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是更名,但本行所办的业务没多少变化。各位若是有金银钞引需要兑换的,尽可以到店一观,所有的兑换时价都写在店内的水牌上,各位尽可以与别家比过,再决定与不迟!”
吕惠卿心想:看来这家对于自家生意很有信心,竟主动让主顾货比三家。
“杨掌柜,听官府说民间也能放青苗贷了,你们家放吗?”
那杨掌柜一听,脸上立即露出笑容,似乎在感谢这位“路人”及时问出这样的问题。他连连点头道:“放,只要是符合开封府规定的申请,我们都放,利钱就按官府规定的,一分一毫也不会多。”
周围的议论声立刻多了起来。吕惠卿敏感地意识到:在这界身巷附近,怕是有很多人都有借贷的需求。沈括在他当初上书时所预言的,青苗贷的规模能成倍增长——这个预言很有可能实现。
“对了,还要向各位提一句。若是各位手上有闲钱,也可以立契存在我们行里,按存放的日子长久会给付利钱……”
听见那杨管事如此解说,吕惠卿心中突然生出一个问题,便叫来个闲汉,给了对方十个钱,让他跑到对面去喊一嗓子去。
吕惠卿刚刚交待完,忽然见到对面大约十丈远处,站着一个锦衣华服、眉眼俊俏的小郎君,仿佛窥破了吕惠卿的全部心思,此刻正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正是明远。
吕惠卿心头一惊,突然想要把那闲汉赶紧叫回来,谁知人已经跑开了。
这时候那闲汉已经跑到杨掌柜对面喊了一嗓子:“你们家这……‘银行’,会不会卷了我们的钱,跑了,存在你们这儿的款子……兑不出来?”
杨掌柜再次面露喜色,不知是不是把吕惠卿遣去的闲汉当成是自己实现安排下的“托儿”。
只听杨掌柜笑着回复:“不会,须知像我们这样,接受各位将款子存进来的,都需要向金融司缴纳一成的‘准备金’。”
“准备金?”
那闲汉什么都不懂。
但吕惠卿身边的两名商贾却相互看看,彼此点点头,似是心中有数了。
杨掌柜便继续:“对!这‘准备金’又叫存款保险。与海商们常用的‘保险’是一个意思。万一我们这银行真的经营不善,无法兑付,只要是有凭据的存款,官府都是包赔的。”
第275章 亿万贯
“新青苗法”是明远一直想做的事, 但这又不完全是他真正的目的。
明远真正想要做的,是在这个时空建立起高效合理,并被监管的金融机构。
在司马光看来, 天下财富总数是既定的,官府用得多了,百姓手里就少了。
明远却和王安石一样,相信信贷可以刺激经济,银根放松, 这市面上有更多的钱用于投入生产, 就可以创造更多的财富。
只是借贷这种事,这官府自己上阵, 便无人监管约束, 以大宋基层官僚的尿性,十九又是效率低下, 事倍功半, 又或是中饱私囊, 从中牟利。不如交给民间。
民间如今的金融机构是金银钞引兑换铺和钱庄,前者负责各种货币之间的兑换, 后者则大多承办汇兑。
明远自己手下两种机构都有, 尤其钱庄,在经手海商的“飞钱”“汇票”时,不可避免地有客户资金存放在钱庄那里。
钱庄存钱也不是万无一失,水火、盗贼、蛇虫鼠蚁……纵使明远任命的管事大多都是经验老到而谨慎的人,这些损失还是不免发生。
为了“信誉”二字,明远的钱庄便将这些损失全部自己扛着。
而各地的商人们也因为他这些年来积累的信用而相信他, 甘愿用他的钱庄汇兑。因此明家钱庄开出的票据, 拿到别处兑换, 贴水永远是最低的。
但明家钱庄如此,别家未必都是这样。
此前明远曾动员他“金融司”衙署里的管理,去将过去五十年间所有涉及“金融”的案件卷宗都翻出来,分门别类,整理成表格,拿给他看。
明远顿时见识了不少北宋的“金融创新”和因此而产生的纠纷。
其中最有名的,自然是蜀中的“私交子案”。
它还让世人第一次见识到“挤兑”的可怕:一旦有人听说这发行交子的钱庄无法兑付,就会有更多人成群结队地上门,要求兑付——越是无法兑付,要求兑付的人就越多;钱庄更加无力,人们也就更加恐慌……
这起案件险些就将“交子”这种高度信用化的货币扼杀在摇篮之中。
除了这些之外,大多是私人与钱庄的纠纷,私人与私人之间因借贷而生的纠纷……债务人和债权人你告我,我告你。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否则又怎么叫“纠纷”?
明远既然入主“金融司”,自然立志要将这些统统管起来。
他先是推出了“存款保险制度”,但凡只要接受客户资金的,不管是存款还是汇兑资金,钱庄都需要缴纳一部分存款保证金,也就是所谓的“准备金”,在官府处。
万一哪个钱庄经营不善,发生兑付困难,官府可以用这些钱支付,安抚百姓,然后再回过头来,慢慢清算钱庄的财产。
等到市面上的大型钱庄被他一家一家地威逼利诱着说服,明远再宣布扩大金融机构的经营范围:将手上的金银钞引铺与钱庄合并,允许吸收存款,同时也允许它们对外放贷,从此成为真正现代意义上的综合性金融机构。
此刻吕惠卿亲自光临的,正是这样一家金融机构的“挂牌仪式”。
“吕参政,怎么有工夫到界身巷来?”
明远手中那柄写着大食数字的折扇一扬,遮住了俊秀的半边面孔。
如今世人包括吕惠卿在内,不少都识得大食数字。但无人知晓“1127”究竟是何意思。
吕惠卿的脸色相当不好看。
今日这“汴京银行”的挂牌,让吕惠卿彻底明白了一件事——他一心想要将明远收为己用。但今日来看,明远此人,是他绝对无法驾驭的。
吕惠卿此人,一生所追求的,就是一个“权”字。
为了权他可以不要令名清誉,被诬为狡诈奸邪他也不在意。
他唯一想要的,便是有朝一日,权柄在手,便能颐指气使,手下之人令出必行如臂使指,见他吕惠卿面时则必是毕恭毕敬且谀词滔滔。
以前吕惠卿支使不动明远,是误以为明远对王安石父子忠诚,为王家父子奔走。
如今他才惊异地发现,是倒过来的。这次“新青苗法”便是如此,分明是明远出谋划策,王家父子在为明远摇旗呐喊,让明远有机会完成他自己的构想。
这一切,分明都是明远主导。
不是明远需要王安石父子,而是王安石父子现在需要明远。
想通了这一点,吕惠卿的心却陡然放松了,脸上重新挂上笑容,点着头与明远打招呼。
“恭喜!”
吕惠卿丝毫不掩饰,表示他已经知道这“汴京银行”是明远的产业了。
“多谢吕参政!”
明远也大大方方地接受。
吕惠卿便站在明远身侧,上上下下地打量起这间新改名叫做“银行”的铺面。
这处铺面地段极佳,此前两串鞭炮一放,几乎将所有附近的汴京百姓都引了来看热闹。
只不过,看热闹的人虽然多,真正进铺子问询,想要存钱的人还真没有。吕惠卿站了一会儿,只见来来往往,都是兑换金银和交钞的。
要将真金白银存在别人的铺子里——这种风气,至少在汴京还没能风行。
“远之,”吕惠卿发现了这一点问题,心里有点得意,声音却显得越发温煦,用请教的口吻对明远说,“看起来,想要将钱放在‘银行’里的人,还不算很多啊!”
明远了然地笑笑,似乎他早就料到吕惠卿会问这样的问题:“吉甫兄,需知,有些大户人家原本是自己放贷的,这些人多半都不愿意纳入被金融司管辖,成为被官府抽税的对象。”
吕惠卿点头:他知道如今的首相,有个绰号叫“金毛鼠”的冯京,家中便是这样,暗暗地自己放贷——但是有风险,万一被御史抓住抖出来,不仅名声难听,还可能需要补缴税金,甚至退回收取的超额利息。
但,这和在银行里放存款有什么关系?
只听明远柔声开口道:“我会游说他们……”
吕惠卿只听了一个开头,便身体微震,他已经全明白了。
明远要说的是,这些手中有钱的人,将来都会选择将钱存放在银行里,而不是自己拿去放高利贷。
一来这是因为坊间已有青苗贷,民间借贷的利率已有天花板;二来自己放贷,风险颇高,万一对方赖账,自己出面追究,逼迫对方以田产相抵,往往容易被人检举说是强迫兼并,落得个巧取豪夺之名……
这哪里有把钱放在银行里,躺着吃利息来得舒服?
吕惠卿眼珠转了两转,心思电转,已经想到了很多。
他甚至还记起传说中明远有一个“捶丸俱乐部”,是明远用捶丸这等“小技”笼络起了在京中颇有势力的豪商,能够互通有无,甚至高、曹、贺等后族都在被明远笼络之列……若是明远劝说他们将钱放入“银行”,那些人会拒绝吗?
若是如此,明远手中该有多少钱?
一时间思绪起伏,吕惠卿顿时记起自己当年雄心勃勃,打算追随恩师王安石,做出一番青史留名的事业。而当时明远年纪轻轻,只是一介白衣。吕惠卿在服丧守孝之前,曾与他匆匆一叙……
一转眼三年过去,再在杭州见时,明远已成杭州首屈一指的豪商,所有海商,提起明小郎君所首倡的“海商保险”,都竖起大拇指。
再后来,明远入京,亲手稳定市场,稳定交子币值……
到如今,他取得王安石的支持,变更青苗法,开创“银行”……
吕惠卿终于明白了:只要是在与“钱”有关的领域,他就根本无法把这个年轻人掌握在手心里。
“吕参政,下官还有些杂务在身,先告辞了。参政有空来我们金融司喝茶啊!”
金融司的茶水点心很有名,如今各大官署竟都知道了,不少人以能进金融司坐一坐为荣。
“好,好……”
吕惠卿勉力不让自己表现得失态:毕竟对方的年岁只有自己的一半——一想到这一点,吕惠卿顿时更是觉得自己快要疯了。
等到明远离开,吕惠卿才稍稍松了一口气感慨:这小郎君……真有钱啊!
光是金银钞引交易所,就有一千万贯的准备金。如今又是银行……这明远的身家,算来到底得有多少啊。
吕惠卿抿了抿嘴,心想:这大约也合理,毕竟钱就像是滚雪球,雪球越滚越大,钱越到后来就越多。
就像这明远——初时只是涓涓细流,到后来便像是大水漫灌……
但是……这世上真有大水冲来的钱吗?
吕惠卿依稀记得,好像有什么人说过的,明远的钱来路不正!
究竟是什么人说过的?
吕惠卿就站在“汴京银行”的对面,皱着眉思索着。
*
“亲爱的宿主,”1127主动上线,“您的一亿贯花出去大有希望啦!”
“是吗?”明远忍不住得意。
“是的!经过您这一番精心布局,试验方预计您在未来的十年内,哪怕什么都不做,都能把这一亿贯花出去……”
“也就是说,已成定局?”
“对对对,亲爱的宿主,您的系统就是这个意思。”
“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