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鸣珂迟疑半晌,粉唇勾起一丝弧度,陡然张臂,上前抱住他。
霍睿言一愣,意欲伸手回抱,她仅停顿了一呼一吸,撒手退开,绯脸似笑非笑。
他心有不甘,忍笑道:“来而不往非礼也,臣得还礼呀!”
说罢,踏出半步,圈她入怀。
或许双方有了昨日的亲近,此番驾轻就熟,已不如先前忸怩。
宋鸣珂在他胸前停留片刻,浑身潮热难耐,觉他丝毫没放开她的意思,愠道:“霍大人还的‘礼’也还太大了吧?”
“没事儿,臣很大方。”他从容答话。
宋鸣珂又好气又好笑,靠在他胸膛,倾听他急促心跳,以手臂绕向他劲瘦的腰。
怎么办?这家伙从此想尽办法缠住她了?
霍睿言并未让时间白白从亲密间流逝,他温柔拥她在怀,轻声与她商量行动方案。
凝望她娇嫩唇瓣,他急忙转移视线,仓促说完,离殿告退。
宋鸣珂当即命余桐备车,火速回康和宫,更换私服。
她只带上数名心腹,乘坐寻常马车低调离宫;对外则宣称龙体不适,莫让群臣来扰。
抵达镇远候府,她随霍睿言直接从侧门改换另一辆马车。
见霍睿言挤进车中,她不由自主记起,自己有一回在车上靠着他睡了,霎时涨红了脸,闷声道:“你不骑马?”
“骑马太招摇,毕竟京城有半数人认得我。”
宋鸣珂只得往边上一挪,腾出空位让他坐在身旁。
马车穿行于闹市,二人均没挽帘向外看。宋鸣珂犹在为两年前的事而心虚,双手下意识搓拧着玉佩上的穗子,默然未语。
“紧张什么?”霍睿言笑道,“难道……你怕我以此借口骗你出宫,把你……卖了不成?”
“切!谁怕紧张了!”
“你那穗子都快成麻花了……”
宋鸣珂闷哼一声,撒手没再折腾。
“话又说回来,”霍睿言小心翼翼发问,“我那镂雕蛇佩,你见过?”
宋鸣珂没法坦言相告,眼神一凝,吞吞吐吐:“好像在书上看到过……”
霍睿言察言观色,猜出她不愿谈及此事,正想岔开话题,忽觉手背微凉,却是她的小手覆上了他的。
他从她掌心的冷汗判断出她的恐慌,惶惑之意更盛,又不知从何安慰。
反手握住她的手,他温言道:“有我。”
宋鸣珂心头暖流涌动,诚然,重生之后,自秋园讲学初遇,一步步走来,大事小事,均有他明里暗里扶持。
大至横刀立马、出生入死、驱除胡虏、护卫国土;小至讲学会上,向老先生们请教,她把腹中为数不多的墨水倒尽,幸亏他及时把话题接转。
从一开始,他便不露声色守着她,让她无惧刺客暗杀、朝堂争斗,可肆无忌惮横冲直撞。
念至此处,她忽然想再抱抱他,不为情动,只为沿路相守。
然而就在她微微转身,抬起左手时,马车逐渐减缓,车外仆役提醒:“二位公子,到了。”
…………
跨入一座无牌无匾的白墙院落,绕过青色砖雕影壁,内里竹石清雅,秋来草木萧瑟,平添三分荒凉感。
一身材高挑、面若桃花的青绫裙女郎莲步出迎,见了霍睿言和宋鸣珂并肩而入,娇声道:“侯爷,您回来了?”
边说边朝霍睿言抛媚眼。
宋鸣珂见识过元礼的女子装扮,细看已认出是他,断定他没受伤,心下欢喜。
再观霍睿言被元礼撩拨得要炸毛了,她强忍笑意,正色道:“没想到,二表哥比我想象中风流呀!”
霍睿言快被这两人折磨疯了,当着仆人之面又不好发作,尬笑道:“咱们到里面说话,元小娘子伺候贵人。”
元礼柔柔应道:“是。”
三人步入书斋,关上大门后,霍睿言旋动书架的机关按钮,使得博古架移动,露出一扇暗门。
推开暗门,他手持烛火,当先穿过窄道,领着二人下了十几级台阶,东转西绕,进入其中一间密室。
密室内有床铺、桌椅等样式简单的家具,灯油火蜡一应俱全,空白墙壁上仅留一扇小窗户,外头有潺潺流水声,由此可见,此密室似乎建在瀑布附近。
宋鸣珂还没来得及细看周围环境,元礼“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毫无征兆。
“元医官……”宋鸣珂虽恼他装病开溜,但猜出他另有苦衷,“起来说话,朕不怪你便是。”
“不,陛下,臣……”他忽而改口,“一直以来,我瞒了您——我不单单是五族人,还是……敌对势力派来潜伏在您身边的细作。”
“什么?你……”宋鸣珂如遭巨石重击,不受控制地倒退两步,疑心自己做了场梦。
元礼抬头,面有愧色,满目哀怜,精致的双眸水雾缭绕,因穿了女子裙裳之故,显得楚楚动人,我见犹怜。
宋鸣珂目视最熟悉不过的面容,陡然生出陌生感与嫌恶感。
她最信赖的臣子,几乎每日相见,了解她最大的秘密,负责她和兄长的诊治……
可以说,他们把命交在他手上!
他竟是奸细?这要从何说起?
她不可思议地瞪视霍睿言,但见那张俊颜半点惊讶也无,想来早有此料。
“你们……你们!”她胃部腾起强烈的不适,几欲作呕吐。
“别怕,”霍睿言慌忙搂住她的肩头,“元医官绝无伤害你们兄妹之意,否则他早将此事公诸于众。”
最关键问题被点通,宋鸣珂于震惊中勉强镇定,深呼吸,自行到椅子前撩袍落座。
良久,她双目迸溅冷冽寒芒,“你俩,给朕如实招来。”
元礼依然保持跪姿,从他与妹妹逃离五族说起,也坦诚十四年前为人所救后,交出了盗窃的毒|药方子,并由对方严密保护。
因他想学医,对方辗转将他送入李太医府上,才有了后来种种。
当宋鸣珂听闻,毒害宋显琛的药源自于五族,额角渗出细汗。
她冷声问:“二表哥,这些……你也知道?”
霍睿言百般无奈:“我从永熙二年保翠山行宫时便知情……”
他和元礼不再保留,将“中瘴气”的真相如实告知她,甚至还提到,中途有人给她下过催·情·药之类的玩意儿,全是元礼暗中阻挠。
宋鸣珂咬牙切齿,恨二人联手瞒骗她多年,但亦感念她所不知道的数次险境,全赖两位看似毫不相干的青年,无声无息帮她拦下。
她又恨又气又恼又感动:“为何瞒我?”
“一来,你那时才十一二岁,年纪尚幼,肩上扛着天下重任,我们担心你了解内情后压力更大;二来,我们更希望掩人耳目地调查,找出真相;三来……我不想让你发觉,我已认出你是晏晏……”
说到最后,霍睿言目光倾垂,夹带几分赧然。
在他心目中,与宋鸣珂顾虑相似——一旦揭穿了“表弟”实为“表妹”后,二人在接触交往方面,会有诸多避忌。
宋鸣珂啐道:“于是,你俩勾搭在一起,狼狈为奸了?”
“没有的事!只是……偶尔传递信息!”霍睿言咬唇,暗觉她语调稍有松动。
果不其然,宋鸣珂淡然道:“元医官,先起来,站着说。”
元礼搓揉双腿,缓缓站起,又将自己在李太医回京后萌生退意的想法道出,并谈及一夜之间连遭两拨人暗杀的惊险事件。
他解释,未曾出卖天家兄妹,对外泄露的消息,多似是而非。
“为何?”宋鸣珂神色略微温和了些许。
他垂首而立,嗓音沉重:“我有难处,有原则,也理解你们的苦处。”
霍睿言没来由记起,当年元礼曾经说过一句话,原话是——我是很在意她,类似于,同病相怜。
他至今仍对“同病相怜”一词持有疑虑。
密室内灯火昏黄,元礼在流水遮掩声中谈起离开翰林医官院后的细节。
宋鸣珂转头问霍睿言:“他藏得如此隐秘,还换了装扮,你凭何在宴席上猝然离开,便迅速寻到他?”
霍睿言挠了了挠头:“因为宫人呈上了一盘糕点,颇似元医官做过的桃花水晶冻,让我想起他的藏身之地。”
宋鸣珂尚未反应过来,元礼补充道:“那年上巳,我俩约在篱溪碰头,我无意中透露,那处是我常来之地。”
“你俩关系果真密切!上巳节相约于溪边戏水……”宋鸣珂关注点瞬间转移,“那元医官有何打算?”
“我回翰林医官院已无用处……”
“怎会没用处!你和李太医一同研制……”宋鸣珂从他的悲怆眼神中品味出复杂情绪,话说了一半,住口不言。
“陛下,没用的!依我看,五族地域生长的草药或许有可能彻底清除毒性,否则只能慢慢调理。既已败露,那帮人定会想方设法铲除我以绝后患,我没远离京城,是担心有人对你们不利,也希望能看到您兄长康复继位之日。”
“因此,知晓结果前,你打算吃他的、住他的?”宋鸣珂瞄了霍睿言一眼,又问元礼,“你可知,五族正策划与我们重建邦交?”
“霍大人昨夜与我提了,我确曾想过混回去取药,但……”元礼顿了顿,“我……我在五族犯了事,是王族截杀对象,若然被发现,大概就地处死,别说去找草药了。”
宋鸣珂从未忘记,他为躲仇家,不惜扮作药侍丫鬟数载。
时隔多年,五族忽而与中原建交,是否另有玄机?
于她而言,元礼算得上半兄之谊,即使他为敌方派遣而来的细作,实际上处处护着她,外加对宋显琛的悉心照顾,算是功过两相抵。
就算牺牲元礼之命,未必能换兄长的康复,她狠不下心。
怒火和恨意退去,她不光要为兄长的病情发愁,还得考虑元礼的处境。
一切仍需从长计议。
…………
黄昏,宋鸣珂在霍睿言相伴下坐入马车,急匆匆往镇远候府赶去。
同样的马车,同样的人,踏上同样的路,宋鸣珂的心情与来时大不相同,抿嘴一言不发。
霍睿言于车子的轻晃中注视她,“我知你忍住没对元医官发脾气,有什么不痛快,冲我来,别把自己憋坏了。”
宋鸣珂讷讷答道:“我在你眼里,不分青红皂白到这地步?”
“晏晏,对外,你故作坚强,勉力扛起天下重担;但在我这二表哥跟前,你大可不必顾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