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婕脚步动了,却不是退避,反而绕过紫茴,迎上前去。
紫茴无奈,只能跟着从树后走出,紧张地站在吴婕身边。
凉亭中人才看清,是两个年龄不大的少女。
大多数人都放下心来,看衣着多半是附近来进香的富家小姐,一个弱女子能懂什么?瘦马之类的词语,根本听不懂,就算听懂了,只怕也羞于启齿。
而且也不会知道他们的身份,顶多当成路过此地的江湖汉子。
领头的护卫统领尉迟达心念电闪,便随意地拱了拱手,笑道,“我等护镖路过此地,过来赏赏景,不想打扰了小姐,还望海涵。”
什么护镖路过,想伪装成镖师吗?原来你们也知晓刚才的话语不合时宜!
吴婕目光落在他们吃的满桌狼藉的菜肴上,虽无酒肉,但白鹿寺的斋饭是出名的精巧,喂这帮粗鄙之货真是明珠暗投。心中灵光闪过,吴婕微笑着,也不戳破她们,她一抬手,让紫茴后退一步。
在对面众人惊艳的目光中,她微微一笑,“刚刚路过此地,听见几位要对对子,才学雅达,好生佩服。小女子才疏学浅,但正好有一个现成的对联可以迎合。”
尉迟达几人愣了愣,不由自主说道:“小姐请说。”
“下联是,曦园肥羊入我肠。”
这一句话颇为粗鄙,跟市井上流行的打油诗一般上下了。这女子看着身姿绰约,秀美清婉,想不到文采不过了了。
尉迟达干笑两声,随意吹捧道:“东对西,瘦马对肥羊,呃,果然高妙。小姐高才啊。”
“不敢当。”吴婕耸耸肩。
尉迟达不禁失笑,也不知是哪家的女儿,竟然跟自己一帮军汉显摆起才学来。
只是见对方直面他们,侃侃而谈,毫无畏缩退避之意,这倒让他们高看一眼。都说这吴越之地的女子羞涩内向,看来也不尽然。
突然一阵笑声响起,带着一丝清脆,正是姓莫的那个少年。他站起身来,跟着走到亭外,站在尉迟达身边。
吴婕微微挑眉,好灵秀的少年,俊美出尘,虽然看着还有几分稚嫩,但依然能想象日后的绝顶风采。
两人对视了一眼,姓莫的少年忍不住问道:“请问小姐可曾去过北方?”
“小女子今生今世从未离开过家乡。”
“哦。”姓莫的少年意味深长地瞥了她一眼。
面对外男,总不好多谈,吴婕微一拱手,甩袖转身离开。
见她走得远了,尉迟达松了一口气,“好精灵的小娘子啊!这东越的女子看着跟一团水儿似得,但似乎也没有传说中腼腆啊。”
老王继续发挥嘴贱本色:“这两个小娘子生得好水灵,不知谁有福娶回家去一床双美……”
尉迟达立刻呵斥:“住口吧!这些说不定是本地大家闺秀。这样背后议论被人听见只会嘲笑咱们大魏不识礼数。”
老王嘴犟着嘀咕了两句:“看她们衣着,顶多是婢女……”见上司板着脸,也不敢再多说了。
因为准备下厨,吴婕穿得极为朴素,通身丹青银灰,论光鲜还不如身边的紫茴。
“那也是大户人家的婢女,不是随便能议论的。”尉迟达训斥手下。刚才多亏他反应机灵,将身份遮掩过去,不能再让这帮粗人肆意妄为,连累使节团名声。毕竟朝廷的战略大局上,东越是重要的一环,需要好好拉拢。
“别再闲掰扯了,非得被王爷和高副使听见,打你一顿板子才消停。”
尉迟达继续训斥着属下,突然身后传来一个清越的声音。
“什么打一顿板子?”
两个年轻俊逸的身影从树林之后缓步走出,几个侍从跟在身边。
当先的那个剑眉星目,俊逸非凡,一身银灰色长衫更显清贵高华。另一个眉目秀逸,气度文雅。
一群人连忙步下凉亭行礼。“属下参见王爷,参见高大人。”
两人正是这次率领使节团来东越的魏国两位使者,走在前面的是正使淄王元哲,是魏帝心腹亲信,副使高宏源,年纪轻轻就官居三品。以这两人为使者,足见大魏对此次收服东越的重视。
元哲折扇一横,敲打着掌心,笑道:“在外面就不必讲究这些了。刚才你们在说什么?”
尉迟达不敢隐瞒,连忙将事情原委一一道出。
元哲哭笑不得,“你们这帮蛮子,让你们在凉亭里等着,吃点儿素果子都能议论出荤话题。这白鹿寺闻名遐迩的素果子还填不住你们的嘴。不知道的,还以为一个个灌了满肚子黄汤呢。”
尉迟达察言观色,知道王爷没有真生气,立刻陪笑道,“只怕是肚子里太素,嘴上才管束不住。”他们来越国这些日子,住在专门招待各国使节的文华馆,唯恐耽搁了正事儿,个个谨言慎行,憋闷坏了。难得来到这山野林间,一时放松便谈笑随意起来。
“管不住也要管。”元哲板着脸道。心思开动,刚才路过林间,似乎见到所说的那个女子身影,隔着林子,隐见风姿清婉绰约,也不知是哪家的女儿,如此胆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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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郡主……您怎么能跟这些闲汉多说话呢,太有失身份了。”紫茴迟疑着说道。
在紫茴责备的目光中,吴婕双手一摊,“本来我是想走的,奈何形势不饶人。若这样退避走脱,岂不失了脸面。”双方说话的时候距离数十步远,便是道学先生来了,也挑不出毛病来。
“可是您说了两句话,也没有争回什么脸面啊。”
吴婕笑而不语。
紫茴以为自己的劝谏起了效果,继续道:“郡主,这些走江湖的镖师,很多在当地都是黑道一样的人物,有时候一言不合便动起手来,甚至会干一些绑票勒索的事情。”
“不是有你这个高手在吗。”吴婕笑道。紫茴原本出身军旅之家,是懂一些拳脚功夫的。
“双拳难敌四手,我也只是懂一些粗苯功夫罢了。他们若真要伤害郡主,奴婢一条小命事小,郡主安危事大啊。”紫茴苦口婆心道。
他们又不是真的镖师,是堂堂大魏使节团,而且此行是来拉拢东越的,绝不会干出什么违法乱纪的事情的。还有那个尉迟达,可是皇帝亲信,如今官居禁卫军副统领,手握兵权的四品要员。记得不过两三年后,在战场上又建奇功,自己死前,好像已经提拔为三品的振威将军了。
不过紫茴对自己是一片爱护之心,吴婕不忍让她失望,便顺着她的意思,连连点头。
见她听劝,紫茴也不好继续唠叨了。
到了素斋堂,后厨房的大管事润通大师早早得到消息,带着手下一干人马迎候在门口。见吴婕过来,满脸赔笑。
“郡主殿下玉趾降临,敝处蓬荜生辉。之前听见贵王府的管事过来通报,小僧简直难以置信啊。想不到时隔两年之久,又能见到郡主殿下的绝艺了。”
“大师过奖了,不知我要的食材可都准备妥当了。”吴婕直奔主题。
“昨日一听到消息,小僧就命专人下山采买,保证都是最新鲜的。”
润通大师引着吴婕进了打扫得一干二净的宽敞厨房,附近的闲杂人等早就被清理干净,只有两个从王府带来的厨娘立在灶台边准备辅佐,还有三四个清秀伶俐的小沙弥打下手。
吴婕满意得看着灶台上早已备好的香菇山蓉等各色山珍食材。厨娘也已经准备好佐料锅底。
眼看着吴婕开始动手了,润通大师松了一口气。他悄悄退出房内,刚走到外面屋檐下,突然被一个人拉住衣袖。
德王府与白鹿寺来往频繁,自然认得是郡主身边的大丫环紫茴。
“姑娘有什么事情吗?”
“刚才郡主交代了一件小事儿,劳烦大师帮个忙。”然后紫茴压低了声音,将吴婕的要求说出。
润通大师连连点头,笑道:“小事一桩,包在小僧身上。”
厨房里,吴婕全神贯注地投入到各色食材和锅碗瓢盆中,小半个时辰之后,一阵奇异的香气从灶台中飘出
厨娘将烘烤好的素果子从炉中取出,放到桌案上。一只盘子中安然卧着十二只憨态可掬的小兔子,外皮白中透黄,酥脆香甜。另一只盘子里是洁白红润的桃子,看着似乎是面点,闻起来却是十足十的蜜桃香味。另一个盘子是蝴蝶酥,却不是常见的焦黄色,而是一种艳丽的紫红色,内中加了樱桃汁,最后一盘是金灿灿的金丝蜜枣馅儿元宝,
凑足了四样点心,润通大师刚刚回来,喜不自胜,“哎呀,郡主殿下这样巧的手,可不是在菩萨座前龙女转世,这果子是仙女摘来的鲜果吧,哪有人舍得动嘴啊。”
对他夸张的恭维,吴婕早已习以为常。
命人将几盘点心分别送到主持方丈,还有准备用素斋的卢氏那里,然后亲自提着一个食盒,去拜望广信大师。
第8章 广信
广信大师住在寺后一处别院中,山清水秀,绿树成荫。
进了院子,便见到一个须眉皆白,满面红润的老僧正坐在葡萄藤下,一片青翠浓紫环绕,更衬得老僧鹤发童颜,恍如神仙。
这老和尚卖相极佳,难怪宫中都极为宠信,尤其他又有一手妙手回春的好医术,民间好多都将他当做活神仙来供奉朝拜。
不过这些年也确实救治了不少人,听说连南陈和北魏都有不远千里,慕名前来求医的。
两个负责扫洒的小沙弥正在收拾桌上杯盏。
吴婕目光落在其上,不禁惊讶:“大师刚才有访客?”
广信大师年事已高,这些年极少见外人。
“都是一些俗人,尽拿些俗事来烦扰我这个方外之人,唉,身在佛门数十年,竟然也不得清净。”广信大师长叹了一口气,眉有愁色。
什么事情能让一向开朗乐观的人发愁,吴婕暗暗纳罕,一边轻车熟路地将食盒放到石桌上。
广信大师眼前一亮,愁色一扫而空:“好丫头,这次带来了什么好吃的,我可是闻到味儿了。罪过罪过,将肚子里的馋虫都勾了出来。”
一边说着,就要伸手去开盒子。
却被吴婕伸手拦住。“大师先听我把话说完,这点心可不能白吃。”
广信哈哈两声,“我说你这小丫头今次怎么肯过来了?这是有难题要考较我这把老骨头啊!”
吴婕酝酿了一下感情,红着眼圈说道:“大师言重了,小女子过来,是要求大师救命啊!”
广信叹了一口气,坐正了身形。“是因为那北魏使节团来的事情吧?”
吴婕话锋一滞,“大师方外之人,对朝内之事倒是挺灵通的。”
广信瞥了她一眼:“你父王多日不曾来这里找我下棋了,我手痒难耐,不免要打听一二。”
“大师……”
“你莫要着急,南陈断不会坐视东越这样重要的盟友属国倒向敌国的。只怕不出数日,就要派使者前来,只要你父王多求求陛下,再加上陈皇后和南陈使者从中作梗,定能将北魏拒之门外。”
吴婕眉梢抽搐:“大师休要妄言,这样岂不是大大得罪了北魏。北魏如今兵锋如火,横扫天下,东越不过小国,岂敢与之交恶?将来大魏统一天下,我东越岂不要面临灭顶之灾。”
“你怎知是大魏得天下,南陈今次不过一时受挫,说不定之后君臣同心……”
“大师就不要糊弄我了,两国之势孰强孰弱,一目了然。更何况之前北魏大败南陈,使得如今东越边境大半与北魏接壤。别看北魏使节如今以礼相待,这次若不能得到满意的答复,只怕转眼就要发兵来攻。难不成到时候南陈会发兵来救?”
上辈子东越兵临城下之际,也曾派人向南陈求救,可惜南陈龟缩一边,丝毫不见动静。
广信捻着胡子:“难得你竟有此见识?”
当然是见识,都是她上辈子亲眼所见,亲身所识啊!
吴婕继续发动三寸不烂之舌:“大师还惦记着父亲与您下棋,不知父亲如今日夜忧虑,只担心骨肉分离,一别两地。若坏事成真,只怕父亲再也没有心情来跟大师下棋了。”
广信忍不住笑出声来,“你这丫头,是非要我这一把老骨头出面不可了。好好好,反正下个月皇后娘娘要在宫中举办一场佛会,请寺内中人前去讲经说法,我就勉强走一趟吧。”
“到时候大师准备如何说?”吴婕睁大了双眼,盯着眼前的老和尚。
广信摸了摸花白的胡子,眯着眼睛,老神在在,“贫僧略通相面之术,看到德王家的郡主八字特殊,与新韶风水契合,不宜远嫁,否则将会给东越带来灭顶之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