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节

    ——这个时机简直太微妙了。
    皇帝自己知道命不久矣,必须抓紧时间立下储君。然而周王软弱不成大器,眼睁睁看着老婆被天后活活饿死都只敢啼哭;单超刚毅正直、忠心耿耿,又手握勤王三十万重兵,是辅佐周王的最好人选。
    更重要的是,天后在朝中势力深厚,绝不是新君一朝一夕就能拔除的。遍观满朝上下,只有单超这一支带兵的势力,足以与天后余党抗争。
    然而现在单超有可能是先帝的儿子,甚至有可能是他自己的儿子——那么这个人身上的所有优点,都瞬间变成了最致命的隐患。
    他的尽忠为国变成了隐忍图谋,他的能征善战变成了势大难制。更可怕的是此人刚与英国公联手攻陷了长安城,正是气势如虹的时候,若他想有所异动,皇位倾覆都在顷刻之间!
    张文瓘又道:“陛下?”
    “……不见。”
    张文瓘一怔。
    皇帝动了动,阴霾的神情却是被强行掩盖了,再转向单超时已勉强恢复了平和:“皇室血脉事关重大,朕不能立刻下定论,从明日起即细细调查探访……只能暂时委屈爱卿一段时日了。”
    单超十分守礼:“陛下所言甚是,臣只愿克己尽忠,别无所求。”
    ——从很早以前皇帝就隐隐觉得他和太子长得像,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眼下越看越觉得不仅与太子,简直跟雍王、周王都如出一辙。而且那低头时鼻梁、口唇的线条,甚至于脸型,都莫名让皇帝联想起了自己年轻的时候……
    有没有可能,他真是自己的儿子?
    皇帝下意识驱散了这个念头,但怀疑的种子却在内心生根发芽,半晌他才扯了扯嘴角,似是有点自嘲:“朕如今这身体,眼看就快不行了……众位爱卿等朕说完。”
    “单将军与英国公起兵勤王,功在社稷,理应昭告天下论功行赏。然而今日朕实在支撑不住了,且先昭告文武百官,再将天后幽禁于清宁宫,派人日夜看守,不得私通消息……”
    皇帝胸腔中爆发出剧咳,良久才艰难地挥退宰相,已是神智浑浊不清了:“明日再去含元殿大朝会,共商……共商大事。”
    共商什么大事?
    诏立太子,追究武后,论功行赏?
    ——那么单超这个异姓王还封不封,如果不封,难道当着天下人的面赐下去一杯毒酒?!
    一切生死都要拖到明日才能定论,几位宰相的脸色都无比精彩,只有单超定定地答了声:“臣遵旨。”旋即转身退下。
    擦肩而过的那一瞬间他瞥向谢云,两人视线纠缠,如同交换了千言万语。谢云垂下浓密的眼睫,单超又盯着他看了一眼,才负着龙渊、尚方二剑,手腕上缀着血玉虎符,精钢铠甲尚带血腥,大步走出了紫宸殿。
    第104章 驾崩
    大明宫厮杀声歇,黑烟未消,不远处士兵来回运水灭火、冲洗宫室,凝固在鲜血将水流染成淡红色, 顺着白玉台阶一级级渗进草地中。
    单超止住脚步, 微笑道:“尹掌门。”
    前头一袭深黑的男子转身,亦微笑着作了个揖:“平王。”
    两人并肩向宫门走去, 端着水的小兵躬腰飞奔而过,只听单超悠然道:“掌门这个称呼不可再提, 待明日早朝后,怕是单某项上人头都未必得保了……尹掌门这次押宝,真是错得一塌糊涂。”
    尹开阳嘴角的笑容却加深了, 哂道:“无妨。若是一见风头不对就拱手认输, 那还算什么赌徒?自然是要追加筹码的。”
    两人对视片刻,仿佛达成了某种不出口的交易,尹开阳率先做了个彬彬有礼的“请”的手势。
    “暗门在东都经营多年, 洛阳局势迅速平定,诚乃尹掌门首功。”单超一边走一边闲聊般道:“若不是尹掌门鼎力相助,南军怕还驻扎在东都城外,此番功劳不能不记。”
    尹开阳谦虚摆手:“好说,好说。”
    “回想当初在锻剑庄,与神鬼门误会颇多,后来又在泰山多番摩擦……”
    “陈年烂谷子的往事,还提它做什么?都是误会罢了。”
    尹开阳确实是个人才,单超算发现了。难怪当年暗门站了魏王李泰,当今皇帝即位后却还能在京城混得风生水起,这番审时度势的本领当真独步天下。
    “但,”单超话锋一转,说:“单某有一事,却不得不请尹掌门谨慎考虑。”
    尹开阳肃然:“请说。”
    “谢统领抚养教导我多年,待我恩重如山,这番感情不得不报……”
    单超意犹未尽地顿了顿,话中之意昭然若揭,尹开阳愣了下,随即失声笑道:“你觉得我会下手暗算谢云?”
    当然并不只是暗算,然而单超什么都没提,只盯着他笑了一笑:“有件事我一直非常好奇,尹掌门。”
    “是。”
    “谢云曾多次杵逆暗门,到今日甚至与你势同水火,你当真就不想杀了他一了百了?”
    单开阳脚步慢了下来,似乎陷入了某种回忆中,然而那只是顷刻间的事。单超只见他自嘲地捏了捏下巴,缓缓说道:“实不相瞒,凡人都有年少轻狂之时,此种由头实在不足与外人道……”
    单超:“?”
    “有一段时间,”尹开阳终于说了实话,“我总疑心谢云是我亲生子。”
    单超差点一个踉跄。
    “直到确认他是隐天青,我便知道不可能是,也曾经对拿青龙印来补全玄武的传说颇为心动,但终究因为种种原因没有下手。当年泰山武道会上是最后一次打那个主意,但后来苍青雌龙出现……你怎么了?”
    单超的脸色精彩至极,似乎又尴尬又想笑又往死里憋着,以至于面部肌肉都有些扭曲:“没……没有……”
    尹开阳莫名其妙,似乎觉得这种事虽然阴差阳错,但也不值得如此。半晌后他似乎想起了什么:“确实长安城门攻破,首功该记在谢云头上。若不是那一箭……”
    单超收敛笑容,点头说:“是。”
    “你看见那一箭了?”
    “自然。”
    单超感觉尹开阳话里有话,仿佛想告诉自己什么。但对视片刻后,却只见他收回了目光,半是唏嘘半是惋惜地摇了摇头:“我也看见了……”
    旋即他不顾单超,只丢下一句意味深长的:“放心,今夜便能尘埃落定。”旋即飘然走出了宫门。
    明德门内外已化作了一片废墟,倒塌的巨门被李敬业下令严加把守,不断有士兵拿着长矛来回巡逻。尹开阳站在满地狼藉中,搜索了很久,终于从碎石缝隙中瞥见了自己要找的东西。
    那是一根雁翎铁脊箭,在数万人的注视中击碎铁制绞盘,然后钉进了摇摇欲坠的城门,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尹开阳用力把利箭从缝隙中拨出,并不出他所料,箭镞上钉着一枚破碎的青金色鳞片,在日头下流光溢彩,犹如珍宝。
    那是一枚龙鳞。
    ·
    单超一反常态,没有令他手下的三十万勤王军退守城外扎营,而是就地驻扎在了长安城内,另外亲率两千精锐骑兵,以“保护”为名守在了大明宫里。
    单超在想什么没有人知道,然而此刻,他所展现出的强势姿态确实展现在了所有人面前。
    “谢云。”油灯下,单超放下墨笔,莞尔道。
    回廊上谢云的脚步顿了顿,只见门开了,单超笑着问:“怎么不进来?”
    谢云提着一柄宫灯,静静立在月光下,胸口透出清淡药香。单超亲手把他牵进屋里,合上门,问:“晚膳用过了么?我以为你已经歇下了……怎么知道主动来找我?”
    最后一句似乎受宠若惊又带着揶揄,谢云这才回过神来似的,叹了口气道:“保不准明天就要被杀头了,今晚来见孽徒最后一面。”
    单超让他坐在床榻边,也不惊动旁人,亲自去倒了热茶来,又翻箱倒柜找了白日没用的几盘干果点心,攒在小几上端到他面前:“没了,就这些了,日后过上好日子再给你吃好的。”
    “……”谢云挑眉道:“不怕明天早朝被赐毒酒?”
    那当然是不可能的。单超军簿也不看了,紧挨着坐在谢云身侧,看他竟然没有任何闪身的意思,遂放心大胆把两条长腿也盘到床榻边,又伸手搂住谢云的肩,唏嘘道:“怕啊——但既然没一剑斩了皇后,被搅进这趟浑水就在所难免,要是真被赐死的话,怕有什么用?”
    他吃了个松子,又拣了一颗来喂谢云,十足一副北方老头老太太夜里坐炕上聊天的场景。谢云盯着松子看了半晌,只得无奈地吃了。
    “你伤怎么样了?给我看看。”
    谢云推开他的手:“哪儿有伤?你看错了。倒是你自己……”
    “我都看见了!这儿!”单超强行按住他胸口,衣襟下果然有一层绷带,扒开一看只见药气扑鼻,然而隔着绷带却瞅不出什么来,要拆又怕撕裂了伤口,不由颇为踌躇。谢云拢起衣襟,轻描淡写道:“天后情急想杀我,却又下不去手……没事,我知道她下不去。”
    单超面色颇不好看,谢云一根手指抵着他的胸膛,把他推得向后微仰:“皮肉伤而已,你省省了。要是真刺得重,城门上还拉得开弓?”
    “你那一箭真是……”单超还待夸两句,又强行收住了话头:“下次不准这样逞强了,明儿让人寻宫中秘药来抹抹看,早听说天后收了满库房好药材来着,不用白不用。”
    “那明儿要是咱俩死一块了呢,还在乎这点皮肉伤?”
    “怎么会?”
    “陛下欲为周王铺路,能留你这个手握重兵的便宜儿子,和我这个站队不明的逆臣?”
    单超顺手捡了几个松子,硬塞进谢云嘴里:“吃你的吧,吃的都堵不上你的嘴,小心拿别的堵了。”
    “……”
    单超又道:“真到那一天,少不得带着你杀出宫去,一道亡命天涯,能多活一天是一天……”
    谢云真哽得笑了,顺口要嘲讽他两句,但油灯下只见单超轮廓刚硬,单衣下隐约显出肌肉,周身还弥漫着铠甲挥之不去的铁血气息,不知怎么忽然内心某处忽然软了,升起一丝不知是何滋味的惆怅。
    “你……”谢云顿了顿,措辞片刻,忍不住问:“我给你选的这条路,你愿意走下去么?”
    事到如今已不是愿不愿意的问题,而是刀山火海也得硬着头皮走了。谢云本不是问这种废话的人,然而单超却从他今晚一反常态的举动中,听出了这句话背后真正的问题。
    ——我诱你走上了这条不归路,你不恨我么?
    单超瞅着谢云,目光中似乎闪动着满满的揶揄,但其后又隐藏着更深沉、浓烈的感情。半晌他才微笑道:“我最近常常想起以前的事情,想起你在漠北对我说,江山广阔天地浩大,但一个人可以退缩之地不过方寸。退到最后不仅我自己束手待死,亦会将所有站在我身后的人拖下地狱……每逢细细琢磨,总觉得此话颇有不对之处。”
    谢云反问:“哪里不对?”
    “彼时我身后只有一个你,而只要你杀了我,自然是可以回京城去安享尊荣的。因此我束手待死,你平步青云,唯一下地狱的可能却不是被我拖着,而是自愿陪我……”
    单超调转了一下坐姿,把谢云捧着热茶杯的手拢在自己掌心里,说:“——就像你后来带我千里杀回京城那样。”
    谢云在他的目光中不自然地撇过头:“多少年前的事了,不要老提。”
    “没有老提。”单超说,“只是觉得,若不是走上这条路,多少年前我就已经死在漠北了,或死在慈恩寺那碗毒汤水下了;一个本应丧命过两次的人,现在这条命都是倚仗你才捡回来的,有什么资格矫情?”
    谢云嘴角微微抽搐,想说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片刻后才哭笑不得道:“话不是这么说的……罢了。眼下打算怎么办?陛下若真有心除掉你,你也闭眼赴死不成?”
    单超悠然自得地吃了个葡萄干,只觉甜美异常,登时眼前一亮,捧着喂给谢云好几颗:“不然。”
    “宫中传来消息,陛下今晚高热不退,但病中仍然坚持召见了周王……”单超笑道:“想必眼下就在商量我的事情吧。”
    皇帝今晚确实召见了周王李显。
    紫宸殿中浓厚的药气熏得人喘不过气来,六月底天气,却门窗一应全闭,病榻上还盖着厚厚的棉被,散发出难以言喻的气息。皇帝面色蜡黄失血,满是皱纹的手哆嗦着放下御笔,说:“一定要杀。”
    李显跪在床前,颤抖道:“皇父!……”
    “明日诏立你为太子,幽禁皇后,审问余党,仍旧封单超为异姓王。且不说今日圣旨已经当着宰相们的面发了出来,一夜之间不能反口;就说武氏余党盘根错节,长安城内动荡未息,就不能在这个时候杀他。”
    皇帝真的不行了,一句话断断续续拖了半天才勉强说完,李显立刻奉上药碗,却被他苦笑一声推了开去。
    “你禀性柔弱,不能在此险恶时掌控大局,因此朕会再帮你最后一段时日。待朕临死前把武氏余党清理得差不多了,会发下一道密旨,令皇后殉葬,鸩杀单超,为你登基清除一切障碍……”
    李显哭道:“儿臣没用,儿臣不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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