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你的!”霍睿言瞧他一脸轻松,拿捏不准他是何心态。
“你回京那日,我老早想跟你说,她心里有你。你偏要耍我!在我额头写字!”
“那你、对她……不是?”
“你这小子!你该不会认为,我要跟你抢吧?”秦澍拿起刚放下的刀,作出要砍他的样子,“把我当什么人呐!”
“不然你干嘛怂恿她远离我?”
“切!你理解能力有问题!”秦澍理了理砧板,“懒得跟你解释!反正……”
他忽而停下手上动作,狭长桃花眸腾起一丝黯然,幽幽地道:“好好照顾她,等你俩成亲,我便辞去官职,回仙霞岭去。”
霍睿言听到“成亲”,顿时脸红心跳,理顺他话中含义,又被他搞糊涂了——这家伙对晏晏,到底有没有那种意思?
“师兄,是因为……我的缘故?”
秦澍薄唇扬起不屑的笑:“小霍霍,别严重高估自己的影响力!不为你,更不是为了你们俩,有些事……我没法说清楚,兴许一辈子也不能说。”
霍睿言猛然想起元礼所言,细看,同样是宽肩窄腰、长眉如墨画、桃花眸常掺着浅浅笑意……年纪相差不大,的确长得有五分相似。
“你真不是赵家的远亲?你和北海郡王有何关系?”霍睿言冲口而出。
“什么乱七八糟!你脑子被蜜糖糊住了?”秦澍怒道,“我怎么可能跟那种人一路?……等等!是不是元医官跟你瞎扯了什么?
“我记得,他问过我类似问题!你回京后见到他了?……不对不对,你以前从未说起就此事,这几天的碰到的?你和元医官果真勾搭上了呀!呵呵呵!”
霍睿言万没想到,随口一句话暴露了事实,忙矢口否认:“少胡扯,我只是觉得,你和北海郡王没蓄胡子时有点像……”
他本想说,比起亲兄弟的宋显琛、宋显章、宋显维更相似,觉此言不敬,硬生生咽了回去。
秦澍瞪目要挟:“什么眼神!我不做饭给你吃了!”
霍睿言啼笑皆非:“不吃就不吃!你不就切了盘鲤鱼脍么?我府里又不是没厨子,你以为能把我饿死不成?”
“把你馋死!”
师兄弟拌着嘴,摆手命人把菜肴端进膳厅,嘻嘻哈哈互相推搡着,无半分朝廷命官的气度。
秦澍洗净双手,脱掉外层罩衣,见下人捧来一碟油爆虾,下意识推至霍睿言跟前。
霍睿言知他吃了虾会起疹子,歉然笑道:“原本不知你过来。”
“我少吃便是。”秦澍落座,大快朵颐。
二人相互敬酒,开怀畅饮,喝了足足十斤酒,一大盘鲤鱼脍被吃了个干净,别的菜肴也没剩多少。
目视秦澍爽朗笑容,霍睿言发自内心希望,元礼直觉全是错的,他的好哥们自始至终都与他并肩作战,从无异心。
待至月色如流水般涌进膳厅,秦澍停杯投箸,颤颤巍巍起身,挪步至廊前。
往游廊踏出数步,抬头即可看到浓云间露出皎洁月儿,他目光陡然平添了三分天真烂漫之意。
西风乍起,翻扬满院秋菊丹桂香,如涟漪般凐向他浅灰色袍子,遗憾檐角铜制风铃叮咚乱人心。
霍睿言意欲走到他身侧,却不忍破坏画面的和谐,便坐在原地独酌。
良久,秦澍喃喃地道:“我初到京城时,月亮亦是这般欲圆未圆,不知不觉,一晃就两年。”
“你堂堂武状元、御前侍卫指挥使,跑到我府上杀鱼也就罢了!多喝几杯,还慨叹月色?师兄,你没醉吧?”
“我哪有那么容易醉!”
秦澍从台阶旁捡了一小碎石,用手指使劲一弹,石子破空飞向案上的汝瓷酒杯。
霍睿言连忙端起酒杯,在千钧一发之际避过,“成了成了!知你暗器功夫好!眼力手劲儿准头都在!别拿我的酒器来卖弄!”
秦澍笑而不语,垂眸间隐约滋生出惆怅之意。
霍睿言见他来时兴致高昂,只用了顿晚膳,情绪竟猝然扭转?
“阿言,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咱俩打的第一场架?”
“当然记得!”
“嘿嘿!下手有点儿狠,没给你留点情面,是师兄不对。”
霍睿言笑道:“无妨,正因你手下不留情,激起我的上进心,我方获进境。而且,我那时与你的确差距甚远。”
“说来可笑,我一贯对京城的王公子弟、皇亲国戚没好感。那次,是存心为难你的……”秦澍笑时露了一口整洁的牙齿,“可我没料到,你后来一直虚心向我和其他师兄们讨教,且进步神速,我才慢慢喜欢你……”
“呸!大晚上,说这种肉麻的话作什么!”霍睿言搓掉一地鸡皮疙瘩。
“真心话,你们兄弟、龙椅上的那位,还有宁王……我是真喜欢的。”
秦澍眼光投落在灯火照不透的幽暗处,像是在对霍睿言说话,又似自言自语,“我向往你们每个人的光明磊落,更愿你们一如既往活在阳光下,无须面对背后的阴影。”
霍睿言听他越说越奇怪,若即若离,仿佛逐寸展露无人知晓的秘密。
细究,却无迹可寻。
干爽的夜风旋转而来,摇下一地落叶,秦澍骤然回过神,讪笑道:“喝多了……我在瞎说什么呢?”
霍睿言淡笑:“喝得高兴,偶尔感怀,在所难免。”
“走了!”秦澍伸了个懒腰,挪步下了台阶,脚步一个趔趄。
“欸?喝成这样,干脆住这儿吧!”霍睿言急忙追出。
秦澍回头,咧嘴一笑:“还嫌你我乱糟糟的传闻不够乱是吧?”
霍睿言无奈,方才是谁喜滋滋拎了条鱼,还言语暧昧,摆出一副特别“宠”师弟的姿态?
他抢至秦澍身侧,温言道:“我不大放心。”
秦澍迷离眼神暗带鄙夷,往他脸上淡然一扫:“我没醉!我喝得兴起,有些话痨……”
霍睿言忍笑,心道:倒还有几分自知之明。
“好端端的,为何打算回江南?”他忍不住开口问。
“累了,想家了……”秦澍被风一吹,酒意愈发浓烈,“虽然我不知,家在何处。”
霍睿言一愣,只见他默然回首,笑得惨然:“你大抵已发觉,当了这么些年的好哥们,我从未提起我父亲。”
印象中……有人传言,秦澍父亲出身低贱、体弱多病,为外祖父不喜,因而让秦澍跟母亲姓。
霍睿言觉得这是人家的隐私,多年来半字未提,何曾想过,秦澍主动谈论此话题?
他正想劝慰两句,秦澍却再度抬眸望向苍穹下的孤月,嗓音轻如抚花之风,语气则坚定如磐石难移。
“我的出生……是个错误,可我希望以正确的方式活着。”
第一百零一章 ...
雾染霜林,漫山红橙黄褐叶片夹着青翠,在萧瑟秋风中相互触碰、摩挲,沙沙响出了离别之音。
静翕裹紧灰色外袍,于呼啸山风中步步前行,脑海除了山林声响,还有老师太的一番话。
这一日,她回净庵,将兄长调配的延寿药丸,赠予照顾她多时的两位师太。
庵中一切如旧,内里所居者大多淡泊喜乐,从容平和,待她温和客气。
临别之际,年逾古稀的老师太问了一句,“阿翕,你与熙明长公主尚有来往?”
过去一年来,静翕多次上山陪伴长公主之事,如实禀告过老师太。
出家人不考虑功名利禄,只以众生之缘和慈悲之心看待,未曾阻挠。
听老师太有此问,静翕微感狐疑:“老师太,请问何出此言?”
“前些日子,长公主入庵参拜,离开前,其中一位宫人问过你的去向……”老师太似是觉察出什么,嘴唇翕动,欲言又止。
静翕知长公主不可能无缘无故跑到偏僻的净庵礼佛,多半是想知道她的情况,才走了这一遭。
她心下歉疚。
诚然,她无意中窃听到太后和长公主之间的对话,即便未能听得一清二楚,她也猜出,太后对哥哥有所不满,甚至起了杀心。
自那以后,她装病,没再赴长公主的邀约,找了个机会,和兄长碰面。
她没提及私下接触长公主的事,只与他分析利弊。
兄长本已受救命恩人的怀疑,且被连番试探过,迟早要被铲除。
得了静翕一番提醒,兄长开始着手离职准备。
静翕固然可呆在净庵避风头,但她好些年没与兄长作伴,到了京城聚少离多,自是希望生死相依。
兄妹二人在篱溪住了近三个月,不料竟被霍家的二公子寻到了。
听闻长公主的病情还没好,还时不时回北山居住,静翕放心不下,借着送药给老师太,前往北山打听。
辞别老师太,静翕本该南行回私宅,鬼使神差往山上走了四五里路,方觉自己走错道。
或许,相识一场,她欠那位多愁善感的长公主一句正式道别。
于是,她没折返回去,而是沿蜿蜒道路上行。半山关卡仍有不少守卫,大多数知她是长公主相熟的朋友,顺利放行。
临近,静翕忽地踌躇不前。
哪怕一次次说服自己,企图伤害兄长的是太后,不是长公主,她仍旧不愿与之有过多牵扯。
假若仅仅只有她们二人共处,确实没有民族之分、没有高低贵贱,可一旦掺杂了别的因素,性质有大不相同。
在两国即将恢复邦交之际,她这位来自五族的落魄少女,该何去何从,尚未有定论。
犹豫不决间,乌云随山风席卷而来,竟有下雨之征兆!
寒秋雨少,山中天气却是说变就变,若在这冷凉季节被雨淋一身,哪怕兄长医术再高明,她总得尝点苦头。
念及此处,她四处寻找遮风挡雨的场所,不自觉往当初避雨的山洞跑去。
厚厚落叶堆积山道,每踩一步,皆发出清脆声响。
快到达洞口,静翕不由自主记起与长公主初见时,冒冒失失冲进去,硬生生把人家撞翻的场景。虽觉不可能再遇同样的事,她仍禁不住放慢脚步。
然而,洞中情景却教她吓了一大跳。
比起先前空荡荡的小洞穴,这一次,竟莫名多了石座椅、竹竿、布帘、盘碗、灯烛、书册、油纸伞、蓑衣、竹筐等物。
莫非此处有人居住?