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节

    入邺城已经五日了,按照道理,应当尽早离开才是。可是莫说下面的军汉,就连汲桑都忍不住为这雄城目眩神迷。旧时的魏宫实在华美到超乎想象,司马腾根本没来得及搬走宫中财物,光是殿内悬挂的帷幔绫罗,就不知价值几何。这还是被段氏鲜卑洗劫过一次的邺城,谁能想象当年它是何等壮伟模样?
    若是拥有这样一座城池,才没有白活这一世!别说汲桑,就连石勒心中,也隐隐有这样的想法。只是他晓得自家根基不足,远远占不住邺城。洗劫了城中财物,拍拍屁股撤退,才是最好的法子。
    可惜城里的世家不够,若是能多杀些人,才叫痛快。那张典型的胡人面孔上,露出了残忍神色。石勒不喜那些高高在上的达官贵人,那些人,从不会把他们这样的异族当成人看。当年,他就是如牛马一样,被司马腾拿住,买到了兖州,若不是主人师欢看重,说不定他已经埋骨他乡了。
    怎么说也是部落小帅的儿子,只因是羯人,他便要忍受这样的屈辱?石勒不这么觉得。只看司马腾那窝囊至极的样子,他就知道,这天下该换个人坐。但是恩主汲桑,似乎还缺了什么?也许出了邺城,他该向大帅建言,投奔汉国?刘渊如今已经占了河东,声势着实不小。投他,可能比挂着伪帝司马颖的旗号更有前途。
    那持续不休的嘶喊声戛然而止,石勒挑了挑眉,在这城中已经待的够久了,该离去了。
    “石将军!”一个亲兵突然冲进了庭院,一脸焦色,“有敌人攻进了邺城!”
    “什么?”石勒悚然一惊,“是幽州兵吗?”
    “不是!从滏口陉打过来的,全是轻骑!”
    糟了,居然是并州兵!石勒厉声道:“速速点兵,着人去找大将军。该撤兵了!”
    他也听说过并州兵马的厉害,之前匈奴就兵败上党,似乎还死了主帅。只是这群人怎会来的如此快?!
    可是由不得石勒多想了。四千骑兵如同暗潮,奔涌而来。本就因为劫掠军心涣散,那些匪兵哪能挡住带甲铁骑?城门即刻被攻破,骑兵冲入城中,展开了巷战!
    按道理说,巷战总是防守一方更加有利。可是这群流寇根本毫无准备,烧杀掳掠更是耗光了士气和精力。如同摧枯拉朽,虎狼营冲破了外层防线,向着停在宫殿附近的帅帐杀了过去。
    “大将军!拦不住了!”石勒骑在马上,对汲桑喊道,“不如分兵,冲出城去!”
    邺城毕竟是大城,道路四通八达,城门也不止一处。敌军人少,不宜分兵,必然要集结一处。若是他们分做几队,四散逃亡,敌人未必能分清那支才是中军所在。
    汲桑是刚刚从女人身上爬下来的,酒喝的太多,神智都有些不清楚,哪能分辨这些?中军在石勒的指挥下,开始向南门突围。因为是牧民出身,这伙流寇中马兵相当不少,此刻舍了财宝辎重,逃起来倒也迅捷。然而不知是对方早有预谋,还是瞎猫撞上了死耗子,竟然在城门口遇上了守兵!
    “杀出去!”石勒狠狠抽出马刀,大声吼道。
    他们可是刚杀了司马腾,洗劫了邺城,怎能败在这里?只要冲出城,回到大营中,还不是照样势不可挡?
    然而他们的马队尚未接近城门,箭雨就劈头盖脸射来!
    糟糕!这不是弓,是弩!这群骑兵怎地还带有弩?虽然洗劫了邺城府库,给心腹人人配甲,但是马匹没甲啊!登时有几匹马惨嘶失足,把背上骑士甩了下去!
    “将军,换一个城门吧!”有心腹高声叫道。
    石勒却咬紧了牙关:“冲!别停下!”
    守兵只有五十人,很可能是在每个城门都设了防守。若是换个地方,只会耽搁更多时间,害他们被追兵赶上。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挟人数之威,一举冲出重围!
    有了石勒的命令,配有木盾的亲兵立刻提高了马速,冲在了前面抵挡箭雨。毕竟有八百多骑,只是须臾,就冲到了城门口,与那些守军短兵相接。这伙人箭术厉害,刀术也强的惊人,门口居然还设了简易的鹿角绊索,想要拦住他们。
    石勒哪会就这么认输,亲自率领心腹杀了出去。这简直是他起兵以来,最难捱的一战。只是五十人,就硬生生阻住了他们出逃的道路。若是敌军主力赶来呢?石勒瞬身毛发都炸了起来,刀舞的如同飞轮,血花四散,杀红了双眼。
    正在这时,后方传来一声惊呼:“大将军!”
    糟了。石勒回头,只见汲桑从马上跌了出去。这一身呼喊,也引来了守城兵士的注意,围在前锋这边的守兵,竟然回撤,想要一举杀灭贼酋。
    那可是汲桑!是提拔他,让他从马贼变作领兵的将军,为给他起名立身的恩人!然而犹豫只是一瞬,石勒用力一磕马腹,宛若离弦之箭,冲出了重围!
    “将军!”身边心腹也冲了出来,面色惨白,“大将军还在阵中!”
    “率兵回来再救!”石勒厉声道。
    然而他们没有找到城外的大营。像是被犁了一遍,大营已经被骑兵冲垮,那些本就意志薄弱的流民四散逃窜,就连麾下叛军,也溃败的不成样子。
    他们输了。大败!
    石勒瞬间认清了局面。这本不是流寇能解决的敌人,何况还在他们掳掠享乐的时候杀了过来。
    “撤!离开邺城,再收拢部众!”石勒当机立断,下了命令。
    有心腹纠结道:“可是大将军还在城中……”
    石勒那双深邃虎目中,露出了冰寒杀意:“大将军被晋军所害,咱们当重整兵马,为大将军复仇!”
    这话,顿时让身边人噤若寒蝉。石勒也不管这些不开眼的家伙,恨恨望了眼邺城那高大无比的城楼,马鞭一挥,跟在溃兵身后,逃了出去。
    第245章 妙计
    刚刚攻下的邺城, 就如一片焦土。奕延行在宽阔的街道上, 眉头皱的死紧。他还是来晚了一步。
    城中官邸, 几乎被劫掠一空。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更是数不胜数。加上抵抗不能的守军,死伤者应有数千。不过好在攻破了流寇大营, 那些搜刮来的妇人和财宝,还堆在宫外里,未曾带走。
    妇人们,自然要遣散回家,不过劫掠的财物就不能那么轻松还回去了。等到主公派来的官吏来了, 再统一安排, 或是抚民或是充军。他的任务, 只是清扫乱兵,保住这座雄城。
    “将军, 大营那边发现了东燕王和其子的尸首。要如何处理?”之前派去清查战俘的亲兵, 快步赶了回来。
    “先收敛起来, 等待主公命令。”奕延冷冷答道。
    李丰部非但杀了司马腾, 还把后面缀着的妻儿截个整着。结果一家老少四口,被屠了个干净。只有一个庶子逃出生天。不过对于如此惨剧,奕延可没有半点兴趣。司马腾当年也曾卖他为奴,若不是主公相救,恐怕早死在了去往兖州的路上了。而且此人量窄,若是被救,恐怕不会承情,反而要生出妒恨。他若不死,奕延还要想想办法呢。
    现在倒是省了麻烦,只是尸体要敛好,这些棺椁恐怕要运回洛阳。司马腾毕竟是东海王的亲弟弟,少不得也要安葬处理后事。礼节方面,不得轻忽。
    “降兵如何了?”奕延又问道。
    “降了一千余,大多是张泓故部。”亲兵立刻道。
    这次的流寇中,裹挟着不少叛军。张泓乃是赵王司马伦故部,当年降了河间王。后来河间王身死,他这些部曲也四散逃亡。不少都混入了汲桑这样挂着伪帝司马颖旗号的队伍。害得司马腾全家身死的李丰,也属于张泓故部。如今被并州兵马冲了大营,他们倒也没有多少逃跑的意愿。反正是朝廷兵马,等着归降也不错。
    奕延当然不会就这么收下一批当过流寇,军纪散乱的叛军:“命人对其整编,全部划入民夫营,修理城池,开垦官田。”
    这才是他们对待降兵的待遇。可惜这次流寇之中马贼太多,就连杀汲桑时,都溜掉了几个。所幸得了贼酋首级,没有白费坚守城门之功。
    这些事情,只在脑中一闪而过。奕延就继续向前走去,沿着阶梯,登上了邺城城墙。毕竟是魏时旧都,这座城池着实有几分雄壮气魄,甚至比晋阳还要易守难攻。
    可是从司马颖到司马腾,这些守城之人挡都不挡,就慌忙逃窜。枉费了这高大城墙。若是给他两千兵,定能把这里守的固若金汤。
    然而守城是其次,还不知今次朝廷会把此城交到谁手中。
    不由自主望向了并州方向。下一瞬,奕延的面色就冷了下来。那日的伤痛还未散去,更多出几分绝望。这就像一个死局,把他困在了局中。置死地而后生?他真的有如此本钱吗?
    ※
    当几具棺椁,连同司马腾庶子一同返回洛阳时,小皇帝的头都痛了起来。
    谁能料到,司马腾连几日都守不得呢?并州兵马只是晚了三五日,这边尸首都凉了。可是并州兵真的来晚了吗?恰恰相反,从羽檄传发出到兵临邺城,一共才花了十日左右。晋阳距离邺城可不近,一定是接到了军令,立刻整兵出发。于情于礼,梁子熙都做到了极致。这样的忠臣,又念旧主,实在难挑出毛病。
    可是司马腾怎么办?毕竟是东海王的亲弟弟啊,就这么白死了吗?
    花费了一番口舌,小皇帝才安抚住了司马腾的庶子。朝廷是要追封谥号的,继嗣也要落在他身上。只是不知是不是被吓破了胆子,这庶子竟然不想回到邺城,只盼另镇他处。
    这事,只能等司马越出面决断。
    不过如此一来,邺城怎么办?小皇帝看着王衍,欲言又止:“司徒,流寇匪首已除。如今邺城全靠并州兵力,是否当早作安排?”
    小皇帝一开口,王衍就明白他想说的是什么。邺城需要再派兵马,但是并州兵已经驻扎进去了。这意思是,能不能让梁子熙同时都督河北呢?
    晋时,都督数州简直稀松平常。但是梁子熙不行!他是小皇帝看中的人,司马越早就忌惮无比。现在又害得司马腾惨死,险些绝嗣。让梁子熙兼领魏郡,简直是白日做梦!而且这还要牵扯幽州王浚。王浚对于冀州的染指之意,朝中不少人心中都清楚明白。只是没有适合的机会,一直拖了下去。现在梁子熙背后使坏,把代郡割给了拓跋部,又来抢占冀州的门户魏郡,绝对要惹恼王浚。
    可是这一道道命令,又都是朝廷所下。闹到如此地步,远在荆州的司马越怕是要怒火攻心了。
    这样的麻烦事,说实在的,王衍是真不想管。然而思索片刻,他就计上眉梢:“此时关乎重大,最好去信荆州,询问太傅意见。”
    小皇帝就是趁司马越不在,才暗中动些手脚。现在王衍点破,倒也不敢得寸进尺,只得唯唯诺诺道:“便依司徒安排。”
    见小皇帝这副模样,王衍不由捻须一笑。此子心思颇重,又爱生事端。若不是司马越急于剿灭伪帝,确立自家正统地位。怕是早就对小皇帝动手了。不过这次他想出的法子,司马越定会满意!
    ※
    “杀啊!”声嘶力竭的呼喊,在城下起伏。人潮如同翻涌不退的浊浪,冲刷着高耸的城墙。
    伪帝司马颖节节败退,逃回了封国。可是江陵这个重镇也未舍弃。如今司马越的首要任务,就是要先打掉江陵,之后取司马颖这个老对手的性命,便如探囊取物了。
    可是江陵实在不好打!七省通衢,兵家要地,还是新旧两城互为犄角的格局。冬日攻起来,简直就如刀山鬼蜮,艰难无比。不过即便如此,司马越也没有半分松懈。他手下大将苟晞极为善战,除了为人苛烈,犹如白起之外,并无太大毛病。不过这性子,放在督军上就管用极了,就连那些疲弱的民夫都鼓起勇气,一阵一阵的向前冲去。
    这已经是第十日,就算是江陵这样的城池,也扛不了多久的。
    然而呆立在帐中,司马越并没有为这样的进度欣喜。相反,看着洛阳送来的信报,他只觉得五内俱焚,怒不可遏!司马腾居然横死邺城?连带三个嫡子也死了个干净……这!这让人如何接受!
    又是那小皇帝和梁子熙联手搞出的事端!看着战报,司马越只觉得怒火中烧,恨不得立刻领兵,回去教训那竖子!可是战事进行到这等时候,哪能退却半步。洛阳,怕是还要两月才能回返。他怎能坐视这些人为所欲为?
    气得七窍生烟,司马越恨不得立刻下旨,让王浚兼领冀州,最好吃掉梁子熙的地盘。然而当见到王衍的私信时,理智稍稍回笼。他皱起了眉峰,又看了一遍,终于抚掌而笑。
    “此计甚妙!”
    在他面前这张纸上,只写了寥寥几句。但是最重要的,却清楚明白。镇守邺城有攻,当擢威远将军奕延进安北将军,封关内侯,领河北兵事。
    从杂号将军,一跃封侯进品,还领一地兵事。这是何等的殊荣?而这样的厚赏还是其次,司马越心知肚明,那个羯将,才是并州兵马如此强大的根源!心腹爱将又如何?又几人能够抵挡利禄!何况是一个出身贫微的羯人。
    若是他领命,并州就少了一个得力干将,再派个太守接掌邺城,还能节制不住个羯奴?而若是梁子熙不允,十有八九会让奕延撤出邺城,回到晋阳。如此一来,邺城的麻烦不就迎刃而解?还能在这主仆二人之间,埋下一根深刺。这样的高升,奕延真就毫不心动吗?
    就算知道其中有鬼,梁子熙只能捏着鼻子认了。不论成还是不成,并州兵马实力都会大减,这才是离间计的妙处所在!
    王夷甫果真智计过人,等到剿灭伪帝之后,就让他那弟弟王澄出任荆州刺史好了。终于解决了一件心头大事,司马越放下书信,轻笑一声。之前日食,他还忧心不止呢。如今迎刃而解,岂不快哉?
    只可惜,要赶不上正旦大朝了。司马越冷笑一声,就让小皇帝在洛阳多玩几日吧。看他还能玩出什么花来!
    第246章 抽薪
    “朝廷这旨意, 着实毒辣!”段钦面如沉水, 简直都生出恨意了。
    为了救邺城, 他们兵也出了,粮也耗了,连善后的官吏都派了出去。下来应该是举荐贤良, 占住邺城这个位置,甚至让主公派兵镇守。谁料发下的“恩赏”,竟然是这个样子!
    擢奕延为安北将军,封关内侯,领河北兵事?
    这哪是赏赐?分明是在挑拨离间, 让两人离心!
    张宾脸色也不怎么好看:“东海王还是欺主公势寡。若是换王浚来, 他怎敢如此?”
    这旨意的目的性太明确了, 就是利诱奕延,让他背弃主公, 改投朝廷。可是明面上却难挑出错来。因为这是赏功, 而且赏的极高, 显出朝廷并未薄待有功之臣。这样的恩赏, 也是主公永远也给不出的。甚至严格算起来,奕延的功劳一直被主公压制,很多时候要分功与他人。两相比较,再怎么淡薄名利之人,也要生出些异心。
    而这一招,更阴狠的是拔掉了邺城这个桥头堡的位置。若是奕延接了赏赐,他就是朝堂派去的安北将军,连冀州的战事都不好过问,如何参与并州与幽州之间的争斗?而抗旨不接的话,奕延就必须退出邺城,把它留给继任者。算好的布局还是要被打乱,这一场仗,就白费功夫了!
    更要命的是,若是拒了赏赐,奕延心中难道不会怨恨主公吗?这样的刺放在主臣之间,简直让人如芒在背。一个不好,就是离心离德。奕延是并州诸军之长,也是主公的心腹爱将,地位本就敏感非常,哪能经得起猜忌!
    “东海王防备主公,也不是一日两日。主公不如去信奕将军,阐明轻重,他定会拒了封赏!”段钦毕竟更了解奕延,立刻做出决断。魏郡可以不要,但是奕延这样的将领,绝不能丢!
    张宾则更顾全大局:“拒了封赏,也不能立刻撤出邺城。主公当再向朝廷举荐贤能,尤其是向天子阐明邺城之重。若是换个无能之辈,再失如此重镇,岂不麻烦?”
    他的谋断更狠一些。在与朝廷角力的同时,甚至挑拨天子和东海王之间的关系。什么叫拥兵自重,这就是!并州已经尽在掌握,还有背后的拓跋部助力,主公可不是那种任人拿捏的角色了。封疆大吏,就该有封疆大吏的样子!
    想要对付主公,至少也要等东海王打完了荆州。那时魏郡说不定落在谁手中了,难道朝廷还能硬夺吗?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想从这要命的死局之中找个万全之法。然而梁峰坐在案后,久久无言。司马越这计策确实狠毒,但是料错了一点。奕延对他,可不仅仅是忠心。而这别样的心思,成了段钦和张宾也料不到的变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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