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特意回镇远候府,迅速更换衣衫,又备上另一匹马,从僻静后巷悄然离开。
策马绕道去了京城东南郊,篱溪附近的野桃树叶凋零,溪柳飘黄,竹林只稍稍褪了点颜色。
溪边七八位村女正在浣洗衣服,霍睿言原本从不对女子多看一眼,此际为了寻找元礼和静翕,不得不仔细观察她们的举动。
她们大多数人见了俊雅不凡的霍睿言,禁不住羞红了脸悄悄端量,而后小声议论,唯独一人垂目不理不睬。
霍睿言一眼认出那人身量比寻常女子高大些,再细观其眉眼鼻唇,尽管化了妆,尚能瞧出三分真面目,依稀是作农家小娘子打扮的元礼。
他暗觉自己来对了,急忙拴马,迈步走去。
村女们顿时惊羞交集,手上动作缓慢了下来,却见仪表非凡的陌生青年步履匆忙,径直走到桥边,静静看着角落里一位粗布裙裳的女子。
女子周身一僵,草草捞起水中几件衣裳,丢入筐中,顺手提了便走。
青年不慌不忙尾随其后,惹来一众村女热议。
“哪儿来公子哥儿?好像有点眼熟?”
“欸!瞧不出来!阿元竟然认识这般人物!”
“不得了!”
霍睿言听她们唤元礼为“阿元”,不由得一笑,却见元礼定住脚步,回头狠狠瞪了他一眼,娇声道:“你干嘛跟着我!”
“……”霍睿言一时语塞,又不好当着外人面说奉命前来,只得语焉不详,“找你有事。”
“别烦我!说了多少次!我是不会嫁给你的!”
霍睿言万未料到元礼居然道出这样的话,霎时间傻了眼。
余人难免议论纷纭,而元礼弃了竹筐,撒腿就跑。
霍睿言迟疑半晌,追上?岂不坐实他“死缠烂打”的罪名?
不追?真给元礼溜了,他上哪儿去寻?
一想到宋显琛的病远比个人名誉来得重要,霍睿言提步直追。
尾随元礼奔入竹林,他依稀还听闻背后有人说了句“真不要脸”,俊颜顷刻间红透。
这死家伙!总是瞎说八道害他颜面扫地!
见四下无人,他施展轻功拦在元礼身前:“元医官!且听我一言。”
元礼停步,扬眉道:“是你自个儿来找我?还是……受人所托?”
“于公于私都有,”霍睿言补了句,“我不晓得你因何离开翰林医官、还躲到这儿,但圣上让我务必确认你的安危。”
元礼斜眼望着他:“我活得好好的,你可以走了。”
说完,他强行绕过霍睿言,大步前行。
“慢着!”霍睿言一把拉住他,“究竟出什么事了?你好歹跟我说一声,说不定,我能帮点忙。”
元礼微微抬眸瞪视他:“霍二公子,不劳您费心。”
“是你族人来找麻烦?当年救过你的人?抑或是……谢家人?”
“原来你也知。”元礼眉宇间闪过忿然。
“是她说的,她……放心不下。你即便不相信其他人,也该明白,她对你推心置腹,视你为自己人……总好过我。”
想起宋鸣珂至今仍对他这二表哥隐瞒身份,霍睿言心头醋意腾涌。
元礼闷哼一声:“那又如何?了解得越少,越安全。”
“要对付你的人绝不是她!在身边待了五个年头,你还不了解?”
“了解,正因如此,我有愧于她,”元礼黯然中夹杂屈辱,“同样,我理解太后的做法,换作是我,也会做此决断。”
“确认是太后的人?你……你和你妹妹,没事儿吧?”
元礼迟疑半晌:“阿翕她……曾提醒过,说师父回来时,我就得谨慎,尽快找理由脱身,因此我早做了远行准备。师父抵京后,我与他交接完毕,便借身体不适,向翰林医官院告了假。
“结果当夜,我宅子里来过两拨人,一人试图对我放毒,被我反过来灭了。我顺便替那人换上我的衣袍,自己则打扮成丫鬟……
“结果另一批人手持刀剑闯入,直接抹了床上那人的脖子,事后确认杀错人,再来搜我时,我已从后门逃脱。
“我猜分别是谋逆者和太后所为,自知若继续呆下去,避得过一时,避不了一世,干脆远离,却怕篱溪的老人家病重,无人照料,又绕回来。
“上月,老奶奶撒手人寰,我们兄妹二人为她办理身后事,觉得此处适宜……没想到,被你寻到了。”
霍睿言见他态度稍微缓和了几分,笑道:“都怪我离京快一年,迟迟没记起此地。”
“呿!”元礼忽然改了女嗓,“就知道你心里没有我!”
霍睿言被弄得毛骨悚然:“别闹!快跟我回去面圣。”
“我回去有何用处?你们真以为,我和师父联手,定能治好那位的病?”
“什么!”霍睿言如被人兜头浇了一桶冷水。
难道……不能?宋显琛要如何恢复?宋鸣珂何时才能换回身份?
元礼低叹一口气:“事实上,师父他这些年一直没回京,我便猜到,他没找到真正对症的草药。我此前也说过,说不准……必须回五族,才可获清除该毒的草药。”
霍睿言的确听他谈及,但五族与中原已多年不往来,此事无疑难于登天。
静默良久,元礼又道:“我和阿翕只想寻个容身之地,安安静静地生活……”
“可你依旧记挂那位的病情,”霍睿言唇角微勾,“否则你们早离开京城范围。”
元礼没否认:“我衷心愿他们兄妹平安,但我确实曾受人摆布、传递信息,哪怕信息半真半假,也掩盖不了本质。如你所说,我无害人之心,却非清清白白。”
“篱溪已无牵挂,不如先跟我回府……我另找机会安排你和她见一面,起码……把话说清楚,别让她为此伤神。”
霍睿言深知,让元礼再以医官身份进宫已不可能,幸好宋鸣珂贪玩,找个借口带她溜达,反倒更简单些。
元礼闻言,狡黠笑道:“听说你已有自己的府邸,怎么?缺丫鬟了?”
霍睿言记起他多次扮作丫鬟进当时的定远侯府,有一回还被秦澍撞破,往事历历在目,不禁莞尔。
元礼又道:“我固然知晓你府里方便,可我们兄妹二人身份尴尬,不能连累你这新晋的侯爷……依我看,还是算了吧!”
“实在不成,你们兄妹俩住到我城外的私宅,那处设有机关密道,万一有仇敌来扰,也总比荒郊村野也好一些。”
霍睿言名下宅院并不少,有几间相对隐蔽的,适合避难或安置特殊人物。
二人边走边商量,出了林子后,一前一后踏入村边的一座不起眼的农家院落。
柴门虚掩,院落前后,栽种了数棵枣树,鸡犬绕树,一派朴拙鲜活气息。
低矮的院墙内,一身形窈窕的俊秀少年见了元礼,快步迎上,待见霍睿言,微带震惊:“霍二公子也来了?”
此人正是元礼的妹妹静翕。她穿着粗布短褐,乍望颇似庄稼人,可她秋水明眸,琼鼻小巧,无半分粗犷气息。
霍睿言哭笑不得。
这对兄妹又换了性别!难怪他的手下找不着人!根本对不上年龄和特征!
“阿翕,”元礼简单概括,“哥哥还需和今上禀报点事儿,咱们先到霍大人的私宅呆一段时日。”
“是为……长公主的病吗?”静翕似乎有些不安,“不是说……哥哥的师父回来就好?”
霍睿言不好对外泄露此事,含糊道:“嗯,还需元医官提点意见。”
静翕眸底掠过淡淡的恻隐,没再多言,略一点头,回屋收拾私物。
纤细背影,莫名透出几分寥落怅然。
…………
月色破云,清光幻作一片淡薄的银雾,连结无垠苍穹与延绵宫阙。
康和宫内,宋鸣珂正为荣王从岭南上呈的奏报而发愁,忽听刘盛道:“陛下!太后娘娘的凤驾已至宫门外。”
宋鸣珂愕然。
自从她代兄执政以来,太后极少干涉或关心她的事务,缘何今夜忽然到访?
宋鸣珂搁下手中玉管笔,自行披上外袍,带人仓促出迎。
月华之下,太后已换下宴席的奢华礼服,仅一身常服,龙凤冠和花形珠钗仍保留。
她妆容浅淡的丽颜带着薄怒,与宋鸣珂相互礼见后,未等进殿阁,已挥袖支开闲杂人等。
“母亲冒着夜间凉风,特意到儿子宫中,所为何事?”
太后寒着一张脸,入内落座,屏退贴身宫人,冷声发话:“今儿好好的一场宴会,阿言只待了不到半个时辰!你何时把臣子宠得这般没规没矩了?”
宋鸣珂心下了然——为的是这事!
她猜出霍睿言被蒙在鼓里,全然不知霍夫人为扭转他断袖的癖好,私下请太后协助;恰逢谢国公有心为家族的一群小辈牵线搭桥,而太后亦想借机让宋显琛过过目,以便日后纳后选妃;宋鸣珂本人则希望亲眼看到舒窈婚后绾了妇人发髻的模样,才有今日这一场不伦不类的宴会。
实则,她发自内心同情无辜的兄长和二表哥。
灯火闪烁下,太后见她无动于衷,怒火更盛:“老身也听过几句不堪入耳的传闻!以前京城没剩几个贵女,阿言忙于正事,或许瞧不上,走了歪路!可今日数十位妙龄少女,他连正眼也没看?”
“二表哥他……兴许没心理准备?”宋鸣珂委婉应对。
“可他着急离去!竟是为跑去城东南纠缠一村女!”太后终于忍无可忍,重重在案上一拍,所设杯盏随之瑟瑟发抖。
“……?”宋鸣珂如坠云雾,“什么城东南村女?”
“他从席间离去,老身当即派人紧跟,沿着痕迹追到一条小溪边,只找到他的马。听当地浣衣女子说,他正死皮赖脸地缠着一美貌村姑……
“如今不管阿言喜欢男人也好,女人也罢,老身答应你表姨,一定给她挑个满意的儿媳妇,好传宗接代!她儿子不配合,你给盯着!”
太后凤眸直视一脸懵的女儿,补充道:“不论是先帝与我,皆对霍家兄弟予以厚望。原想着阿言文武双全,稳重懂事,理当委以重任,更考虑过……没想到,私底下如此不堪!”
宋鸣珂只觉“霍睿言厚颜追求美貌村姑”来得比“霍二公子和秦指挥使是一对儿”的消息更玄乎,可她无从反驳,只得按捺烦躁不安的心绪,听太后尽情控诉。
太后又絮絮叨叨说了不少话,言下之意无非是——霍睿言做出有辱门风之事,现下宋显琛没能坐在皇位上,不好多加管束,因此宋鸣珂必须扛起重责。既然她已为霍锐承挑了门好亲事,也不差多安排一桩。
宋鸣珂心神不宁,碍于版本众多,导致她严重怀疑自身判断有误。
面对太后的逼迫,她唯唯诺诺,答应会另觅良机,和霍睿言好好谈一谈,但也提出,不得强求,会遵循他的意愿。
末了,太后塞给宋鸣珂一本名册,“你哥暂时也用不上,给你二表哥瞅瞅。”
宋鸣珂接过一翻,却是有关京城、周边地区及谢氏家族的千金名单,还附上夸赞之词。
她想笑又不敢笑,须臾后,心底幽怨油然而生。
倘若没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事儿,说不定,太后会愿意把她许配给二表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