们滑稽的动作,也看得津津有味。
这时来了个小娘斟酒,高崎道:“她是美子。”
叫美子的小娘放下酒壶,款款向张寅屈膝执礼。张寅也忙客气地抱拳作揖回礼,美子生涩地缓缓道:“贵客远道而来,款待不周,请见谅。”
张寅心道,高崎专门介绍一个侍女,这侍女一定是他身边很得宠的人。当下不敢怠慢,忙道:“承蒙高崎君与美子娘子招待,荣幸之至。”
美子小嘴一动,悄悄看着张寅目送秋波,露出一个妩媚的笑容。张寅心道:这娘子真是浪,当着主人的面就这么干。
台子上的节目一个接一个,一些歌舞只是同样的人换了衣服,不过也挺有趣。张寅等于高崎相互劝酒,谈论各人家乡的逸闻趣事,其乐融融。
下午高崎带着张寅等人泡温泉,晚上又有晚宴。这高崎待客真是了得,让张寅觉得比汉儿好客也不差。
“张君白天看到的红纸签,是年轻人许的愿望,多是姻缘。”高崎笑道。
张寅哈哈笑道:“我猜也是如此,七夕原本就是牛郎织女的节日哩。”
高崎点点头:“张君觉得我们大和人何如?”
张寅道:“百姓挺好,民风淳朴,小娘多情。”
“哈哈……”几个人又揶揄地仰头大笑。一说到美色,似乎不分国度。
凉爽的夜风吹拂在脸上,张寅抬头赏月,一轮上玄月挂在半空分外清丽。月亮下,还有一个黑影……咦?张寅抬着头盯着那影子,觉得十分怪异。
“高崎君……”张寅不禁提醒了一句。
话音刚落,忽然坐在旁边的刘津额头上一下子插上了一枝箭矢。“啊……”女人的尖叫顿时响起!场面立刻哗然。
张寅还没反应过来,愣愣地看着刘津倒地,脑门正中一箭,连叫唤都没有一声。这个与他十分熟悉的人,就这么死了?
“刘津!”张寅失声喊了一声。
“快走!”高崎拽了张寅一把。张寅这才跟着他俯着身体,跟着乱哄哄的人群逃窜。四下里已是一片混乱,夜空中“嗖嗖嗖……”直响,箭矢纷纷飞下来,不断有人中箭大声惨叫。
张寅完全没搞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混乱之中,周围已多了几个汉子护着他们。但瞧着场面,杀人者应该与高崎无关,何况高崎实在没有动机干这等事。
一行人飞快地窜进了院子里的厅堂大门。这时张寅才问道:“什么人?”
高崎一边跑一边答道:“应该有斥候、也叫‘忍’,也有会用弓箭的武士!”
张寅又问:“谁派来的?”
“不清楚,但等闲之辈不能动用这种人!”高崎大声道。
就在这时,一个汉子已经抱着几把武士刀冲进厅堂。高崎与另外几个汉子急急忙忙地从那人怀里一人拿了一把刀。高崎又递了一把给张寅。
张寅是文官,根本不熟悉兵器,不过他还是接了防身。
“砰!”一声巨响,木门被一脚踹开了!“嗖嗖嗖……”马上几支箭矢飞进来,立刻有一个汉子中箭哇哇痛叫。顷刻之间,两个黑影出现在门口,他们手里拿着什么东西距离五六步向前一掷,前面两个高崎的武士惨叫倒地。
“啊!”另外两个武士双手高举着武士刀勇猛地冲了上去,刀光闪烁,利器劈开血肉的声音和嘶声的惨叫让人胆寒!
武士上前抵挡,高崎并不冲上去拼命,提着武士刀掉头就走。张寅也急忙跟了上去。二人从后门走进一道狭窄的廊芜,刚走没几步,忽然“哐当”一声,前面一道木窗被撞破,径直跳出一个浑身穿着黑色衣裳的蒙面人来!
高崎再度转身就跑,后面的人紧追不舍。“叽里哇啦”的喊叫声仿佛就在张寅的耳边,张寅紧张万分,脑子里一片空白。
他并不是个没头脑的人,但出身殷实之家,又非武夫,实在没经历过这等窘迫之事。不过他只认准一条路,跟着高崎跑!否则落单了他根本找不着路。
可是高崎也似乎有点慌不择路了,他身体有点胖,也上了点年纪,根本跑不快,很快就急忙撞开一道门朝里面钻。
“啊……”忽然一声女人的尖叫,便见一个惊慌失措的小娘双手握着一把短刀冲上来。
“美子!”高崎反应却很快,当即喝了一声。
小娘总算稍稍冷静下来,停下了脚步。几个人来不及多说话,因为追兵已经冲上来了,“铛!”张寅还没看清怎么回事,便听得一声金属剧烈的撞击声,眼前火花一闪。
“啊!”血光飞溅,一声惨叫。张寅看清中刀的人不是高崎。不料这老家伙刀法还不错,竟能打过刺客。
但马上又有两个人跳将进来。
高崎似乎很有格斗经验,情知难敌,慌不择路倒退过来,站在张寅身边,想让他策应一翼。张寅看了一眼后面有个小窗户,对发抖的美子喊道:“从窗户跑!”
刺客已经欺近身来!张寅大叫着双手挥起武士刀,吃奶的力都用出来在面前乱挥乱劈,阻挡敌人近身。
挥了好几下,刀都在空气里什么也没劈到。忽然面门上一闪,张寅心里“咯噔”一声,一股寒意从心里腾起。刺痛从腮部一直延伸到胸部,他知道自己中刀了,身上的力气也仿佛被抽空。
片刻之后,“哇”地一声大叫,面前那厮又双手握着刀柄一刀捅了过来,锋利的刀锋径直刺穿了张寅的腹部。片刻的绝望涌上心头,一切都完了,结束了。
“嚓!嚓……”高崎也寡不敌众,连中数刀,扑通跪伏在血泊之中。
第八百零三章 不测风云
“报!”帐篷外有人大喊,昝居润正在马桶上蹲着,听到声音便抓了一把草纸。他掀开麻布帘子出来皱眉问道:“何事喧哗?”
一个汉子道:“张先生(张寅)遭遇不测!”
昝居润一愣:“不测?”
汉子道:“高崎庄忽现刺客,现在整个庄院大火汹汹!”
事情有点突然,昝居润有措手不及之感,但到底是坐堂的官员,当下便道:“下令,石见堡戒备!叫人把张指挥找来议事。”
“喏!”
不多时,身穿麻布袍服的张建奎与几个部将走进帐篷来了,“怎会忽然出现这等事,一点征兆也无。”
昝居润皱眉道:“着实出乎意料,我也完全没想到……这是日本国官方所为?但他们似乎无必要如此激进莽撞。若是私自寻仇,没有极大的矛盾和仇恨,谁会干如此严重的事,谁又有这个能耐?”他沉吟片刻又道,“稍安勿躁,且等咱们查明之后再说。现在派人去现场瞧瞧。”
张建奎道:“要不要让将士们披甲准备兵器?”
昝居润稍有迟疑,正在权衡。
张建奎便态度干脆地劝道:“事已至此,不问青红皂白杀我官员,还有什么道理可说,不必再掩藏身份,备战罢!”
昝居润当即点头:“传令各都备战!”
他又不动声色地看了张建奎一眼,“我还得多谢张指挥昨日那顿饭。”
俩人面面相觑,心下了然。
大家在这里好好的,借用的地盘也是相处甚好的当地豪强所有,根本没觉得有多大的危险;若非昝居润吃坏了肚子,今天乞巧节说不定就去高崎家赴宴了。昝居润当然不想这么死!他不过三十来岁,已高居六部侍郎、内阁辅臣的地位,前途一片大好,怎会愿意如此送命?
昝居润有些唏嘘,又道:“张府事有点可惜了。”
张寅更年轻,才二十几岁,虽职位不算高,但在他的年纪也不算低……关键得到了皇帝的赏识,被皇帝认定是个人才,前程可想而知。可惜啊!出来图富贵,难免有不测风云。
传令兵出去没多久,夜色之中便传来了“咚、哐……”厚重的金鼓之乐,将军令奏响。众汉子闻声立刻从帐篷里涌出来,各都头十将也出来了,大声吆喝着,大伙儿跟着各自的十将、副将有秩序地向军械库涌去。
各队排列上前,从军府官吏看管的仓库里领取军器,相互帮忙披甲。土堡内火光冲天,一片忙碌。板皮甲、障刀、火器、长枪、弓弩,这些所为修堡的工匠根本不是一般的民夫水手,成套的精良军器娴熟地装备起来。
“列队……”武将的吆喝声四处响起。工匠壮丁很快变成了披坚执锐浑身铁甲的战兵。
过了一会,穿好甲胄披着红色斗篷的大汉张建奎也来到了人马前面,众人纷纷侧目。张建奎走上前大声道:“奉大许皇帝授命,本将张建奎在此得有统率、调动、部署东海驻军之兵权,有违抗军令者,本将有临机处置之权。天佑吾皇,万寿无疆!”
众军顿时大喊:“天佑吾皇!”回应便是承认张建奎兵权权威的态度。
张建奎听罢便道:“各队暂由副将统领至各防守区布阵,都头、十将与我进帐部署诸事。”
“得令!得令……”
简陋的大帐内,昝居润已经把几幅图挂了起来,正背对着门口沉思。
“末将等拜见昝侍郎!”众将抱拳执军礼。
昝居润转过身来,看向张建奎。
张建奎抱拳道:“朝廷大局皆听昝侍郎意思,末将有一些谏言。今夜事发突然,敌暗我明,我部不能急着冒进;谨防中伏。”
昝居润沉吟片刻,点头道:“张指挥言之有理。”
张建奎是战阵老将,昝居润是个文官,还是很能听武将的进言。
昝居润一表态,张建奎受到了鼓舞,又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如果对手是有备而来的计策,攻击高崎庄乃诱饵,咱们仓促前去便正中下怀!
末将以为,应先派斥候四下搜索,再派人去事发高崎庄察探。等到明日天亮,再派军谨慎前往高崎庄搜查。”
昝居润以为然,又指着地图上的北山等地,分派人手出去。
及至次日清晨,昝居润、张建奎已差不多确认并非日军有规模的挑衅开战。方圆一二十里毫无军队活动的迹象。
张建奎遂带着人马赶到高崎庄,只见山林下一片废墟,烟雾缭绕,那些房梁还没烧尽,火光闪动,到处冒烟。
大伙儿四下搜寻一番,什么都烧完了,连尸体也黑漆漆一团模糊,分不出谁是谁。士卒们把尸体抬出来,好不容易才从一具尸首上找到了玉佩、印信等物,以及从没烧完的靴底、火石、绶带环扣等大致分辨出张府事的尸体来,他已死得不能再死。后来又找到了刘津的尸首。
众人默默地看着一团黑的尸体,说不出话来。
除了许军人马,这地方一个活人也无,也许有幸存者以及附近的百姓,早不知逃哪儿去了……这下有点棘手。本来联络地方豪强的人一个就是兵曹司细作刘津,另一个就是张府事,现在俩人都死了,张建奎等完全不知在当地找谁去。
“张将军请看。”一个部将从尸体上寻出一件形状怪异的飞镖呈上来。
张建奎也认不出是什么东西,反正在中原没见过,他便下令道:“把这些东西都收起来拿走!”
“得令!”
废墟里还找到一些武士刀、箭镞等物,不过应该无甚作用,这些兵器是日本国武夫常用的军械。不过张建奎还是下令收集起来,“或许各地锻造兵器手艺不同,到时找人看看能不能查出来源什么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