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在想, 那西夏国主秉常投书天子求援, 也只是许以河南之地。自己还是想要保住他那个大夏国的。”
“但看如今我大宋五路齐出的架势,是打算要灭国啊!”
明远觉得这一步跨得太大了——如果宋国出兵, 只是为了黄河南岸的土地, 那西夏或许还能接受;但是既然要灭国……西夏人难道不拼死反抗吗?
种建中毫不犹豫地一点头:“就是要灭国。”
“三十万西军精锐, 近些年已经磨练到足可以与辽人斡鲁朵、西夏铁鹞子分庭抗礼,绝不落下风。”
种师中也觉得灭国之战并非不可行。
“再说,西夏内乱,就算是我大宋不取西夏,辽人也会取。”
听到这里,明远沉默了。
近三年来,耶律浚在辽主的位置上励精图治,向所有人证明了他是一个明智有为的君主。刚刚即位时辽国境内针对他的叛乱已经平息,东面女真,西面阻卜,各部族也对这位年轻的辽主表示了足够的尊重,各自安安分分的。
这次西夏内乱,如果大宋没有动作,辽国可能真的会有所行动。
明远突然又想起了一件事:“师兄,若是你率领熙河路大军,到时候军中会有走马承受吗?”
种建中点点头:“会有,听说会是童贯。”
“童贯……”
明远感到无语。
并非童贯此人在陕西路已经表现出了身为“六贼”之一的潜质,而是明远因为这人在后世的名气太过响亮,因此没法儿不对他心生偏见。
“天子不放心边臣,以宦官作为走马承受,是常有之事。”
种建中沉稳地回应。
但从他的脸色上来看,种建中对这等安排并不满意,甚至有些郁闷。
明远想了想:“是了。”
他这时才意识到,自己对此战不看好,主要担心的,竟然是天子赵顼。
这位天子说不好听有些志大才疏,登基之初满心想着富国强兵,光复汉唐旧业——这也没什么不好,但是他做了多年天子,最近越来越喜欢乾坤独断。
不过,好在王安石与王韶如今俱在京中,一个在相位上,一个进了枢密使。
这两位,比以前那些素餐尸位的宰执要好得多了——要是皇帝真的出什么昏招,在下令之前,宰执们可以先把皇帝的手诏拦住。
一想到这里,明远又恢复了一些信心,双手一拍,笑着道:“到时种师兄率领熙河路大军,端孺在转运司辅助沈存中盯着运输后勤,那我就去军器作坊给大家盯着。”
前一阵子沈括卸了京中三司使的差遣,到陕西来做转运使。京中是主战的章惇接手了三司使的位置。
明远猜是不是汴京那边早就得知了西夏内乱的征兆,预先安排下了人事变动。
种家兄弟闻言均大喜。
种建中笑着道:“你在那里最好,我也放心些。”
明远:好吧,师兄果然还是不愿我跟着上战场。
当然他也没有去战场添乱的心思。
“对了,小远,近日多留神。职方司秦观说了,最近西夏在我国的探子多有些异动。”
秦观如今也在陕西,主持对西夏的情报工作。
当年明远出使辽国,动用了职方司的消息渠道,帮助耶律浚即位。天子着实恼怒,御史台看中了那一点——职方司当初曾经帮助过明远的人全都遭到了弹劾,撤职查办。
但是后来天子慢慢地回过神,意识到那是使团在当时情况下能做出的最好选择。
但是天子还是抹不下脸面,不好意思将秦观等人官复原职,干脆让他们统统挪地儿,原班人马从辽地转来了西夏这边。
秦观这一批人能力很强,西军也算是有福,至少在情报消息上得到了强有力的支援。
而种建中与秦观时常碰面,此刻就将听到的消息赶紧告诉明远。
明远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但他认为这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两国大战在即,正是考验双方情报人员能力的时候,要是完全没异动,反而有鬼了。
*
种师中前来的这几日,是种明等人相聚的最后时光。此后种家兄弟各有公干,明远也主动承担起自己的责任,将时间都花在了公事上。
明种两人见面的机会渐少,不知不觉间分开两处。
接下来两三个月的形势完全印证了种建中等人的预测。
西军分五路备战,厉兵秣马,只待天子一声令下,便长刀出鞘,直指兴灵。
明远新近又得了个判军器监的差遣,但他不需要前往汴京城中的兴国坊,只需在渭水畔的西北军器作坊守着,确认一件件铁甲、刀弓、火器……全部能够安全送到亟待出征的将士们手里。
明远得到差事之后,便赶去西北军器作坊坐镇。
那座军器作坊距离横渠镇不算远,明远闲暇时候可以去探视父母与师门。
但他最终还是选择了与作坊的工匠们同吃同住,陪着他们一起日夜赶工,确保每一件出品的质量。
西北军器作坊的格局有点儿像昔日汴京城外的山阳镇。从当初选址到现在开足马力生产,不过区区数年的时光,但这里已经聚集了三四千人口,俨然是一座小城镇。
除了打造兵器的工匠之外,这座镇子还有一个庞大的生活区,工匠家属们在这里负责一应后勤事务,烹饪洗衣,工匠的子女们在此进学读书……俨然一个全须全尾的小社会。
但这个镇子上基本上每一个人都彼此认识,陌生脸孔进镇子一定会遭到盘查。明远和沈括当年都被仔仔细细地盘查过。
这项措施能令人理解,这一来是为了防止无关的外人误入作坊,受到损伤;更重要的原因也是为了防止有细作混入作坊,窃取火器等兵器的最新产品和技术。
于是明远在这个镇子之外大约二十里处的梁家村上买下了一座院落,将其作为自己临时会客和办公的地点。如外来有人为了生意上的事来找他,就会在这座小院相见。
这座家具俱全的院落总价也没能超过25贯,边陲小村,不动产的价值没法儿和汴京、长安的大城市相比。
明远到此梁家村不久,史尚便递了帖子,约明远到此见面。
史尚一直是明远的手下最得力的大管家,明远这么多年来能够躺着花/挣钱,史尚居功至伟。明远很久都没见过史尚,这次两人能在此碰面,明远心中颇为高兴。
自从熙宁七年明远搬到陕西,史尚依旧在全国奔波,照看明远名下的产业,偶尔会来京兆府向明远禀报各地事务,待明远再迁到渭水之滨,史尚迁就明远,便又赶来这里与明远见面。
这回连明远都察觉史尚面带风霜之色,他已不再是当年那个容貌俊俏、笑容坦白的汴京牙侩,鬓边也不再簪花。
明远心情不错,便笑着打趣:“史尚,你怎么不戴花了?”
他左右看看,见窗台上一盆海棠开得正好,便拿了剪子要去剪一朵。
却听史尚在自己身后笑道:“不了,多谢郎君,史尚年纪大了,如今已经不再戴花了。”
“年纪大了?”
明远闻言,转身故意拉下了脸:“你才多点年纪?就像苏轼苏公那样说‘花应羞上老人头’了吗?”
史尚见到明远那装出来的愠色,赶紧将头一低,作势去喝茶。
他的手却在微微颤抖,以至于茶盅中洒了几滴茶水在桌上。
“自从熙宁八年那次见面之后,史尚就不再戴花了。”
史尚说完这一句,视线赶紧移开,不敢再看明远。
“熙宁八年那次见面……”
明远扬起头回想,想着想着,突然将自己也噎住了。
熙宁八年,他与史尚那次见面,他一个嘴上没把门,就将自己已与种建中成婚的事情告诉了史尚。
从那时起,就不再簪花?
明远突然悟到了什么,双手撑在桌面上,目瞪口呆地望着史尚。
史尚局促不已地坐着,终于慢慢镇定了,敢于正视明远的眼光——他迎着明远的视线,咧嘴苦笑。
人的感情就是这样,从不受个人意志的控制。
史尚尊重了明远的选择,但是自己从此不再戴花。
*
明远愣在原地,凝神半晌,实在不知该说什么。
谁知就在此刻,外间忽然传来一阵声响,是打斗之声。
随即是“咚”的一声巨响,有什么重物撞在两人所在的屋门上。
明远的小院外有长随也有亲兵,且这小镇上的人都知道明远身份不低,轻易不会有人上门相扰,这样的动静绝不正常。
史尚一震,再顾不上什么,闪身到屋门附近,一拉门板,一具身体顿时仰面朝天地摔倒在明远屋内——这人是明远的一名亲兵,还是种建中亲自为他挑选的。
此刻这名亲兵圆睁着双眼,仰面朝天,已经没了气息。
他的胸口钉着一枝不知从何处来的羽箭,鲜血正从创口中汩汩地涌出。
第300章 全天下
明远在梁家村时身份一向是保密的, 但是他出入时多少有些排场,再加上守卫众多, 等闲小毛贼不可能找到他这里。
史尚眼看着明远的亲兵胸口中箭, 倒在面前,虽然吃惊,表现得却并不惊慌。
他将那亲兵的尸身推出门口, 迅速地关门上闩,转身对明远道:“郎君勿慌,这种事史尚见得多了,定能护你周全。郎君, 先找个地方藏身!”
史尚确实是见多识广,他作为明远的代表走南闯北, 在海上遇过海寇,在山里遇过山贼……这些故事每每都由史尚轻描淡写地说来, 而明远听完之后则大呼小叫地感慨。
此刻明远脑海里乱乱的,一时间没能想到什么人会在这个时候攻击他的住处……他只担心:如果对方能找到这里, 那附近的军器监作坊是不是也危险了。
还没等他想明白, 史尚已经将室内最大的一座衣柜橱门打开, 将明远推进去:“郎君,先在这里躲一阵!”
衣柜甚是宽敞,明远只道是史尚自己也会躲进来。
谁知他刚刚转身,便见史尚“豁”的一声关上了橱门。
明远眼前顿时一片漆黑, 他的视野剧烈地晃了晃,才见到眼前一线光亮由上而下。那是衣橱柜门的缝隙, 刚好留给明远一线空间, 让他与史尚视线相触。
史尚也从这道门缝里看见了他的眼神, 当即微微一笑。
明远眼看着他手一伸, 在这衣柜外挂了一道锁。
明远怔了怔,万万没想到这是史尚能做出来的事,可是他只略想片刻,就完全明白了史尚的用意,赶紧伸手拍橱门。
“史尚,放我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